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六十年的轨迹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我早早的起了床。吃完早饭,拖着两个沉甸甸的箱子赶往机场。箱子里装着在北京所需的用品和少量书籍,大批资料和行李几天前就已发往北京。飞机九点准时起飞。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完全没有睡意。看着外面的云朵一块块从下方飞过,心里不由得浮想联翩。
人一辈子过得真快!你看,生下来懵懵懂懂地过了六、七年,小学和中学各六年,再搞两年文化大革命,农村六年,工厂四年,前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大学四年,水生所十四年(包括在德国两年多),深圳十二年。后三十年就又过去了。真的像做梦一样,“弹指一挥间”呀。
细想起我这一辈子,感到还算是过得有价值,至少自己还算满意。人一生过得是否有价值,我觉得不是看你得到了多少钱,而是看你对社会做了多少贡献。我创造的价值,在搞科研方面,在促进水产品出口方面,无论是社会价值还是经济价值,都还是有的。至少超过了国家给我的报酬,没有白吃人民和国家的。可以说,我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国家。当然,人民也给了我足够多的荣誉和尊重。我很庆幸遇到了好时代,没有跑掉“为世界人民服务”,而是能让我留在国内“为中国人民服务”。国家真的是在变,虽然还不是那么放开,但比起文革前要好多了。这也许是唯一能说文化大革命是“坏事变好事”的地方吧?
有人说,这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并不这么认为。必须承认,像我一样努力,一样有水平的人有很多,但并不是个个都能像我这样幸运。我在这几十年里,遇到了不少对我很好的领导,也遇到了很多关心我的同事和朋友。我应当算是这代人中的幸运儿。
回想这一辈子,从小到大,我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理想”。小时候喜欢画画,想当画家。后来喜欢天文,常做梦到月亮上去。再后来喜欢写诗和算术。初中开始是喜欢俄语,后来变成了喜欢化学,想当个化学家。高中时喜欢物理,特别是无线电。再后来,一直对自动控制有非常强烈的兴趣……。但我的工作,却跟我的爱好大相径庭。第一份工作是下农村修补地球。然后是当工人,这还算是和我的兴趣擦边而过。然后学习的是病毒,研究的是水生动物。然后……,就是搞检疫。
我有时问自己:什么叫理想?理想就是爱好吗?好像有时候是一样的。我觉得理想就是做自己想做或者喜欢做的事情,但前提应当是有可能实现的。所以我小时候应当说没有理想,只有幻想或是空想。不过在有了工作以后,我对自己的工作也同样感兴趣。在工厂当工人和技术员时,我对技术革新感兴趣。在水生所鱼病室,我对鱼类病毒病也有强烈的兴趣。而在深圳的检疫系统里,我对进出口的水生动物检疫同样也感兴趣。我把工作当作一种乐趣,甚至是一种享受,努力把它们做到最好。这,算是理想,还是叫随遇而安?不过这种思维方式,或者说这种情绪,使得我这一生总是过得乐呵呵的。
飞机开始下降,钻进了云层。突然,我又想起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那段话:“保尔双手捧着头,沉浸在阴郁的思索中。他的整个生涯,由孩提时代到最近几天,像电影一样在他面前闪过。这二十四年的生活,究竟过得好呢,还是不好?他一年又一年地回想着,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逐年加以审判。结果他自己非常满意地承认,他的生活过得还不算怎么坏。他犯过不少的错误,由于愚蠢,由于年轻,然而大半还是由于无知而犯的错误。最主要的是在斗争火热的时期中,他并没有睡觉,在争夺政权的残酷斗争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岗位,而且在那革命的红旗上,也还有他的几滴鲜血……。”
这种审视有点过于残酷。我也回头看了看。这六十年的轨迹弯弯曲曲,不过始终在前行,没有停止,也没有后退。和别人比,我比很多同龄人幸运,应当感到满足。看看自己取得的成绩,虽然有可能做得更好,但尽力了,好像没有留下太多遗憾。这就足够了!
一阵轻轻地震动,飞机平稳地降落到首都国际机场。我从沉思中醒过来。人不能一直在想象中过日子,该再一次清零了。前面是一个新的战场。我站起来,拎起手提电脑,朝舱门走去。
一个老人,蹒跚地在人生的路上前行,身后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人生轨迹。这里有挫折,有失败。这失败有的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外部环境,也有的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错误。但这轨迹始终在向前,向前。从来没有停止,没有后悔,更没有后退。这,还不令人感到满意吗?于是,他对自己做了如下的评价:
“这个人,有许多缺点,也犯过一些错误,打过几次败仗,但从未当过逃兵!”
(第九部分完)
江先生的回忆录展现了一个知识分子个体在中国的经历,急了会骂“王八蛋”。感觉没有从历史、文化的高度去理解中国的细节,总是会与现实产生拧巴龃龉。江先生只是坚守个人追求真理的自我信条。一定是行文有所保留,无意鸡蛋碰石头。象以上这句引而不发罢了。
感谢大家对我写的回忆录的关心,也感谢大家提出来那么多的看法。给我一个思考和交流的机会。在这里,我特别感谢网友不辞辛苦的把回忆录一段一段的贴到网上,没有他的辛勤劳动,这回忆录也没法跟大家见面啊!
关于我在北京的经历,原来在我的提纲中是有第十部分《第三次创业》,是讲我从2008到2014年间在北京的经历。但想了又想,觉得时间实在太近,就是这几年前才发生的事情。应当不属于“回忆录”的范畴,而且自己的想法也不成熟。也许过几年再写又会是另外一个角度。于是把它给砍掉了。即便是第一到第九部分,也删除了好几万字的内容。有些涉及到的人和事比较敏感,或者涉及到隐私,觉得写进去不太合适。不仅仅是改个名字能解决的,所以也拿掉了。
在北京的那段时间,之所以叫做“第三次创业”。是因为在武汉,我建立了搞科研的鱼病实验室,在深圳,我建立了搞检疫的鱼病实验室。在北京,我用了几年时间,建立了第三个鱼病实验室,为全国的实验室提供病毒,抗血清和其它各种参考物质的标准实验室。每个实验室都是从头做起,从零做起。我的朋友都笑我是“南征北战”。从武汉打到深圳,再从深圳打到北京。本来,检科院的领导希望我能干到75岁。我没有同意。我还要留点时间给我自己,也还要留给我的夫人。我退休前倒是全世界走遍了,她可是哪里也没有去。所以从北京回来后,我们一起周游了除南极洲外地各大洲,以及国内的山山水水。现在也没有遗憾了。正如在德国搞国际合作时,W.Ahne教授对我说的:“First work, then enjoy life.” 这二者不可偏废。
有位读者提到文革中打砸抢的事情。我想他可能没有经历过文革,所以也不必过多责备。不过有个很简单的道理:既然有打砸抢的人,就一定有被打砸抢的人。那些被打砸抢的人即便想参加打砸抢,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我在回忆录的第二部分《文革中的二附中》里就描写过打砸抢。我们这些黑五类被红五类带领着去破四旧,还不能一声不吭。口号是一定要喊的,帮忙搬搬东西也是一定要做的,否则我们这些狗崽子难免会挨拳头。当我们筋疲力尽的回到家里,父亲正在给自己缝制《反动学术权威》的黑胸章,知道我跟着红五类去破四旧了,苦笑一句:“也好,人家的孩子到我们家破四旧,我们家的孩子到别人家去破四旧……。”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说,外人听见了是要挨打的啊。我们班有三十七个人,能搞打砸抢的红卫兵只有七八个。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红卫兵的。当然,到1967年,是个人就可以当某个组织里的红卫兵了。但那时候,已经不是可以随便冲到别人家里去打砸抢的时代了。武斗倒是在毛的鼓励下时不时的会有。大家都在高喊“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而相互杀得死去活来。到死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到1968年下半年,红卫兵更是变成坏蛋的代名词了,要赶下农村才能收拾。所以在文革中,红卫兵是非常短命的组织,充其量是从1966年8月到1968年10月(或许也能算到年底吧,但十月后就开始下乡了)。而红卫兵的头头被关、被整、坐牢则是远远长于这个时间的。
不过,倒是引出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当年是谁动员,支持,怂恿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去做破坏力如此之大的事情的?不是更值得深思吗?
写回忆录时,我一直有点诚惶诚恐。因为我很难做到全面准确地反映我所经历的那个年代。所以我强调是“瞎子摸象”,不敢说我看到的就是大象的全局,但要保证那个局部是真实的。这也是我不得不删除一些内容的原因之一。我写的内容,凡是涉及到的数据,都是可以上法庭对质的。虽然这回忆录在国内不能发表,但不能保证不被国内一些人看到,进而被上纲上线。我得学会保护自己。
回忆录好像快登完了。我很遗憾没有机会和读者们直接交流。国内和国外的网络之间有堵墙,很希望还能有机会和大家交流。我的QQ号是825860559,不知道国外能随时通过QQ跟国内的人联系吗?
现在到处疫情严重。祝大家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江育林
2020年9月12日
跑到国外,一点不后悔;经常回囯,一点亦不失落。如果是现在,依然是一样的决定。主要因为,自认为在祖国的土壤里成活的可能性不大。我们许多同学,成功人士,忙着把下一代送出来或是全家移民。
华人潜意识里任何不能折换成钱的东西都不是东西。
江先生这样的人到国外一点也有成就。但是对于中国尤其宝贵。严谨的工作作风及只认真理的品行是中国文化中极为欠缺的。他个人的成就折成钱也许不多,但是他影响到的人群会采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工作,间接的价值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