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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肩歌唱(1-20)

(2025-04-06 16:10:34) 下一个

1)抱肩歌唱

春风吹动五月,天空响起明亮的歌曲。今天,老马任职的学校组织了一场划船比赛,地点在……

“Lachine,现在我们身处中国!”河边的签到处,老马的同事冲我挤挤眼,老马则套上了桔色比赛服。我有一顶线帽也是这色,有次上街,老马忘带帽子,而我的冬衣是连帽衫,所以我脱下线帽让他戴上,但老马死活不接,说桔色会影响他的美貌。

钟声敲响比赛,老马上船了。第一轮结束后,他的团队取得决赛资格。再次上船前,他恳请我喊一句“Merde”。

“不。”我摇头,粗话会影响我的美貌。

“用在表演或比赛前,它是祝好运的意思。”说完,老马两胸肌一鼓、六腹肌一绷,飞身跃上小木船,原谅,这是爱情给我的幻觉。由于我死活不喊“Merde”,老马的团队得了第二名,最高领奖台上,是年轻的麦田,被梦想照耀的一组学生。

晚饭时间,得奖没得奖的人都挤进一家墨西哥餐馆庆祝,我点的是一道号称最辣的菜,其实很不然。老马凑过头尝了尝,与我评论一致,回中国时他吃过真正的川菜。“我快死了……但别告诉我妈妈我死了,不然她也会死的。”在一家火锅店里,当老马挣扎着、呼吸艰难地说出这话时,我有点走神,辣椒,是完美的谋杀工具么……

回到公寓停车场,我们没有上楼,而是横穿马路去了老马的学校。今晚那里有一场优秀学生的颁奖晚会,领奖者中有老马的学生。我们进场有些迟了,悄悄找了座位坐下后,一抬头,悲伤的光芒中,舞台上一位脑后扎着马尾的女生,正抱肩歌唱。

悲伤的颜色,有时比希望更深,在灰暗的夜空,我抱肩歌唱。

2)无法丈量的大地

迅速地,新生的绿叶占据了阳台的上方。今天地铁里的人仍然不多,一个有着瀑布般头发的女孩,起身站到门边,一个有着备用下巴的男人,慢慢地靠上去,然后下身和手贴在女孩的屁股上。

“住手!”老马大叫着走过去。

此时,地铁门开了,一头瀑布般头发的女孩头冲了出去,双下巴男人则回过头,用肥胳膊勒住老马的脖子。二话不说(我能说出什么呢),我一边使劲掰那男人的手,一边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飞腿踢呢……两男人按理该一对一,我帮忙不合适吧,可我不能让老马吃亏啊……

双下巴男人的十指不全,面容怪异。“他有残疾,我只想挣脱他,我担心不知起因的人,以为我欺负残疾人。”重回座位后,老马对我说:“如果你遇到这种情况,你得大声地叫:别碰我!”

“学语言真难!”我说。

“最难的中文你都会,还怕法语?”

“法语有些疯癫!”

“不,法语最美。”

“不、不、不,法语是最疯癫!”

与人争论有很多方式,但老马知道没一种对我有效,于是让了步:“好吧,法语最疯瘨,但是,它跟你一样,最美!”

出了地铁,落日下闪烁的,是归家小路,风把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我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幸福,如五月的花,开在无法丈量的大地。

3)五月的河堤

“什么样的女人算漂亮?”我问。

“你就漂亮。”老马顺嘴一答。

“正经点,有人托我介绍朋友。”我严肃地看着老马,他搔搔头,难住了。

“真差劲!我就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英俊,长得跟你一样的就是。”我认真地看着老马,于是他大笑了。为了升华感情,我更加认真地看着老马:“肯定没人长得和你一样,所以,你最英俊!”

老马狂笑,且不止。

这是五月的一天,我们去了河堤,天水相映,老马心生向往:“这地方我们可以考虑建一座房子。”

“公寓和公园之间的水沟上,你可以搭个小木桥,方便自己,也方便别人。“我说。

“你提醒了我!昨天学校后门堆了很多废弃的木头,我可以用它们做成桥。”

“做完后,在桥上刻上我们的名字!”

“不能留名,桥断了或伤了谁,人家会找我们赔钱。”老马赶紧捂住我的嘴。

来到十字路口,我摁了摁过街按钮,没反应。老马认为是我的指纹不对,于是用他的手指摁了一下,仍然没反应。

“我知道了,得用瞳孔!”我推开老马,眼睛凑近按钮,咦,还是不行。

“我明白了!”老马一拍脑袋,脱下裤子,把屁股对准按钮,然后信号灯变绿了,然后老马和我手牵手过街了。

晚上是老马批改试卷的时间。“老天,谁认得出这写的是什么数字?”老马叫起来。不能,我摇摇头,生活很艰难,如果愚蠢,那就更艰难。

4)有时候我很爱她

昨晚看了一部电影。“分手是痛苦的,尤其被分手的一方。”老马说。

那么,我们把分手二字从我们的词典里删除吧。

刚写完上面两行,窗外突然响起枝条的抽打声,往地毯上一倒,老马以为我想睡觉,不,我只想听听风的声音。

“出门去听?”老马提议。

太好,推车上路。运河边,老马摘下一朵野玫瑰,接过后,我先闻闻,然后捋下花瓣放进胸衣,把花香存入心房。

今日的St-Louis湖,水色昏暗。沿着浊浪和断坝,我们来到入水的堤头,天地之间,有风,有浪,有幻觉。

“这是我们的泰坦尼克号!”我把老马的手,一左一右放在我腰上,然后张开双臂。

飞快地,老马把手从我的腰,放在我一左一右的胸上:“这,才是我们的泰坦尼克号!”

风浪下,海鸥低飞……这是我们今天到过的好地方,这是我们一生到过的好地方。

回家后,老马改试卷,我看电视。最先我安静得象一幅画,但电视太好看,所以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让老马把脑袋扭过来看两眼。

“受不了,我得报警!”老马气得眼睛茶杯一样大,拿起电话后,他按下了9-1-1:“您好,警察先生……是的,我必须和您谈谈我的妻子……是的,我爱她,这是肯定的,但有时候,有时候…….我很爱她!”

5)某年某月某一天

那天,老马说时间过得太快,他没机会减肥。

那天,老马说胖子很难绑架。

那天,老马说骑车很累,他脚趾以下全麻木了。

那天,老马说尽管没人说他的魅力让人无法抵抗,但不意味着他没有这种想法。

那天,老马指着一份学生作业说,抄袭确实可以节省时间。

那天,老马用背使劲蹭我的背,因为他的背很痒,他说天才有天花板,但笨蛋没有。

那天,老马把汽车停在魁北克老城。

魁北克城的主要景点在老城,老城又分上城和下城两片游览区。上城有理性的雕像、安静的城堡、开阔的山坡。而下城,则是餐馆、店铺、艺人、怀旧的砖路和粗糙的石墙,以及迷宫式的街道----无论太阳如何燃烧,始终半明半暗,如生活中的某些剧目,哀愁而芬芳。

沿着短小楼梯下行,再往前走,就是圣劳伦斯河,河面不宽。魁北克,印第安语中,指河流变窄的地方。

“我们以后坐它远游一次?”老马指着停在港口的一艘巨轮说。既能守家,何惧远游,我点点头。

“谢谢你的陪伴,我是幸运儿。”说完,老马把嘴凑了过来。我赶紧掏出纸巾擦掉他的哈喇子,众目睽睽的,我不想别人认为我结婚是为了他的钱。

那天,我将时间闲置,有人抱着我的心,与我依偎风景里。

6)夕阳下的影子

看黎明萌芽,看山谷盛开……我的头靠上老马的肩,乡村生活是上天的恩赐。

昨天上路不久,老马就拐错道。他说这不是第一次,我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说我们因此失去了半小时,我说什么也没失去,因为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有时我担心我的记忆。“老马说。过世的马爸爸是老年痴呆,据说这病有遗传性。

“别担心,我会在这儿写上‘老婆’两字。”我拍拍自己的脑门。

今天是小镇的车库销售日,一些主妇在摆摊甩卖不值得留在房子里的东西,包括丈夫。逛了几家后,我买了一个大布袋,容量足够我和老马的滑轮鞋。老马选了一个玩具卡车,他教学用的,让学生依样绘图。

午饭后,马妈妈说她很久没看电影,于是我们仨走进电影院。电影院很小,观众也少,但有爆米花和可乐供应。老马为此很满意,证据如下:当他吃完喝完后,他一直幸福地握着我的手直到电影结束。

晚饭后,老马和我走进夕阳,地上的影子又浓又长。

“20岁的女士。”老马把手放在胸部,于是影子的胸部高高地翘起来。

“50岁的女士。”老马把手放在胸部,于是影子的胸部低低地垂下去。

然后,老马把手放在裆部,于是影子的裆部,有个东西,软塌塌地甩来甩去。

而我,笑声先是低低的,象20岁的女士,最后笑声高高的,象50岁的女士。

7)推开尘世的喧嚣

花香掀开夏日的衣角。“1、2,1、2”地默喊口令,轮换地推、扛、蹬,自行车和我,终于一起站在鼓满风的山顶。

皇家山公园建于1876年。其山脉是几千年前冰川退去时形成的,最先它的山石用于制造工具和武器,土地用于种植土著食物的三姐妹:玉米、南瓜和土豆。1535年,雅克.卡地亚抵达此山并命名为“皇家山”。

皇家山公园以树木为主,一座30米高的十字架和占地165英亩的公墓,推开了尘世的喧嚣。“衰老和死亡不是我们的敌人。”老马指着明媚的山丘说,他似乎喜欢逛墓地。皇家山是1852年成为通天之路的,最先欢迎的是讲英语的新教徒,随后有了天主教墓地、犹太人墓地。如今,它向所有人开放,成为加拿大最大的公墓。

“你看!它在走钢丝。”老马指着电线上的松鼠说,他总是指给我看一些东西:枫的种子、杉的新枝、松的香脂……没有戏剧,只是普通的日常。

重新戴上自行车头盔,老马在前一路往山下猛冲,我在后一路疯狂祈祷:上帝啊,您可以直接把我摔死在地上,但千万千万,别让地上的石子划破我的脸蛋!

“请问,这条路能把我带到山顶吗?”山脚下,一位游客拦住我们。老马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路,咧嘴笑起来:“不能,先生,您得自己走上去。”

“我要写下这个!”打完这行,想了想,又添上这句:共鸣从来不是乐谱的组成部分。

8)我记得一切

我的公寓门卡没了(怎么没的,我完全不记得),补卡得15块钱。“此事不可再犯,否则我……永远爱你。”

老马声音冰冷地发出警告,于是我笑得露出假牙。

午后去了我们的泰坦尼克号,St-Louis湖边那段入水的断堤。今天铁门上贴着告示,老马说是凭证出入的意思。

“我有通行证!”我解开两颗上衣纽扣,女人都是天生战略家。

推开铁门,迎风立于堤头,远处的河水,天边来天边去……这是花与叶浇灌的夏日,这是他与我綉制的爱情。

“受不了!”浓情蜜意没两分钟,老马和我叫着跳起来,水边蚊虫太多。急急回撤时,草丛中传出响亮的鸟叫,一只棕色翅膀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折了似的。老马说这是pluvier kildir,吃害虫,大长腿,能飞能走,是一名防御专家:假装翅膀受伤,诱使入侵者靠近它,从而远离它的巢穴和幼鸟。

回家后,把电视调到动物频道。最近看得比较多是关于动物的纪录片,我不太喜欢把动物拟人化的电影,动物就是动物,不是被我们创造出来的的戏剧中的人类角色。

“有时我担心我的寿命。”我说。我爸爸的家族人丁单薄,寿命都不长。

“活到70岁,都是老死,即使走路被车撞死,也是老死,如果年轻,会让开的。”老马耸耸肩,换了话题:“这次回中国,我想带点香烟送人,但又觉得不好,毕竟抽烟不利于健康。”

“管它健不健康,反正又不是你我抽!”我双膝一曲,开始擦地。毫无疑问,我是含着抹布出生的。

“记得不,这布鞋是去年在重庆买的。”老马抬起两脚。

记得,我记得一切,我记得你爱我,我更爱你。

9)神秘的纸条和地图

昨天和老马的朋友相约去喝啤酒,露台上撑着大红阳伞的那家。他家花生免费,但越吃越口渴,于是我们不停地要啤酒。试图理解生活,不如享受生活,这是我最近的想法。

“前些天我爸用茶杯砸我,宣布和我断绝父女关系。”老马的朋友说,她出生在香港,很小就随父母移民。

老马有些担心,建议她搬出去单独住。老马的朋友摇起头,她想留下照顾她妈妈,老马也摇起头:“照顾不好自己,也不可能真正照顾好别人。”

今天早饭后,我们去了银行,准备兑换人民币,但前脚进后脚就出来了,老马昨天把新卡当成旧卡给误剪了,现在他手上的是旧卡。“周一再来办新卡,现在我们去商场。” 老马从裤袋掏出两张神奇的纸条。

我一向痛恨出门大包小包的,但老马昨晚连夜弄出了两张神奇的纸条,所以今晚进屋后,回国的行李箱变成了四个……心眼多的家伙们,你们明白了吧,我在显摆老马买了几十大箱礼物讨好我呢。

“从现在开始,我们晚上醒着,白天睡。”面对即将来临的时差,老马想出这主意。为了白天能睡着,他先是考虑把窗玻璃刷上黑漆,后来又考虑刷黑容易,刷透明麻烦,最后翻箱倒柜找出一卷黑纸,把窗户给糊了。

翻箱倒柜时,老马还翻出一张地图,一声不响地看了又看。我把头凑过去,还好,地图没有拿反。

“很显然,这是一张神秘的成都地图。”老马满意地收起地图。

10)我崩溃了

试行日夜颠倒后,上午老马见我在沙发上犯困,先轻轻地往我脑袋下垫了一个枕头,然后摸摸我的脚丫,感觉有点凉,于是用毯子盖住我的脚。

午饭后围着学校转了转,在停车场遇见老马的同事。老马立即开始吹牛,吹的是去年的和即将的中国之行,虽然吹得不成比例,但同事听得猛点头。这同事请老马和我进过一次餐馆,当时他女朋友也在场,这俩面容极其相似,都漂亮而温和。

下午无事可做,电视前没坐多久,老马便歪在我肩上睡着了。于是我慢慢地把他放倒在沙发,先学样拿了一个枕头轻轻垫上,然后学样摸摸他的脚丫,但一时无法判断算不算凉……不管它,我继续学样用毯子盖上他的脚。于是,老马被我完全弄醒了,但他没有责怪我,反而捧起我的手,啵啵地亲起来。

“你紧张吗?”老马问。

“不紧张。”我笑了笑。一切就绪,我已经两次祈祷老天:明天的飞机千万别往下掉,可不能让调好的时差一次没用就让我死掉;明天的飞机千万别往下掉,我们刚买了明年二月的演出票,可不能让这票还没有用就让它废掉。

“你紧张吗?”老马又问。

“不紧张,我这是回家呢。”我再次笑了笑。

“你紧张吗?”老马又问。

“不紧张。”我看了看老马,不再笑。

……

“你紧张吗?”老马第一百次问。

“最后说一次,我-不-紧-张!”我不笑,也不看老马。

“哦,这样啊……你紧张吗?”

我不紧张,我崩溃了。

11)我可以为你买下全部

这里的夏天没有炙热和嘶哑。两只火炉上的煎锅,上周从北京回到蒙城,回到了清风明月下的二人小牢房。

午饭在水边吃的,几只黑鸟在地上捡食,它们的肩头各有一块红斑(故得名红色肩章Carouge a epaulettes),其中有只是秃头,脑袋上没半根羽毛。

“可怜的,没有女人会爱你了。”我轻轻地一叹。

“老家伙,没有女人会跟你上床了。”老马嘎嘎地一笑。

远远的,是教堂的尖顶和钟声。老马说他不信教,可是,没有谁比他更需要祈祷了。

想起外国电影中的洗礼场景,我抱起老马往水里走,他的灵魂必须洗涤洗涤。“今天不行,今天我来月经了!” 怀里的老马惊恐地尖叫起来。

饭后在草地躺了躺,老马提议去游泳。因为来月经了,当然不是老马,我得先去买卫生棉条。推门进店时,老马突然转过身:“你带钱没有?”

我点点头。

选好中意的,我去收银台付钱,老马不作声地跟我后面。出门后,我突然想起什么。

“你耻于帮我买这个?”我盯着老马

“没有啊。”老马立即摇头。

“不对!进门时你问我带钱没有,是想让我自个儿去付钱,这说明,你耻于帮我买这个!”

见我质疑爱情的忠贞,老马的脸急白了,连牙齿也急白了:“我没这个意思!不信的话,我重新进去给你买一次,我可以为你买下全部!”

12)水中的情话

高大的,是明亮的窗户,宽阔的,是翠绿的森林。拿着礼物卡,我们来到一家乡间酒店。

先进桑拿房,然后冰水池,老马的脸上噼啪地打出“好冷”两字。我的反应没他那么大,我以前想象过,万一坐上外国电影里那种大邮轮,万一邮轮失事,万一掉进冰冷的水里,不用想象,我肯定会死,所以我以前时常练习冷水浴。

披上浴袍,来到室外,八月的芬芳,如丝带在风中松开。和外国电影里一样,老马开始帮我抹防晒油,先是背,然后腰,然后屁股。

“你怎么不穿比基尼?”老马的声音有些不平静。

“我担心它的带子会松开。”我看了看周围,除了我,其他女人的身上都是几根带子。

“不会的,再说……”老马停下了,嘴张着,好象忘了要说什么。作为心灵伴侣,我知道老马忘了要说什么:松开更好。

抹好防晒油,我们来到湖边。先在一个水盆里浸了浸脚(我不是水盆的心灵伴侣,所以我不知道这是给脚消毒呢,还是什么宗教仪式),再赤足登上通往湖心的木桥。后退、吸气,捏着鼻子,然后纵身一跳,哇,跟外国电影里一样!只是我们没敢叫出声,警示牌上写了,请勿喧哗。

湖水被密林围成圆形,散发着满月的寂静和光芒。我脱掉泳衣,开始唱无声的歌曲……我一定来自深蓝的海底。

 “你刮胡子了。” 我情意绵绵地看着老马。

“你刮胸毛了。” 老马情意绵绵地看着我。

13)枕头下的金子

夜色在地平线上收拢。起床后,我抓起电话:“先是忙得不成样子,然后忙得不成样子,总之,忙得没词形容!”

“没词形容忙成什么样子,总有词说忙什么吧?”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很大。

嗯,这个有词,忙着玩了。

上个星期,我们吃饭睡觉都在老马的大姐家。大姐和大姐夫是退休老师,两人喜欢旅游,邮轮或房车,跑了10多个夏天。但最近大姐夫出现了健康问题,停在前院的大房车,慢慢地落上了灰尘。

“如果你们明年去美国,我把房车借你们。”大姐说。老马和我摇了摇头,我们的计划是开自己的小车,一路搭帐篷。

花瓣依然很多,夏日依然躺在绿色长椅上。上午我们打理大姐家的草地和山林,下午去铺在卵石上的河或溪水中泡澡。在乡下,大自然不再是一种存在,它是一种事物,可以触摸、畅饮。

“我们那里的污水排放沟,上面有盖。”上月回国,老马指着路边一条河说,这句认真话,让我朋友吃了一惊。

“这是一条河,西郊河!”朋友介绍道。

“气味很不好。”老马摇摇头。

“你看旁边的楼房,它们的房价……”朋友继续介绍。

“明白,因为气味不好,所以房价会便宜很多。”老马理解地点点头。

昨晚离开大姐家的,Paul下午约我们去钓鱼,换了几个地儿,只有一条虫子咬到鱼。无聊中,我低头玩水,发现水底有些黄亮的东西。

“黄铁石,这里以前来过淘金客,以为它们是金子。” 提着裤子,老马钻出乱草丛。

“拉屎了?”我问。

“嗯。”老马伸出快乐的大舌头。

“去洗洗手。”我说。

“为什么洗手?我有纸,我又没有用手擦屁股……”老马看了我一眼,惊恐地叫起来:“天啦,难道你是用手擦屁股?”

乡下的日子,是我枕头下的金子。

14)舌尖的雨水

晴朗的午后,我们进了一家电影院。随着灯光的熄灭,银幕现出三个中文字,冼星海。这周,城里在举办国际电影节。

这部电影是讲述冼星海的年少故事,有个场景,小女孩请小冼星海吃烧烤('烧烤’两字是我瞎写的,我没认出是什么),小冼星海不肯吃,于是小女孩一个劲儿地说:“吃吧、吃吧!“

“吃吧“两字,老马听懂了,高兴不说,还高兴得笑出声。再后来,小女孩想摸冼星海的辫子,冼星海推开小女孩的手:“男人的辫子不能随便摸!”

这话,不只老马,很多人都笑出声,电影是国语配英文字幕。

灯光再亮时,全场观众起立并集体鼓掌。老马承认他看哭了,有些心底的东西被触动,童年、父母、爱。

“结尾时,我也哭了。”我说。在回国的船上,当少年冼星海伸手敲出一些幼苗般的音符时,人群显得失望。但随着冼星海十指的哭泣和呐喊,记忆的水罐,碎裂了:母亲的艰辛,外公的慈祥,生命的颠簸,希望的表达和复活……先前散去的人群,慢慢地转过身体。

“没想到你会哭。”我看着老马。

“我也有柔软的地方。”咯咯笑着,老马指指自己的裤裆。

“你是什么时候哭的?”我问。

“唉,电影才放一半,我左边那家伙就开始哭了,再后来,周围的人都在哭。唉,这事跟鼓掌一样,大家都鼓掌,你也得跟着鼓掌,所以大家开始哭的时候,我也跟着哭了。”

天空,垂下夜晚的纱线。幼苗般,我的记忆,有了舌尖的雨水,有了落在肩头的美丽。

15)没有栅栏的日子

绿叶青枝的树下,脸上带笑的,是Johanne,老马的老朋友。脸上陪笑的,是Camil,Johanne的新男友,我们和他是第一次见面。

“你好!”Cameil低下头,说出一句中文的问好。

“哇,你会讲中国话!”我说,伴随一声赞叹,身后的老马却发出“叽喳”的鸟叫。法语中,字母“H”不发音,“Ni hao”两个字,不少本地人会拼成一个字,“Niao”。

听了老马的解释,并纠正“你好”的发音后,瘦高个的Camil把头重新低向我:“我最近在读I Ching。”

《易经》!我叫了起来。“易经”两字是我瞎写的,万一瞎猫碰到死耗子呢?

“我,”老马挺了挺胸,指着T恤上六个中文字说:“Wo deng shang le shang cheng!”

上月回国,老马买了三件印有中文字的T恤,有两件是在成都批发市场买的,一件印着“美的装饰”,另一件,一面印着“乐意桶装水”,一面印着“专业品质,值得信赖”。今天穿的,胸前印着一段长城和“我登上了长城”,在北京的地摊上买的,那天爬到长城的牛角边时,我俩的舌头都拖到了地上。

“我在电视里见过长城。” Johanne说,甩了甩金发。老马说,如果年过40的女人甩动她的金发,她是想告诉别人,她刚从理发店染发出来。

“Camil,你把手放桌面上,Johanne,你从桌子下去摸Camil的手...... 从电视里看长城,就象你俩隔着玻璃触摸对方。”老马甩甩他的灰发,他的意思是,体验的太阳让知识的书页褪色。

“中国人的情感表达是不是比较含蕴?“Camil问,推了推鼻梁上的灰色眼镜架。

“我看过一部中国电影,两个女人紧紧地搂着睡觉,但中国人说这是一种友情……中国人对友情的表达是特别,比如喝酒,一杯酒必须一口喝干。”说到这里,老马向Camil发出邀请:“下星期你来我家,我请你喝中国的酒。”

“谢谢。”Camil举起一杯橙饮料,“很多年前我读到一篇讲酒不利于健康的文章后,我停止了喝酒。”

“我也读过说酒不利于健康的文章,”老马耸了耸肩,“于是我停止了阅读。”

八月底的树荫开始变长,缓慢的凉风,吹拂着没有栅栏的日子。“你想念你的家人和朋友吗?”再次为我斟满酒杯后,Johanne看着我。

“有时。”我说。今昔之间,是出现了裂缝,好在,裂缝也是光线进入的地方。

“你爱他的什么?”Johanne指指老马。

“胸毛。”我摸摸老马的胸。

“我还有更多的毛。”老马咧咧嘴。

16)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昨夜的梦很多,整夜都在讲,在生命中战胜死亡。最后,我梦见我二哥了。

听我妈妈说,我二哥出生时也是结实的小肉墩,但一场痢疾,让他从此瘦弱又多病。我二哥20岁的时候,他结识了一对孪生兄弟,在他俩的带动下,我二哥进了两年的健身房。再后来,我二哥开始自己在家里锻炼,再后来,锻炼变得断断断续续了。

有时候我不喜欢我二哥,觉得他象小孩,不能控制情绪。那年我二哥赌气辞职后,他在成都的第一份工作,是我同事介绍的,穿上我为他买的新衣服那天,我郑重其事的态度,让他的面色因紧张而苍白.....那时的二哥仍然瘦,以后的锻炼仍然是断断续续,但时断时续中,身体却结实起来。这次回国,我发现二哥的指关节处的皮肤发白,他说是握拳做俯卧撑磨出的茧。

昨晚我梦见我二哥了,仍是从前很瘦小的身体,梦里的他,被人打得很惨,没法站起来。我没哭,只是抱起他,对,好象我能够抱起他。我说,不要紧,我在呢。但我心里并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我去找打他的人,是在一个店里,我举起一把有靠背的椅子朝那人的头上砸过去,狠狠地,把他劈成两半一样的狠。我说,我二哥有错,你就可以这样打他吗,如果这样,那么你打了我二哥,现在你也有错了,我也可以这样打你。

梦里的我有些歇斯底里,心和手都抖得厉害。今早起床后,我先拨妈妈家的电话号码,然后又拨二哥家的,我二哥不在,他老婆接的电话,说了几句闲话,我没问起二哥。

没事,只是梦,妈妈说。今天是七月半,妈妈说二哥替我给爸爸烧过纸了。没事,我是喜欢我二哥的,我和他一样都不能控制脾气。没事,《教父》说,没事是最重要的。

17)我要减肥

雨后的山丘,如一幅清凉的画作。“我要减肥。”老马目光坚定地宣布。

我张张嘴,本想反对,但立即又闭上。下周学校就要开课,老马得上班了,但昨晚,我把他最后一条合身的裤子洗破了,所以老马必须减肥,才能套上其他瘦点的裤子、才能出门上班、才能挣钱养我(个人思路,请不必较真)。

为了不刺激老马的嗅觉,我决定午饭只吃蛋糕。为了不刺激老马的视觉,我决定躲在露台吃。

我家的露台,一半树荫一半阳光。老马去上班的时候,我喜欢呆在露台,或采集树叶上绿色的音符,或在阳光的木筏上,收桨等待……等待让人平静,这是时间在没有冲击和干预之下的向前行进。

“我想去商场买一副新的冰球杆。”老马过来了。

“买可以,玩的时候,你得小心。”我把手伸过去。

“我从来都小心。”老马握住我的手。

“小心?你从来都是跛着回来。” 我靠上老马的肩。

“如果不小心,我就是被抬着回来。”说到这里,老马的手捏了捏我的手,两下,我知道他要松手了,因为我俩的手心都出汗了。

买好冰球杆,我们进了食品商场。今天有很多特价,每个货架前都是挤满脑袋。“都是贪小便宜的人,都赶着今天来,生怕明天就没有了。”嘀咕之后,我脸红了:“当然,我们也是的。”

“不,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从来都是只买打特价,不是今天才这样!”老马摇摇头,手里的推车堆得满满的:“别瞪眼睛,我买这些是为了看,不是为了吃,因为我在减肥。”

黄昏落入夜晚,我们坐进沙发。有个电视节目在讲蝙蝠,我说蝙蝠长得丑,但老马说它们是有益的。

“还是丑。”我一脸嫌弃地说。

“人家在电影里是超级英雄,维持正义的!”老马激动地叫起来。

“还是丑。”我一脸嫌弃地说。

“人家和你一样,是哺乳动物!”老马激动地扯开我的上衣,指着我的胸,喊道。

18)雨声打破大地

雨声,温柔地打破大地。正午的钟声在教堂的尖顶响起时,我的午饭是一盆凉面。这次夏天回国,我带老马吃过一次凉面,他扒了一下就抬起头,问我碗里的面是热的还是冷的。“冷的,凉面是一种冷着吃的面。”我解释道。于是老马撅起嘴,他吃不来冷着吃的面。

法语有句谚语,复仇是一道冷着吃的菜。是的,让时间完成它的工作。

午饭后,绕着公园里的水塘转了转,睡莲般,池水绿色、圆润。“记得上个冬天,水塘结冰的时候吗?有人在上面堆了个很大的雪人。”老马说。我点点头,我很幸运,没有,也不需要太多的忘记。

“明天开课,我想去学校,检查一下教室里电脑和投影机的运行。”老马说。我点点头,我很幸运,他有绿荫根须,我有浆果荆棘。

机器运行很正常,安心地离开学校后,走过一排滴水的树木,我们来到公寓的楼下。

“饿吗?”我问。

“不。”老马摇头。

“不?”我瞪大眼睛。

“我不是饿,我是非常饿!”说完,老马冲向路边的垃圾桶。我以为他要翻垃圾吃,正要劝阻,但是、但是…

老马抱着垃圾桶,啃起来。

上楼回屋,老马进了卧室,再次出现眼前时,衬衣挺阔,皮鞋锃亮,腿根之上,是三角裤头。“好了,我准备好了,我这就上课去……哦,不,太急了,我太急了,我应该先洗个澡……哦,不,不是太急了,是时间太早了,我应该先上床睡个觉......”念念有词地,老马拿起电脑包,又放下电脑包。

原先我以为减肥,是少吃,但老马的减肥,是绝食,而今天,是他绝食的第五天。“这个叫断食!”老马掩嘴说道,“别担心,以前我试过多次,这事我有经验:第一天会难熬,第二天会有口气,第三天会食欲减退,第四天会入睡困难,第五天会……神经病。”

如初熟的果实,以时间收集,香与花瓣,接受河流的洗礼,喜悦地,成排生长。

我,多么奢侈。

19)我想数数他睡过多少女人

(1)老马真没品味,竟然从学校图书馆借回4盒很老的《007》影碟。

“这么老!”我使劲摇头表示没兴趣,但老马更使劲地摁住我脑袋:“你看你看!以前的手机抽屉大……”

“你看你看,007的开枪姿势很怪,胳膊夹着,电影里其他人和其他电影里的,都是举着胳膊开枪……”

“你看你看,这女人会和007上床,那女人则不会...."

“你看你看,这个女人和007上过床后会死,那个上过床后不会死,但007,无论和谁上床或不上床,他都不会死!”

“那你还看什么看,反正007不会死。”我翻翻白眼。

“切!我又不是女人,007死不死我才懒得关心,我看《007》,是想数数他睡过多少女人!”

(2)今晚继续看《007》,老马边看边讲解:

“你看你看,007从水里出来,衣服是干的,头发一丝不乱。”

“你看你看,007跟坏蛋打架,坏蛋抱着007的大腿使劲勒,真是奇怪,他想勒死007的大腿吗?”

“你看你看,那几个金发女郎,性感得不得了的样子……都说金发女郎性感,连你都这样说,这是真的呢,还是误解呢,我是不是应该自己去体验了解呢……”

“你看你看,007想跟这女人上床,唉,他想睡哪个就睡哪个……”

“你看你看,那女人跟007打得很厉害,表面她在抵抗,其实就是想跟007上床......”

(3)今晚仍然是《007》》系列。看第一部时,老马不管那人叫007,而是一脸没表情地说:“邦德,杰姆斯.邦德。”

“但是!我们中国人叫他007!”我举起右手。

“真的?”老马大喜(他最会说的中文是数字),于是立即改口叫那人007,只是7和8有时会弄混:

“你看你看,008,哦,不,007开车在前面跑,坏蛋在后面追,这两车开得!石子儿土路,他们竟然可以磨出F1赛车的声音!”

“你看你看,007只抽烟喝酒,他从来不吃东西的,当然,他把跟女人上床当饭吃了。”

“你看你看,yes,maybe,007和这女人的对答,意思太微妙了,唉,007太会跟女人说话了。”

“007到底和多少女人睡过觉?”我打断老马。

“100个。”

“你真数了?”

“我没数。”

“为什么不数,你看这个,不就是为了数数他睡过多少女人吗?”

“我数这个干嘛呀,我看这个,是想学习怎么跟女人微妙地说话,这样就能跟她们上床!”

看完这部《007》,窗外的树林已经黑透,但天空仍有弱弱的蓝色……电影里的女人在电话里告诉007怎么开车去她的住处时,用气声说着话,弱弱的。

“这声音是在勾引啊。”老马神情出现了恍惚。

“象抚摸?“我歪着头问。

“是,而且抚摸的部位很微妙。“

(4)今晚是第四部《007》,这部没什么特别,所以老马没有多说话。

“快看快看,007吃东西了,他偷偷摘了一粒葡萄放进嘴里!“我叫了起来。

“咦,真是的……但是,请注意!电影从开头到现在,没有出现一个他和女人上床的镜头,这就是007偷摘葡萄的原因!这个镜头在暗示观众,007很久没睡女人了,他很-饥-饿!”

继续看,这部真没什么特别,我们都不说话了,只能继续看一个女人因为又性感又悲痛,所以大胸脯一起一伏地对007说:“你发誓帮我杀了他!”

这时,突然地,老马说话了,用气声说的,弱弱的,象勾引,象微妙的抚摸:“哦,我的美人,我发誓,你想杀谁,我就杀谁,明早起床后!”

我真傻,真的!唉,其实真的假的都无所谓了,我想说的是,我先前单知道演戏会入戏太深,但是我不知道,看戏也会入戏太深。

20)告别以祝福的形式

昨晚梦见我二哥了,他胸前吊着一块东西,看上去象金子。听说金子软,鉴定工具是牙,于是我咬了咬。

“真的是金子呀,这么大,这得多少钱啊!”我大叫起来。

“唉,20万。”二哥边说边叹气。

“你疯啦,20万买这东西挂着,不能吃不能穿的,而且我一直以为你很穷。”我继续大叫。

“唉,今年赚得还可以,但赚的又不想跟老婆说,又不知道怎么花,只好买这个了。”二哥继续边说边叹气。

真的,我好喜欢好喜欢这个梦!

一是我二哥赚钱了;

二是我二哥赚了钱不想跟他老婆说;

三是我二哥最后把金子给我了。

上午骑车去了皇家山公园,腿脚发软,大自然提供的不是智力,而是和平与坚韧。“其实我知道,我二哥害怕的不是他老婆,而是独自生活。”在山顶的全景天空下,我对老马说。

晚饭后,老马把一部新借的《007》塞进影碟机。

“唉,很多和007睡过的女人都死了。”老马叹道。

“没关系,反正还有更多的女人等着跟他上床。”我俯身安慰道。

“唉,就因为这个,我才想当007!”老马推开我,遗憾地、懊恼地。

不需要意义,我在页面,以记忆低语,以祝福,为今夜的告别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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