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66年7月送外婆返回家乡
无系之舟,2020。12。13
1966年,刚刚从三年“天灾”挨饿中走出来,惊魂可能刚刚定下一点的人们又被卷入了另一场更大更长久的人为旷世灾难。。。
不知是外婆的直觉还是什么,1966年春天,在我高三毕业考试最忙的时候,她悄悄地要我带她去银行,给我看她手里的几小块断开的翡翠手镯,她要换成钱。这可能是她在上交一切财产之后,最后和唯一点儿偷存的私房钱?她说要照张“老像”,还要买一套老衣。我有些意外和难过,但也没有多想,也没有再问,我知道她是怕增加父母亲的负担,不对母亲开口。我陪她到银行,将那几块翡翠换成了钱,我不记得是多少,当时只是感到她好像有点失望。过后,我陪她到附近的照相馆照了她的“老像”,这是她留下的很少照片之一,也是陪我走遍天下的宝贵照片之一。可能是母亲陪她买了老衣的布料,她是打算自己缝制的,后来带回老家,不知实现她的愿望了没有。
灾难又一次降临到整个家族,只不过是北京的父母在先。我们在北京的家,很快被抄,父亲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周杨大红伞下的黑秀才”,被揪了出来,母亲立刻被街道管制,弟弟妹妹还小。如果街道上发现外婆是一个曾经的大地主,“摘不摘帽”是不会有人听的,那就一定要拖出去打的头破血流是最轻的。。。在七月初,母亲连夜和我商量送外婆回老家,那时以为老家也许对外婆是唯一可以避难的地方?天亮后我就去买票,第三天我和外婆就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在北京到成都的火车上的经历是我不会忘掉的。一上车不久,我就发现不对头,一夥红卫兵在车上转来转去,手里拿捉皮鞭,他们每转过一次,就揪出一个“地,福,反,坏,右”分子,不一会儿,这些人再走过我们车厢,就是满面是血了,我心里害怕极了,真怕外婆被他们发现而被打!但我是黑五类子弟,不用说红卫兵,就是红外围都没有资格,如何保护我的外婆?我开始全身都有点发抖,突然我看到了我的校徽!不知那儿来的勇气和力量,我让外婆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千万不要站起来走动和引人注目,不用我安慰,外婆没有一点点异样和害怕,她不会是没看到那些被打的人,只是她天生的每临大事有静气?是的,她没有一丝恐惧!
我直接找到那几个趾高气扬的红卫兵,我对他们说,我是某某中学高三的(有校徽为证)。还没等我往下说,他们立刻就说,就是你们给毛主席写的信,要求废除高考制度(是我们年级另一个班内很特殊的14个贫下中农子弟写的),这在那时是一件轰动全国,红卫兵们引以自豪的事。当时,全国的红卫兵都以我们学校为榜样,到我们学校取经。于是他们有可能是把我当成当时写信这一壮举的一分子了?我当时也不可能想太多!由于他们对我所在学校的非常仰慕,非常有兴趣的问起有关写信的一系列事,问题一个接一个,而完全忘了问我本人的身份!我还是非常老实地告诉他们我外婆是“摘了帽子的地主”,我要送她回家乡。他们似乎完全不在意,告诉我没关系,不会斗我外婆这样的人。这几个红卫兵后来的路程中还特意很照顾我们两人,帮我们到车下买食品。我回到外婆身边时才发现自己全身是汗,大热天里浑身冰凉,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我非常疲倦,只是和外婆说,放心吧,你不会有事了。我就一下睡过去了。我带着78岁的外婆(当时我依然没有想过外婆的岁数,对老人岁数也没有概念)在拥挤不堪的火车硬座上走走停停,42小时的火车,好像是近60小时才到达成都,在那种年月,算是顺利吧。
多年以后,我只能说,那是一个特殊的幸运让外婆躲过了火车上的灾难,是外婆的修来的?是上天的又一次眷顾?
由于是夏天,成都到西昌的公路多处塌方,我们住在成都南门外的一个旅馆等待路修通,每天都到车站问询和排队买票。大约一周之后,我们终于有了两张车票,坐上了回西昌的路。路况十分糟糕,小的塌方不断,路本来就很窄,一边是大山,一边是悬崖峭壁的山峦,另一边是万丈深渊的湍急的江水(雅龙江,大渡河,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地质条件复杂是世界之最之一)。路被一边修,车还要一边不断和对面来车错开,有时后车轮几乎就悬在悬崖边,但车终究是一点点往前走,我和外婆不知为什么,似乎也没有什么畏惧。。倒很钦佩路边修路的工人和司机。颠波了四天,到达了西昌,现在想来,79岁的外婆不知有多累,可她象没有发生什么似的,对来接我们的人一一问候。
来接我们的人除了三哥(大舅的儿子),还有十几个人。现在想来爱戴外婆,一直记住她的人真多,因为文革的大风暴已经到了这个偏远的地方,亲戚朋友们不会不知道她的身份。接我们的晚餐是西昌臊子面----和送别我们的臊子面一样。
外婆希望我送她一起回乡下,在四姨妈家住两天。。。但我这个黑五类子女,出来时,班里的红卫兵委员会只给了我三周半(25天)的假期,由于一路的不顺,我已经用掉了几乎15天。我和外婆说了实情之后,她怕我回去受罚,更怕牵连到已经在灾难中的父母,还担心没人照管的弟弟妹妹,催我尽快走。我非常难过,只和外婆一起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早上,我把外婆和三哥送到了南门外,这次三哥雇了一匹马,让外婆骑着回乡下,她这路颠簸十几天一定是累坏了,此时实在走不动了。外婆上马之前,我在还象小时一样在外婆怀里大哭了一场,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流泪。。。当时,我认为毫无疑问地还会再回来看她,根本没有想到这是我和外婆的永远分离,我没有能再见她,甚至至今没有机会为她的坟墓添一把土。。。
我很少后悔什么事,但却非常懊悔当时没有送她回乡下,没有陪她在四姨妈家住两天,我无法原谅自己,自己当时太胆小了!
外婆回乡后和三哥一起生活,为他照顾孩子,这可能也会是她想往的重孙一辈。刚刚下乡不久,她的地主身份被重提,要抓斗她。幸运的是,她那一辈人,当年的长工和佃户有活着的人,这些人的后代在当政,从小认识她,就没有把她揪到大庭广众之前批斗,虽然物质生活很苦,她一直到病很重都还要带孩子,喂猪,但她还算有一个相对没受太多干扰的晚年生活。
让我有一点点安慰的是,她活到了我在西藏做知青后工作的年代。1970年2月,我拿到第一份工资后,分成了三部分,一份给外婆,一份给母亲(父亲还在牛棚,家里每月每人只有10元生活费),一份留给自己吃饭。以后,我每年给外婆寄一,两次钱,希望她能用在自己身上。遗憾的是,1974年春节,当外婆弥留之际,才告诉三哥她缝在贴身口袋中的这些钱,可能她一点也没有舍得用。外婆安静的走了,是心脏病,她没有等到我告诉她我女儿出生的消息。
永远的外婆,无尽的思念
最最最让我欣慰的是,在回西昌的路上,外婆告诉我,她过得最轻松(她的家乡话:“最松活”)的是和我在西昌生活和读书的近七年的时间。我现在也做外婆了,完全理解了为什么。是的,那七年,她没有家业的负担,生活有一定的保障,又一切都是自己作主,没有儿女的约素(别字),只是独立而单纯地享受和我这个外孙女的天伦之乐。我真高兴能和外婆有这么快乐的一段时光!外婆一辈子是个经历了大风浪的人,到了晚年,她和我一起渡过近十六年,她把一生的精华都展现给了我这个外孙女:智慧,善良,慈爱,大度和能干,一个了不起的老人!
不是因为疫情的话,我和弟妹亲人们约定2020年回老家,我一定会给外婆扫墓。。。现在一切变得那么遥远和未知,有些失落,但对外婆的这些往事的回忆,却把这些年珍藏在心田最深处的外婆重置心头,而她的爱比我小时体会到的更温暖,更炙热,更有生命力,无尽的思念,归为一句:深深感谢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外婆!
谢谢阅读和留言!引导这种愚蠢和疯狂是史无前例,非常遗憾这块土地却有来者。
谢谢小范围老乡,我们文革后就住在海淀了!谢谢喜欢,这是心灵的相通。
谢谢陪我一起流泪! 我们记住那个年代,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今天,我们一起努力。
谢谢认真阅读!谢谢同感,历史正在重演,而且来得一样残酷,更疯狂,愚蠢和不可思议,虽然表面莺歌燕舞。
谢谢陪我一起流泪!我们眼泪会白流吗?
谢谢你的认真阅读!历史在以更隐蔽的形式重演。。。
谢谢陪我一起流泪!遗憾的是,现在不是没有“运动“,而是运动的形式改变了,实质一点也没变,人们一样被折腾。
谢谢,向田!同感都在不言中。
我奶奶也是在文革初期回老家了,从此我也再没有见到她。
文革初期时我还没有上小学,但那种疯狂给我留下深深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