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歌西行(2)
入夜,列车离开西宁,沿柴达木盆地缓缓西行。车窗外夜色笼罩的 大地显得深不可测。远处的青海湖变成一条细长的白线,在蒙蒙月光下渐渐离去。由于此趟列车是试运行,也就意味着在这条铁路线上这是唯一的一趟客运列车,因此车速极慢。而且缺乏列车上最起码的服务,必需的一切都在这个“试运行”的名义下被省略和简化。车厢内早已严重超员,所有的过道及空间都挤满了人,提着竹篮叫卖各种劣质饮料和食品的小贩脚踏在座椅背上,从坐着的人头上或肩膀上跨过,在空中穿越整个车厢。昏黄的灯光下人们大声吵嚷着,浓烈的烟草味和汗臭弥漫在所有的角落,使原本就很糟糕的空气变得更加混浊。这种在中国长途旅行中司空见惯的情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在我4年的大学生涯中,我每年都要经历至少4次这种磨难。而且即使在20年后的今天,这种状况在中国的铁路运输中也还在被称为“春运”的名义下继续存在。乘坐这趟列车的大部分人都是前往西藏从事如建筑之类体力劳动的打工者,他们大多是来自四川、贵州等地的农民。在每年的农忙季节之后,农村中那种贫穷困窘的生活境况迫使他们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到那些所有可能获得一点收入的地方打工挣钱。而恰好1984年中国政府为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20周年,投入了大量资金在西藏兴建43项大型工程,因此这些贫困的农民便成为修建这些工程的主要劳动力。事实上当这些打工的农民在不顾艰辛和苦难前往西藏时,他们并不知道在那里是否能够找到一份工作,是否能够挣到钱。他们更不知道的是,西藏漫长旅途上的恶劣自然条件在随时威胁着他们的生命。在那一年,许多进藏的农民打工者为节约路费而乘坐在运货汽车的货厢上,当途经唐古拉山一带时,因高山反应或严寒导致死亡。而在那一段路途中,方圆数百公里渺无人烟,更谈不上有医院或任何治疗抢救设施。但尽管如此,仍有无数的农村青壮年义无反顾,前赴后继地奔向那块前途莫测的地方。那时奔赴西藏的农民打工者可能是中国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最早的一批自发地到异地寻找工作机会的人,他们往往无视政府不准自由迁徙的禁令,在同乡的帮助下结伴悄然离开故乡。由于是非法外出务工(中国是在1988年才承认了农民进城寻找工作的合法性 并因此自那时开始了持续至今的民工潮),因此他们没有任何受到保障的权利,也没有任何人为他们尽任何义务。一条不确切的能在某地挣到钱的消息往往吸引并促使他们长时间的在中国广阔的大地上来回奔波。在他们中间,也许有许多人的儿子在今天也像他们的父亲那样,手提着简单的行李,沿着这同一条路,去寻找他们生活中那不可知的希望。
列车行驶的这条青藏铁路是中国政府为推进和保证对于西藏的政治统治和巩固边境防务的需要而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修建的。从西宁市开始,全长约800余公里,穿越整个荒无人烟的柴达木盆地直至毗邻西藏的青海省海西藏族、蒙古族自治州的格尔木市的南山口。后来也许是因为缺乏资金以及无法解决在唐古拉山一带长年冻土上铺设路轨的技术问题,就没有继续往前修建。但客观上这段铁路的建成对柴达木盆地丰富油气资源和钾盐资源的开发带来极大的好处。而2001年开始修建的青藏铁路,就是这段线路的延续。不过,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当年这条铁路的第一批旅客,竟然是那些急切到异乡去谋求生计的贫穷的农民。
我在列车车轮撞击路轨单调的“哐当”声中时醒时睡。当阳光从车窗中透射进来,所有的乘客或是打着呵欠,或是在有限的空间中伸展着疲惫的身躯。窗外是一片浅灰色的茫茫戈壁,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在高原太阳强烈的照射下,空气向四周散发着灼热。时近中午,列车在一个名叫德令哈的小站停下。这里的小镇因为石油和天然气的开采而逐渐繁华。由于列车上无饮用水供应,因此站台上一字排开许多冒着热气的水桶。车上的乘客这时都蜂拥下车,大家急切地把缸子伸进水桶,而全然不顾滚烫的水会烫伤自己的手。站台上一片混乱,那情景与欧美二战影片中难民或战俘列车到达时的场面颇为相像。
在蒙古语言中,格尔木称之为“高鲁木斯”,意思是河流密集的地方。因为在它西边的昆仑山脉融化的雪水,顺着山谷荒滩,往东奔流直下,注入柴达木盆地中的大戈壁,逐渐形成四处奔腾的河流。而对于整个的人类历史而言,格尔木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城市。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一批内地青年来到这里,当时这块由昆仑山脉的雪水冲积而成的广袤的荒滩是藏羚羊和白唇鹿的天堂。虽然偶尔也有一两支前往西藏的商队或为数不多的牧民途经这里。但土地的荒凉贫瘠和充斥着风沙和严寒的气候条件证明这不是非常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
这些青年和当年美国西部的拓荒者一样充满热情,但支撑这种热情的理想并没有当年美国人那种建立自由与民主生活的内容,而是想把这片荒漠建成共产主义的伊甸园。于是他们组建成生产建设兵团(一种类似于军队的生产组织),大规模开垦荒地并种植粮食。许多年过去,把此地变为丰饶粮仓的梦想已经破灭。但由于青藏公路和铁路的修通,供应西藏物资的80%和大部分人员都要经由这里进藏。因此这里成为进入西藏最重要的中转地,城市也就得以迅速形成并发展起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座城市完全是为西藏而建立的,它的大部分功能都在为西藏服务。
正因为如此,格尔木当时驻扎着大量隶属于西藏的单位和部门,当然大部份是为西藏提供后勤保障的交通运输和物资部门,也有一些如地质勘查和对外联络的部门驻在这里。为长期驻此的近万人员服务,还 建立了相应的学校和医院。据当时统计:格尔木的市民80%以上属于西藏的人员;所驻结构80%隶属西藏。这个城市也因此被分为两个部分,称为河东的区域主要是格尔木本地的机构和人员,由隶属于青海省的格尔木市管理。称为河西的区域主要是西藏的机构和人员,由西藏驻格尔木办事处管理。在很长的一段时期,格尔木的经济增长和社会生活都依赖于西藏。因此凡是需在当地颁布实施的政府法令,都要由格尔木当地政府和西藏驻格尔木办事处联合签署发布,否则无法实施。在此状况之下,虽然格尔木市在行政区划上属于青海省,但实际上已成为西藏的一块飞地。
当然,这种状况在随后的几年中得到了改变。随着附近面积超过1500平方公里,储量超过1.5亿吨的察尔汗盐湖中钾盐资源的大规模开发和可可西里地区采金热潮的高涨,此地的经济和建设也得到了飞快的增长。现在的格尔木经济很大部份已靠自身的发展,不再单纯是为西藏服务,同时初步具有一个现代城市的面貌和规模,并且成为中国目前辖区面积最大的县级市。
不过当我第一次到达那里的时候,我仍然为那个城市的破旧和简陋感到吃惊。城市很小,年久失修的街道两旁多是灰暗低矮的砖房和木板房,与好莱坞电影里100多年前的美国西部小镇有几分相相似。街上车辆及行人稀少,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穿着长袍的哈萨克族牧民骑马漫步。由于城市的历史极短,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积淀,因此到处呈现着一种内地大都市所没有的鲁莽与粗野的氛围,当然同时也就没有那些虚伪和冷漠。特别是当地人对经由这里进藏的大学生极为热情,他们不管这些学生来自何地,一律称为“北京来的学生”。每次当我在饭馆或其它地方遭遇到这种自然而纯粹的热情时,我都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感动。
西藏驻格尔木办事处位于河西一个幽静的大院内,接待我的是一位与我同届,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的小伙子。他由西藏教育厅派到这里负责进藏大学生的接待工作。他把我安排到办事处招待所住下,同时对我讲述了许多路途上需要注意的问题,诸如严寒及高山反应等。由于进入西藏的客车极少,他答应帮我联系一辆西藏运输公司进藏的货车,约定在两天后出发。
在出发的日程安排好之后,我决定浏览一下格尔木的市容。在高原明亮的阳光下,我沿着路边高大茂密的白桦树漫不经心地走着,不过一会我就惊诧地发现在前方约2公里的地方,从地面到空中竖立着一堵黄色的幕墙,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我扑来,整个天空已是一片灰黄,太阳也因此变得昏暗。我急忙向路人询问,他们告诉我这是一股强大的风沙,在西北荒漠的春天是常见的现象。我赶忙寻找躲避的地方,慌乱之中发现路边有一个电影院,于是买票入内。当我两个小时后走出影院时,天空已恢复晴朗,但气温骤降了许多,使人感到浓浓寒意。阳光下依稀可见风沙肆虐后的痕迹,较小的树被吹倒,路上和屋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土。路旁有人议论,说刚才的风沙和突如其来的寒冷使一个在水边捕鱼的人不幸死亡。
回到招待所天色已晚,我急忙穿上棉大衣,在凛冽的夜风中与一群人站在露天的院子里观看电视播放的台湾歌手候德健的演唱,动听的校园歌曲在戈壁荒滩的夜空中回旋,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20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我在格尔木遭遇的风沙称为沙尘暴。 而在今天,中国的整个北方地区的人们在每个春天里都不得不与它频繁地相遇。
后来我又多次到过格尔木,在大雪飞扬的寒夜住在十分破旧的小旅店内并为它那火墙(把墙分为两层,在夹层里形成火炉用煤燃烧取暖)的巧妙构思使室内外产生巨大的温差而感到钦佩。也曾在前往大柴旦的路上走过那条我读小学时教科书上介绍的世界上唯一用盐铺筑并长达32公里的公路,路的两边察尔汗盐湖碧蓝透明的盐水中突起一座座晶莹剔透的盐丘仿佛是缩小的北极冰山。
两天以后,一辆明黄色的日本产五十铃大货车来到招待所。我怀抱着花3元钱买来的竹壳 5磅暖水瓶(我在路途上的饮水)爬进高大的驾驶室,开始我前往西藏的最后一段旅程。
从格尔木至拉萨的公路全程为1070公里。由中共将领慕生忠将军 率军由青海进入西藏时于1954年修通。那时这条公路并不像现在那样是一条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可以保证车子在一天内到达拉萨。1984年的青藏公路虽然运行了30年,但由于要穿过藏北的大片永久冻土地带,冻土每年不断的冻涨和融沉使得它仍是一条简陋的沙土路。路况极差,车子一般要3天以上才能到达拉萨,而且至今还是中国最危险的公路。沿路经过的多是不毛之地,食宿地点很少,条件极差,连饮用水都无法供给。不过这种行路的艰辛加上壮观的风光,对于一个人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当然在以后的几年里,这条路经过不断地投资整修,基本上建成一条通畅的沥青公路,小车一天可跑完全程。而且我后来又多次来往过这条路,但第一次走这条路仍然是我在西藏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汽车在拂晓时出发,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隆隆轰鸣着向远方连成一线青灰色的昆仑山脉驶去。路边院落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显示这空旷静寂的世界还有生命的存在。出城后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沙滩,据说是昆仑山千百年的雪水泛滥冲积形成,公路在上面仿佛是一条灰白的细线,砾石的路面使得汽车上下跳动。从车窗往外看,有一种乘坐太空探险车在月亮或火星表面行走的感觉,只是远处几只站立向我们眺望的牛羊才使人打破这种想入非非的幻想。从这里开始便看不到绿色的树木或者任何稍稍高大的植物,而这种没有绿树的风景将要随着这条路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拉萨。
司机老郑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人,汉族,山东人,但家安在拉萨。 也许是长期行车养成的习惯,嘴上总是斜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黝黑的脸膛和壮实的身体都显示出他在高原上的时间已经不短。果然,他在青藏公路上已经往返了10多年,对这条路上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腔对我说:别叫俺师傅,就叫老郑得了。接着他便开 始担心我在格尔木没有进行身体状况检查,是否会产生高山反应,能否顺利通过被称之为“鬼门关”的海拔很高的唐古拉山口。而我则一再向他保证,我的家乡在云南省,那里也是高原,我从小就在高海拔地区生活,因此应该没有问题。不过这一路上老郑让我不停地陪他抽烟和聊天,抽得我嘴发苦。他说为防止我在路上打瞌睡,否则我打瞌睡也会令他感到困倦,影响行车安全。后来几年在西藏我遇到的许多司机都这样,我想这大概是高原上开车的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
从格尔木到纳赤台仅有80多公里,但海拔却升高了1000多米,所以汽车一直都在吃力地爬坡。当我们终于走完漫长的沙原,公路沿一条清彻湍急的河流一头钻入山谷。两边水平沉积的岩层形成的山体如用利斧劈出,前拥后挤呈锯齿状排列,山体色彩红绿黄褐黑相间,显得怪异峥嵘。路边的河流时缓时急,时宽时窄。山谷间已是一派冬天气象,河滩和路面上以及背阴的山坡上都有大片的积雪,在阳光下发出苍凉的白光。在经过了一系列被称为如“61道班”“西大滩”等地方后,穿出山谷爬上一个长长的缓坡,老郑停车,对我说昆仑山口到了。
我沿路边的山崖一口气奔到标志昆仑山口的石碑前,注视着石碑上斑驳的红色油漆描出的“昆仑山口,海拔4767米”几行大字。这时我的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豪情和惆怅。也许对于中国人来说,昆仑山早已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成为一个理想或者说是一种英雄梦幻的象征。公元13世纪元代文人熊梦祥在其论著《析津志》中云:“天下山皆出昆仑,其高一千里,犹人之有顶也。”。自古中国人即把昆仑山视为天下众山之首。而我是从从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熟悉这座山的。但当我身临其境,我又觉得它不该是这个样子,没有想象中的雄伟高大,眼前一片泛黄的山坡显得平缓单调,缺少英雄梦幻中所应具有的豪壮与瑰丽。
不过,当我在一天之后远离了昆仑山在茫茫戈壁上回首看去,蓦然发现这时它展现出了令人震惊的美丽。在向远方无限延伸的蓝天的边际,昆仑山似一面绵延数千里的高墙耸立,山顶的积雪在蔚蓝的苍穹下显现出炫目的神圣光芒。我顿时领悟了从古至今其实能够登上山顶的人都是为数甚少的,大多数人还只能在远离它的平地去仰望它,因此才会敬畏山的高大。这就是俄罗斯作家柯切托夫在他的小说《州委书记》中的所说的一句话:“雪山只有从远处看才是美丽的”。
过了昆仑山口,便进入了冻土地带,路况比起前面也差了许多。为了赶路,我们错过了中途吃午饭的地方,直到下午,老郑才在路旁发现一个小饭馆的招牌。于是停车,我俩一起沿着没过脚面的积雪走进去,发现这个所谓的饭馆其实是一间用木板简单搭成的约10平方米左右的棚子,刺骨的寒风从四壁豁开的巨大裂缝中灌进来,使屋内寒冷难耐。屋顶是一块草绿色帆布搭在木架上,融化的雪水顺着帆布的几个角往下滴淌。屋里没有任何桌椅和饮具,也没有伙计,只有饭馆的主人蜷缩着蹲在地上,旁边放着一个汽油喷灯和一口高压锅,似乎就是这家饭馆用以经营的全部家当。老板看到我们,便一边站起身来,一边用四川话大声向我们声明他这里只有面条一种食品。老郑点头,叫他煮两碗面条。只见他迅速点燃喷灯,架上锅为我们煮面。同时他告诉我们,他是四川人,家在农村,到这里一年多,由于无法找到工作,在老乡帮助下搭了个棚子,开了这家小饭馆。所需食品全由在格尔木的老乡托过往便车捎来,因几天没有车捎东西来,现在只剩下他自己食用的少量面条了。至于饭店的经营状况,由于过往车辆和行人稀少,生意极为不好, 营业所得仅够糊口,当然也谈不上挣钱养家了。
因为今天必须赶到五道梁住宿,吃完饭后我们便马上起程。这时天空飘起了片片雪花,而路却越来越糟糕。老郑告诉我已经进入了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边缘。由于每年5月这片中国面积最大的冻土地区总是雨雪霏霏,常常是一天之内连下四五场雨雪,再加之春季气温逐渐回升, 冻土表层开始融解,原本坚实的路面在几天之内变成了烂泥沼。当地人常说的“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泥没足。”就是指的这种路况,而现在正是这泥没足的季节。车外寒气逼人,隔着车窗只见泛着混浊泡沫的泥水在茫茫雪幕中从四面八方往道路上渗透着,流淌着,汽车大声呻吟着缓慢地爬过一个个泥水坑,前进速度极慢。路边不时看到陷入泥潭的车辆,人们在泥地里滚爬着推拉汽车,那模样就像一队泥塑的长江岸边的纤夫。在这种时候任何过路的车辆都不敢贸然停下来帮忙,除非是马力足够强大的四轮驱动越野车,否则你可能救不了别人,自己也将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同时将已经非常狭窄的路面堵塞得无法通行。司机老郑一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泥泞一片的路面,一边对我说:咱们别急,慢慢走,这路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习惯了。
到达五道梁已是深夜,窗外漆黑一片,车灯扫过路边,我看到几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身影在一些仪器旁忙碌着,好像是气象人员正在进行观测。这里仍属青海省管辖,海拔高达 4800多米,是青藏公路沿线海拔最高的住宿点,也是这条线路上气候最糟糕的地区之一,常年不是大风沙就是雨雪连绵,所以人们流传着一句话:“过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小镇人口极少,只有一个军队的兵站和一个由西藏交通厅设立的食宿站,专门负责解决进藏人员和来往运输车辆的食宿问题。车到食宿站院内停下,司机老郑让我自己去登记住宿,而他将睡在驾驶室里。这是他多年青藏线上行车的习惯,一是为节省住宿费,同时也为了看守车上的货物。我来到登记室,出示了西藏驻成都办事处为我开具的进藏通行证,便获得了在西藏工作的人员所享有的每晚3元钱的住宿优惠(外省人员则要付出比这高出一倍的价格)。由于这里根本没有电,所以工作人员打着手电带我到一排土坯平房前,指着一扇门说:你进 去看哪一个床空着你就睡。我答应着进屋一看,约50平方米的屋里大约排列着10多个高低双层床,除此而外没有任何其他家具,也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因此房内气温极低,仿佛走进一个冰窖。大多数床都有人睡着,黑暗中我摸索到墙边一张空床,便和衣躺下,将冰凉发硬的被子拉到胸前。睡梦中感到寒风刺骨,有冰冷的东西落到脸上。抬头一看,原来对着我头部的墙上有一个脸盆大的洞,雪片从洞口直吹进来。我赶忙用棉大衣包住头又昏昏睡去。
凌晨5点,同屋的人便大声嚷嚷着起身准备上路,这时我发现昨晚 同屋居住的竟然有许多是女的。惊讶中我也翻身起床,收拾行囊出门寻找我搭乘的车辆和司机老郑。
汽车一辆尾随一辆开上公路,喧闹声和四处晃动的车灯打破这荒原小镇上的静谧。雪已经停了,夜晚的严寒使得路面坚硬了许多。而我在这海拔4800多米的地方呆了一夜,除了感觉呼吸稍显急促,还没有任何高山反应的迹象,这也解除了司机老郑对我的担心。不久,太阳从身后的天际冲出,并且很快追赶上来,路上冻结的水洼冒着白汽,空气也温暖起来。这一带地势较为平缓,远处看去一排车子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奔跑,扬起一片黄色的尘土。湛蓝的天空中一只兀鹫在白云边缘盘旋,不时呼啸着俯冲过我们车前,展开的宽大翅膀足有2米。随着渐渐升高的地平线,夹杂着片片积雪的枯黄草滩迎面扑来,显得光怪陆离。一群藏羚羊信步漫游,天地间空旷和苍凉,仿佛到了大地之尽头。
中午时分到了沱沱河,藏语称为“玛尔曲”。这里是长江的上游,离它的源头格拉丹东雪山不远。河上一座不长但苍老的水泥桥,桥头用红漆写着“万里长江第一桥”几个字。漂着浮冰的河面水流泛黄而缓慢,没有了心目中那种宏伟壮阔的气势。河道中显现的沙滩说明河水并不深,令人难以想象这河到了下游如何会变得那样宽阔,那样汹涌澎湃。所以你也不可能把它与虎跳峡的险峻和三峡的雄奇联系起来。不过在这广漠无垠的天际之下,这些涓涓细流能够以开天辟地之势孕育出磅礴壮美的江河仍使我激动不已,因为我毕竟亲身站立在我自小就耳熟能详的亚洲最伟大的河流源头,亲眼目睹了它生命的成长。
前方的路直插一览无余的大戈壁,笔直得宛如一丝细线,可以一眼看到几十公里以外。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浓重的白色和灰色的云层前拥后挤的堆积在一起,然后又急速向四面八方无穷无尽地展开。路况已没有昨天糟糕,这使得车速快了不少。车过雁石坪后,公路进入一道宽阔的山谷,两边的山由于距离较远,看来并不高大,或圆或尖的山峰不时变幻着各种姿态,白皑皑的积雪从覆盖着的山顶一直延伸到公路上,与路同行的河流在一片纯白的背景下似一道深黑色的划痕。这时我们已进入唐古拉山脉,由于这里是永久冻土带,坚硬锐利的大风以超快的速度一年四季不停地切削着大地上裸露的一切,所以看不到任何稍高如矮灌木或牧草之类的植物,仅有一些地衣,苔藓类的低等植物顽强地依附在地面上,使单调的风景有些许斑驳的色彩。冻土的另一个麻烦就是因春季气温升高而导致公路路面形成高低不一的纵向起伏,这种起伏的最大高差可达近一米,汽车行驶在上面不停地前俯后仰,像乘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航行。
唐古拉山口是一块平地。一大片五颜六色的经幡在很远就告诉你那里是山顶。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的经幡有的已经褪色,代表很早以前人们的祝福,有的色彩仍很鲜艳,表示这是信徒们最新的祈祷。经幡下面是一个巨大的玛尼堆(圆形的由石块堆起的石堆),这是由无数路过的信徒们每人一颗石子年复一年堆积而成的。在这人类几乎无法生存的高寒冰雪之地,这些经幡和玛尼堆似乎是人类神秘的原始意识和自然中生命顽强生存的展示。路边同样立着一块石碑,同样以红色的字迹镌刻着“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这块石碑是这条艰苦卓绝的青藏公路上最具象征意义的标志,因为这里是西藏与青海的分界线,跨过这里向西就进入西藏。在中国农耕传统文化意识中,迁徙即意味着丧失家园,丧失生存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因此人们内心深处便具有一条明确的生活区域的习惯心理界线,古代这条界线往往是指汉人自己修筑的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长城的最西端位于甘肃省的嘉峪关下立着一块古代石碑,上书“出十还一”四个大字,即是说自古10人出此关隘只有1人可能生还。所以“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之类的迁徙活动被赋与了不得已的悲凉色彩,也就有了古人常说的:“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之类名句。人们一旦跨过这条界线,走出自己世代生活的地区,便会产生一种极强烈的苦难意识和悲壮感。从这个意义上讲,唐古拉山口正是近代以来这样一条文化上极具暗示性的心理分界线。
能够在西藏的冰峰雪岭间体验一种生命的底蕴,进行一次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并非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当我站在这里,看着那一片片在寒冷刺骨的狂风中飞舞的经幡如生命的旗帜,召唤着我们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已变得卑微的灵魂。周围无言的雪峰在低垂的灰色云层后面冷静注视着我,令我感觉到一种压迫,仿佛从我出生以来形成的所有意识和表象价值,都像置身于耀眼阳光下的冰层,开始慢慢崩塌。
从跨过唐古拉山口踏上西藏的那一刻,一种纯粹的来自自然的生命感悟使我的灵魂从未如此真实地贴近脚下的大地。数千里之外那个喧嚣,混乱的现实世界中人们用斗争和残杀去争取的一切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如金钱、权力、社会地位等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在这里你只需要用真实的生命去领悟存在,领悟宇宙神秘的本质。只有在极尽苦难和孤寂的漫长旅途之后,被放逐的思想漫游者才会接近所想所梦的精神家园。那种行进于莽原大川与深渊沟涧中的眩晕使人领略到纷繁复杂的生命体验的神秘魅力,是今天那些以旅游为流行时尚的人们所无缘体会的。
天色近黄昏,远方的山峰如黑色剪影贴在落日余晖明亮的背景上,公路在低斜的阳光下像一条金色的河,蜿蜒流入昏暗的群山之中。我们沿着下山路前行,在浓重夜色中赶到唐古拉山脚下的安多县城。安多县属西藏那曲地区管辖,因这里靠近唐古拉山,气候十分恶劣,常年低温高寒,雨雪不断。县城很小,只有几排平房和土坯藏式房。这里依旧没有电,黑暗中路边的大片草滩上可以隐约看到几顶牧民的帐篷。城的边上仍然设有一个接待过往人员的食宿站,当我们到达时,里边早已熙熙攘攘停满了过夜的车辆。一间宽大的白铁皮屋顶的房子是这里的食堂,里面烟雾弥漫,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有许多人围坐在简易的桌子边大声的说笑着和叫喊着,其中大部分是身穿厚重光板皮袍,腰悬长刀,发辫用红线缠成“英雄结”的藏族汉子。我买了一份炖羊肉和米饭,在桌旁坐下,发现所谓的羊肉只是几根精光的骨头,上面附着些许发红的肉丝。我苦笑着摇摇头,一手持骨头,一手划拉米饭,把这顿晚餐勉强应付完事。坐在我边上的是一个高大的,长着一付黑红脸膛的藏族汉子。他一边大口喝着烈性白酒,一边友善地对我微笑,我肯定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初次涉足戈壁荒漠的内地人。这汉子抹抹嘴,把手伸向我,用藏话说:“他妈,他妈”。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这时司机 老郑对我说,他向你要一支香烟。我急忙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高兴地点燃,笑着拍拍我,把酒碗递过来,坚持让我喝酒。当然从此以后,我便知道了香烟藏话称作“他妈”(其实至今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正规藏语中香烟的说法,还是后来流行的一种对香烟的戏称)。不过这也算是我踏入西藏后学会的第一句藏话。
晚上司机老郑照例睡在车上。这里的住宿条件与昨晚的五道梁相差无几,一间屋内男女同宿。不过我已不再惊奇,反而觉得可以理解。首先藏族对于两性之间的观念是自然而健康的,没有汉族那些畸形的禁忌;另外西藏气候寒冷,旅途中人们都是和衣而卧,自然不必有那么多的提防与回避;同时为了更合理地安排利用紧缺的房间床位,这也就显得十分正常了。在我今后的几年中,我无数次的下乡出差,就更加习惯了这种住宿方式。
第二天一早,东方的天际刚露出一丝浅红,屋外便响起一片汽车的轰鸣声。在似乎冻得凝固住的空气中,人们忙乱着收拾东西,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可能因为这里距拉萨已经不远,人们似乎都有着一种回家的急迫心情,而今天的路看来会比较顺畅。前行不久,气温逐渐升高,可以看到两边的草场已经开始返青,草原上散布着牧人星星点点的帐篷,不时有大群牦牛和绵羊越过公路,这时汽车只有减速或停下,让它们优先通过。
安多至那曲有99公里。那曲是中国政府的那曲地区行署所在地, 管辖着该地区40余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区域,也是藏北最大的城镇。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商旅往来中国内地的重要驿站,也是当年达赖喇嘛的噶厦政府驻藏北管辖机构所在地。那曲藏语的意思是“黑色水流的河”。自1959年中共政府直接统治西藏后,这里改为汉文名称“黑河”。但一段时间后,因其与中国黑龙江省的黑河重名,造成邮政通讯和货物运输的不便,所以又改回来,仍以藏语名称那曲为准。那曲虽在1751年就成为进藏路线上的重镇,但一直处于中国清王朝的管辖之下,西藏噶厦政府自1915年才在此任命行政官员正式对那曲行使管辖权。虽然那曲与历史上许多事件有关,也起过许多重要作用,但真正作为一个城市也只有20多年的历史。那曲地区地广人稀,总人口只有30 余万。在我第一次到达那里的时候,它还显得相当冷清,唯一的一条大街上行人稀少,只看到几只狗卧在路上。街边的商店很少,摆放的商品不多。城里的建筑大多为白铁皮屋顶的土坯平房,屋旁路上随处可见牛羊悠然游荡。
那曲的前面是当雄草原,唐古拉山脉延伸数百里到达这里后称之为念青唐古拉山,它是西藏四大著名神山之一。上百座伟岸的雪峰顺着当雄草原蜿蜒排列,群峰在太阳下散发着青色的光芒,大堆白色的云朵从峰顶涌出,然后飞快地掠过我们的头顶。念青唐古拉山的主峰当拉山,海拔7117米,在群峰中显得高峻夺目,俨然一副王者风范。当雄草原地势平缓,常年刮着大风,称之为“当雄雄风”。但由于念青唐古拉山脉雪水灌溉,所以水草丰茂,加之青藏公路通过此地,交通十分便利,畜牧业发展得较快,居住的人口和牲畜数量也就比较多,草原上随处可见帐篷和一群群滚动的牛羊。
第一次到西藏的人会感到天特别低,特别蓝,飘浮在头顶的云朵似乎伸手可及。而当我来到羊八井的时候,这种感觉格外奇异和强烈。这里是世界罕见的地热区,有着众多的温泉群,水温极高,爆发时喷出的热水柱高达3至4米,在冰雪环抱之中热气团翻滚腾跃,直冲蓝天,瞬间与白云融为一体,生出天之倾斜,与地相接的印象。后来有一些来自内地的旅游者曾为看到这里的厕所是用温泉水来冲洗而感到惊讶不已。正因为如此丰富的地热资源,羊八井自1977年开始开发,是目前中国最大的地热发电站。1981年11月,又一座 6000千瓦级的电站建成运行,成为拉萨电力的主要供应来源。
羊八井距拉萨90公里。公路在河流的引导下从宽广的草原急转进 狭窄的山谷,顿时风景大为改观。两边的山壁呈现五彩缤纷的色彩指示着岩层的扭曲和断裂,头顶悬空的巨石狰狞地俯视着下面的行人与车辆。狭谷中的河床被山崖挤压,水流十分湍急。河水撞击在河中堆积的嶙峋怪石上变成白色浪花,急速冲过浅滩,然后形成一个个飞快转动的漩涡。山坡上已依稀可见小块的农田和村落,房顶插满五色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村庄的旁边常常耸立着几座白色的佛塔。农人们在拉犁的牦牛后面缓慢走着,牛的身上装饰着色彩斑斓的布条,以示庆祝一年一度的春耕。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里有着泛着青绿的树木,在经历了1000多公里无树的风景后,这是令人感到振奋的发现。
走出山谷,便到了属于拉萨市管辖的堆龙德庆县境内。这里可以看见大块的农田和成片的树林,田里的春耕也更显繁忙,河边路旁和树林里也有了越来越多飘拂的经幡和大小不一的玛尼堆,足见这里人烟稠密。司机老郑在路旁一条水渠边停车,告诉我离拉萨已经不远,我们应该清洗一下千里奔波的风尘,干净地进城。于是我俩起劲地将已变成泥塑的汽车和自己洗涮得大致可以看出本来面目,然后兴高采烈地起程。
夕阳下,可以看到在蓝得发暗的天幕下巍峨辉煌的布达拉宫金顶 那高贵的金子般的光芒,而且它在我的眼里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耀眼。我终于开始意识到:我到达了魂牵梦萦的拉萨。
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在我到达拉萨时第一个欢迎我的竟然是一个站在路边素不相识的年青美丽的藏族姑娘。当我下车的时候,她走上前来,看着蓬头垢面,嘴唇青紫的我问道:“你是从北京来的学生?”我点头,她随即从提着的暖瓶中倒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奶茶(当地人称为甜茶)递给我,嫣然一笑说:“欢迎你!”
当历时20多天的漫长旅途终于结束时,我庆幸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帮助我的善良的人们。我从心底里感激他们使我顺利来到了遥远的西藏,因为当我到达拉萨时,我的身上只剩下了5元钱。(第一章 完)
当年的豪情,经过现实的泥水淋泼,沙尘暴的洗颳,还未万念皆空,回归如来本性吗?
可以考虑在重要的节点注明年月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