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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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荣死了 22

(2019-12-03 12:10:10) 下一个

王庆荣死了

 

八月初,我去十里牌医院,想去大姐姐那里把手风琴拿到队里玩几天。大姐姐对我说:“你知道吗?王庆荣死了!”我呆呆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几天前,我到荆门县城买东西,路过医院,还看见王庆荣在简易工棚里洗衣服。当时我们还谈了好久。她说,她准备回武汉看看,还听说马上又有大批招工的人要下来了,看来我们还是有希望的。她还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劳动,争取有个好的表现。我当时坐在她旁边,默默地听她说话,心里想起公社副书记张化文的话……。

怎么会就“死了”呢?

大姐姐告诉我,前几天她搭便车回武汉。大卡车上装满了大箱子,她们几个女孩子就坐在箱子顶上。车经过荆州,刚一出城,转弯时可能太急了,车翻倒在水田里。王庆荣和另外一个女孩掉到水田里,并且被大箱子压在下面。等到人们赶来把她们从泥水里拖出来时,已经没气了。

大姐姐还告诉我,王庆荣死后,被拖回荆门七医院来。第二天买了一口棺材,送到麻城铺埋了。就在荆门通往沙洋的公路旁边,用木牌给她立了一个碑。事情就这样办完了。

事情就是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这毕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啊!虽然和她没有太多的来往,也只是一般的校友,甚至她还只是初中的学生。对我,可能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段回忆而已。但我们毕竟互相认识。

王庆荣是初三的学生,比我们低三届。最初认识她是在武重联络站,我们天天在一起。记得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刷标语和大字报,还要去街头演出。我们用长刷子挑起浆糊桶边走边聊。她突然叫起来:“江育林,你不累吗?我在后面已经换了好几次手了。”我回头一看不禁笑起来:“提这么个小桶还用换手吗?我提一天也不用换。” 女孩子出力气确实不行。不过到演出时就该她们神气了。王庆荣很会跳舞,特别是演红小鬼演得很像。红通通的脸,扎着两个小辫子,样子挺可爱的。但是“七二0事件”后,我们联系就不多了。

下乡后,王庆荣在兰桥公社金塚大队,和他们班的同学在一起。弟弟小林下乡时,我送他去生产队,路过兰桥,在她们队住了一晚。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她的父母都是被镇压的,所以一直和她的姐姐王庆莉一起生活。她姐姐也在七医院工作,和我大姐姐是同事。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们关系好像又近了一些。那天,其他人都休息了,王庆荣还坐在炭火旁陪着我聊天。那时她对自己的家庭成分非常悲观,觉得没有什么出路。其实那时候我自己也很迷茫,但人总是要活下去,因此只有安慰她“先好好干活吧!” 那天我们谈得很晚。可能她很久没有和别人谈自己的想法了。因为那天晚饭后,有知青居然还要求大家站在毛主席像前“晚汇报”,被我一句话打发掉了。在这种环境下,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很难找到倾诉对象的。

大姐姐说,她姐姐哭得很伤心。我能想象得到,从此后就剩下她孤独一人过日子了。但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又死了一个人而已。没有什么“英雄事迹”,算不上是烈士;也算不上是“因公”。死了一个知识青年,就像是踩死了一只蚂蚁,无声无息。几十年后,我看到一本关于日本慰安妇的书。那里讲到有些慰安妇其实也和日本士兵一起在战壕里生活,在打了败仗时也有人和士兵一起服毒自杀以“效忠天皇”。但在战后,只有士兵才被追认为因公死亡,而慰安妇是没有的。看到这里,我不禁觉得知青下乡就像是日本的慰安妇。知青们下乡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但没有任何人承认他们的合法性,甚至很多年以后才勉强承认了下乡的这一段“工龄”,有的单位甚至还要加一句:“在分房子时不能计算在内。”

那天晚上我回到生产队,他们几个还没有收工。我一个人在岗子上拉起了手风琴,就算是寄托给王庆荣的一点哀思吧!我拉着拉着,吴恒乐和张崇武他们收工回来了。他们笑着问:“你今天怎么有兴致拉这玩意了?”我告诉他们,这是拉给王庆荣听的。大家默然。

由于在农村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大家似乎对生和死的界限也看得越来越淡。似乎从哪里传来过某地知青自杀的消息,但是谁也没有见过。倒是对死人的事情看得很淡泊。烟墩有个女知青在公共汽车上睡觉,把头伸在外面,被对面的汽车擦掉了后脑壳。另一个女知青居然说:“她死的时候肯定很舒服吧?”似乎还露出一丝羡慕之情。

一天放假休息,我们和荣兴大队的几个同学一起从荆门玩了一圈回来。天已快黑了,路过江山大队附近,正好遇见雷全贤回家,大家就站在路边聊了起来。那时候大家心情都不好,发了一通牢骚。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活得真没意思。” 正好一辆卡车开着车灯从旁边慢慢走过。雷全贤轻轻地说:“要死还不容易!就往汽车下面一倒就行了,谁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我们惊愕不已。回去的路上,大家一言不发。过了一会,杨瑞丰闷声闷气地说:“以后不要和女孩子谈什么死不死的事了,万一真出什么事呢!” 

我相信,那段时期所发生的事情,对每一个留在农村的人都是一个极大的心理冲击。很多人都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记得一九七一年三月六日,我去兰桥买广播器材,顺便到三档大队的同班同学刘永宁那里玩了一晚。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很久。刘永宁很认真地问我:“你考虑过在农村安家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 他问:“为什么?”我说:“你知不知道,在这里生的孩子是农村户口,就是农村人。我不愿意生一个狗崽子再让他们欺负,宁可不要后人也不成家!”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想还是就在农村结婚算了。我爷爷是国民党的将军,现在还在沙洋农场劳改。我是肯定出不去了。结了婚,还有当地人做后盾,日子会好过一些。”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他在那里成了家。现在,刘永宁是子陵区教委的头,下乡三十周年时我们见过面。他满口的荆门话,已经完全被同化了。不过经过了改革开放,他的日子过得还是挺不错的。

虽然王庆荣的死当时在我心里留下一些阴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淡忘了,几乎就没有再想起她来。不料在二十多年后,一九九三年夏天,突然我在梦里又遇见了她。我很高兴地拉着她的手问道:“这些年你在什么地方呀?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她笑着告诉我:“我在麻城铺啊。要结婚了,你过来吃喜酒吧!”……。我醒了过来,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我想起来:王庆荣去世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一年,快二十二年了。如果当初真的能再“投胎”的话,现在的确已到农村人结婚的年龄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满头大汗。这是真的吗?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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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HBW 回复 悄悄话 "想到这里,我不禁满头大汗。这是真的吗?会是谁呢?" 最为震撼!
林向田 回复 悄悄话 “我不愿意生一个狗崽子再让他们欺负,宁可不要后人也不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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