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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菩提一尊佛(10)——西藏,凝眸七年(连载十三)

(2020-10-04 17:33:51) 下一个

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10)

到达海拔4700米的措勤县城天已黑定,我们先到加油站加满油并千恩万谢地还了向那位老司机借的油。县城很小,仅是由几排土坯平房构成。一天十几个小时行路的困乏使得众人再也无心去游览县城的景致,急着回到招待所,胡乱吃过饭便倒头睡去。

措勤至改则有300多公里,我们仍然天色未明就动身赶路。太阳升起时我们的212 越野车的水箱已经开锅,于是在一条小河边停下,除了给车子降温外也洗涮一下自己。继续前行时我们开始仔细打量这条成为我们此行要审理案件标的之公路。说实在话我们看不出这条路有任何认真修建过的痕迹,只是偶尔在可能被水冲刷的地方有几个过水的涵洞和在一两处过河的所在修了一段过水的水泥路面。据说当时业主验收仅只是开着车来回跑了一趟,以颠簸的程度来做为质量的标准。不过就以阿里地区交通局给出的每公里一万多元人民币的造价,这样的价格在这样荒凉的高海拔地区也只够工人扛着扫把将地上的碎石扫掉,大致看去有一个路面的轮廓而已。中国的官员们花钱从不向纳税人交代和负责,而仅只为向上级邀功摆好,这是中共官僚系统延续至今的积弊之一。不久前一位中共官员曾对我说:政府投资就是为了采购政绩。如此说来,有那么多只存在于地图上和理论上的公路和工程也就不足为怪,而且这些官员的行为都游离于法律之外,因此所谓的法治也无能为力。

中午在一个牧民游牧点歇脚。几户牧民的灰黑色帐篷散落在平缓起伏的山坡上,帐篷的三面用干牛粪饼垒成的墙围着。也许是很少有外来人造访,所以当听到汽车的声响,一些小孩子就飞快地跑过来围着我们,瞪大好奇的眼睛小声嬉笑着观看着我们的汽车、衣服、照相机及所有的一切。在罗布的带领下我们鱼贯走进一顶帐篷,这户人家只有一个中年的母亲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帐篷的中央地上放着一个铁皮炉子, 烟囱从顶部的一个缝隙伸到外面。炉子上放着一个当做锅来使用的大铁盆,里面热气腾腾地煮着一些牛羊的内脏。炉子里燃烧的牛粪闪烁着不定的红光,使得整个帐篷温暖无比。而在帐篷外寒冷的空气中,几个裸露着身体的孩子欢笑着围绕帐篷追逐着,令我们这些裹着皮大衣围着炉火的外来人惊诧不已。已近中年的女主人梳有蓬松辫子的头上戴着一顶草绿色的中国军人的军帽(这在中国文革时期是中国民众不论男女老幼的标准装束),但看上去与其艳丽的藏族服饰并无不相称之处。女主人以极麻利的动作打好一壶酥油茶,让我们就着茶水吃糌粑以作午餐。可以看出,这家的女主人在世代相传的戈壁荒漠游牧生活中已造就出一种对艰辛环境应付自如的能力。

这里应该是牧民们夏季牧场的聚居点,几户牧人的黑色牛毛帐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区,远处一群群牛羊在牧草稀疏的戈壁上游荡,在蓝天背景的映衬下就像是一幅永恒不动的油画。也许很少有外来人在这里驻足,所以几个年青的男女和小孩就一直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好奇地打量我们,他们脸上是藏北炽热的阳光所营造出来的发亮的深褐为基调透出隐隐的血红的灿烂,所有的微笑都如蓝天白云般的单纯和朴素,孩子们的脸上都有鼻涕流过的痕迹,并且与遗留在嘴边和颊上干涸的糌粑交织成斑斓的一片。我想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么的直接和简单,我们那些肆无忌惮地浪费自然的资源来精心修饰的心灵和外表与这些随心所欲的生命相比是否显得过于的虚假。大多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人们都认定这些人们的生活方式是不卫生的甚至是肮脏的,而我和他们在一起吃饭、聊天或者玩耍时,我明白这些无知的偏见都是不真实的。他们很少洗涤自己的身体和衣物器具是因为这里缺少水源并且燃料也十分匮乏,即使有水但要在雪山流淌下来的冰冷刺骨的河里洗澡也是不可思议的。严酷的高寒环境使得大多数病菌在这里都无法生存和繁殖,所以就是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说他们的生活环境也是卫生的。这些与自然相依为命的人们无法依赖现代的卫生防治系统但却得到大自然格外的呵护。他们总是用他们自己对于生命特有的理解来看待卫生与清洁,当一位藏族的老大妈在帐篷的炉火旁撩起发黑的皮袍衣角认真地擦拭茶碗并为我斟满酥油茶时,我心里其实是充满着敬仰和感激之情。

在人类的历史上,牧羊是一种如美国国家公园之父约翰·缪尔所称为“在过去美好的岁月中,会使人的心灵更加地纯净”的行业。但随着人类先民们为寻找富饶的土地而延续数千年的不断迁徙的结束,绝大多数曾经的游牧生活已成为一种充满浪漫的故事。对于今天的工业化和商业化的大都市中的人们来说,已经无法想象这种与大自然亲密无间的生活方式,餐风露宿的游牧生活只是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存在于人类潜意识中的关于远古的梦。今天的西藏也不例外,在中共政府多年推行的牧民定居计划和现代商业的影响下,西藏的牧民过去那种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已逐渐减少。我想也许用不了多久,这里的游牧生活也将成为一种不时的、对于祖先的回忆。

改则县城是由建在一片开阔的戈壁滩上的几排土坯平房构成。西斜的落日以一颗黄色火球的姿态悬挂在咄咄逼人的蓝色天空之上,用无与伦比的热情将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融铸成完整的金版,向宇宙的深处发射出刺眼的光,远望大地凸凹之处显现的阴影如同炽热火炉中燃尽的炭渣,黑得发暗的颜色使人的心直往下沉。黄昏的县城看不到有人活动的痕迹,空落的街上只有偶尔刮起的狂风卷着闪光的沙尘快速穿过。

这个县在西藏也是地广人稀的极致,全县辖地面积达9万平方公里,几乎与中国的浙江省相当,但全县人口却只有6000余人,县城也仅有二、三百人。因此县城能供外来人员住宿的地方只有一个政府所属的占地极广的招待所,两排年久失修的平房加上一堵半人高的漫长土墙围着一片宽广的大院。晚饭后我站在墙边的水井旁打水,从墙头看出去,低垂的夕阳从一块镶着金边的云层后溢出道道光芒,如一排巨大的探照灯漫射在戈壁遥远的边际。我急忙大声呼喊着贺诚,一边提着照相机翻过墙头向远处跑去。当然在如此高海拔的地方急速奔跑显然是不明智的,不久我就气短腿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时,我躺在地上向远处看去,在低垂发暗的云层和地平线之间,是一道喷出火焰般金色光芒的狭窄天幕,一个骑马的晚归牧人与羊群一同向远方跟着太阳走去,形成动人的剪影,仿佛在天地的祭坛上完成一次无声但无比神圣的祭演。我一动不动地默默地望着在这一览无遗的自然中表现出的这十分真实坦荡的风景,在那黑暗与光明不停地交替中感受那千年不变史诗的厚重。

晚上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是一个来自英国的女孩。我和她攀谈起来,知道她原来是在中国大连的一所大学里教授英文,然后骑自行车来到西藏,现在准备仍然骑车从阿里到尼泊尔再转道回英国。我自然对她能在这荒凉孤绝之地独自旅行的勇气和毅力大加赞赏并自叹不如。

改则的下一站是革吉县,里程约有300多公里,然后就可直达阿里的首府狮泉河镇。这段路比前几天的路好走了许多,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条平坦笔直的大道直通天际,我们的车可以每小时80公里以上的速度飞奔。沿途的风景变化不大,但本来就贫瘠的草原的严重沙化却令人担忧,无羁的大风塑造出无数高大的、有如堤坝般的荒沙丘向天边无限延伸。在这些沙坝之间是一片片被分割的绿色草场和星星点点倒映着蓝天的水塘。这一带牧民很少,只有许多的藏羚羊在悠闲地漫步,成群的野驴成几路纵队向远方奔跑,扬起一溜沙尘,恍如远古骑兵追杀冲锋的阵形。时近正午,四处看去没有牧民的帐篷,所以我们决定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吃饭。在一个沙坝的背后发现停着一辆蓝色的东风牌大货车,有一群人也在那儿休息,我们随即停车加入他们的行列。这是一些搭车到阿里朝圣的藏族,男女老少都有,那个年代西藏很少有本地和中国内地的旅游者,所以像阿里这样的边远地区一般没有固定运营的载客班车,只有搭乘货车。这些朝圣者来自西藏的各个地区,有的甚至来自青海、四川或云南的藏区。人们在这里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大家点燃牛粪火用随身携带的锅熬煮酥油茶,打开羊皮的糌粑口袋共进午餐,我们也拿出罐头和啤酒在直射地表的阳光下和令人发抖的大风中与大家分享。这时我发现坐在我们旁边狼吞虎咽吃着糌粑的一对青年男女是两个来自欧洲的游客,他们为抵挡沿途难以忍受的风沙用巨大的头巾把整个脸部和上半身包得严严实实,酷似撒哈拉沙漠里的贝都印人。那个男青年指点着我们的冲锋枪,双手作扫射状,嘴里“嘟嘟”模仿枪声,我们一阵哄笑,显然他认为我们是在戈壁上巡逻的警察。我一边向他解释我们不是警察,一边把一听鱼罐头递给他,他急忙向我表述他大约(我不太听得懂)是什么教的教徒,所以不吃鱼,倒是那位女青年毫不客气,说声Thanks便大吃起来,看来他们在旅途中的生活实在是太过简单。

离革吉80多公里的地方要路过一个面积广阔的盐湖,因此当地也称为盐湖区。寸草不生的盐湖湖盆是一个满目灰白的沉默世界,除了几条杂乱的黑色车辙有如在纸上随意挥洒的墨迹,其感觉就是来到了大雪覆盖的南极。路边不远的地方有几间刚盖起不久的平房是区政府的所在,里边只有区长和一个年轻的文书。区长是一个粗犷的藏族中年汉子,一支用鲜艳的红绸包着的54式手枪插在腰间宽大的腰带上。他向我们介绍说这里人口太少,经济极不发达,因此政府的事也无多少可做,他每个月的工作主要是骑着马到各个乡为乡长们发放工资,这样跑一圈要花去半个月的时间,其他时间则多在竭尽全力去弄清楚各种各样上级发下来的文件和政策,并考虑怎样做才能迎合上司的要求。

这个盐湖是阿里地区上百个产盐的湖里较大的一个,这里产的盐据说含钠低,不用加工提炼便是上等白盐,因此历史上就有牧民在这里用人工开采并用成百上千头羊把盐驮到农区去交换粮食或其他生活必需品,更远甚至驮往尼泊尔出口。后来仍然限于交通和其他条件没有大规模开发,我去的时候整个湖区仍然是空寂而无人烟。不过就在几年之后,这里便开始由中共西藏政府组织了工业化的开采,据说现在盐湖的公路上已有西藏盐务局设的检查站,为的是防止车辆私自运盐出去。

到达革吉县城时天色尚早,我们发现中午休息时遇到的那两个欧洲青年正住在我们隔壁房间,那个女青年坐在门槛上就着西斜的阳光细心地缝补衣服。我和他们交谈起来,知道这是一对年轻夫妻,男的是意大利人,女的是奥地利人,两人搭货车从拉萨出发,一路艰辛,为的只是来到阿里寻求今天已经稀缺的某种历史体验。在我们的房间里大家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我说我很喜欢帕瓦罗蒂,那意大利青年摇头说他不知道是谁,我问他知不知道罗西,他高兴得大笑,原来这小伙子也是一个球迷。我又和他谈到佛罗伦萨,他惊奇地问我是否到过,我说没有,他一脸迷惘地看着我,我相信他一定是纳闷在这与世隔绝的荒漠之地竟然会有人与他谈论佛罗伦萨、达芬奇和米盖朗其罗。

从革吉到阿里首府狮泉河只有112公里。路虽颠簸但路况还好,跑了几十公里后公路进入一条山谷,缓慢而清澈的狮泉河沿公路蜿蜒,在一片平坦青翠的草地上罗布停下车来,要求大家把车洗干净,并说这是阿里司机们的习惯。洗完车后我们在温暖的阳光下也都把自己洗涮了一阵。

当我们终于看到沐浴在金色夕阳下如燕尾状的一座小山时(那是从东面进入狮泉河镇的标志),大家终于体会到了历尽5天的艰辛来到阿里的那种身心的放松和欣喜。

阿里地区的首府原在噶尔昆沙,后由于当地缺少燃料于1966年迁到狮泉河。在西藏地区首府中是人口最少,面积最小的,即使是同处于藏北的那曲也要比它繁华得多。一条自东向西不长的街道构成的城市漫不经心地依偎在海拔4300米的狮泉河广袤的沙滩上。东边的尽头是1984年西藏43项工程之一的阿里饭店,西边的尽头则是中共的阿里军分区。中间分布着市场、百货商店、新华书店和医院、邮局、电影院等60年代的建筑。城市的全部人口不足千人,所以街道上永远都只能看到稀稀落落的行人。这里离新疆的叶城仅有1000多公里,因此与新疆的关系极为密切,市场上及商店里的大多数货物都来自新疆,就连在拉萨根本见不到的哈密瓜和西瓜在这里也是随处可见,商人也多是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或哈萨克族,街上跑的汽车也多是新疆过来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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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q200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风版' 的评论 :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能看到旁边的318国道,有的地方很窄,沙石路的路况也不大好。以前没有隧洞,国道也要盘旋翻山。 我们就是参加的外籍团,必须提前申请入藏许可,配专门的司机,导游,每过一个检查站都要给留下一份许可证,人员名单复印件,相当麻烦。 即使如此,边境地区是不允许去的。 阿里地区还要有另外的特批。
风版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xxq2001' 的评论 : 那个时候西藏的国道都是沙石路,和小路差不多,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高速公路。外国人去西藏不能自由行,只能跟团,特定导游,特定路线。
xxq2001 回复 悄悄话 你们走的都是小路,没有走219国道。那时有国道吗? 阿里是西藏最艰苦的地区之一吧? 我们的司机多次提到过阿里地区,我也动过去那里的念头。 可能今后外籍人越来越难去了。 博主见过阿拉伯的贝都因人吗? 那个年代就知道佛罗伦萨、达芬奇和米盖朗基罗, 博主的阅历很广啊!
嵩山南路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风版' 的评论 : 谢谢回复,是一种保护吧?和内地还是差别挺大的。期待下一篇:)。
风版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嵩山南路' 的评论 : 公检法的公职人员基本都配枪,其他部门没有,基层乡下区长以上配枪。不知道现在如何。谢谢!
嵩山南路 回复 悄悄话 被文章带到了阿里,一个经常被提起的地方。谢谢好文。好奇问一下,西藏的公务人员都有配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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