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疸性肝炎
刚回生产队里几天,我就开始感到自己出现异常:吃什么都觉得是甜甜的,老是埋怨他们做的菜太甜。于衍正莫名其妙:“我炒菜从来没有放糖啊?” 拉的大便也变成灰白色,那是因为胆汁都到血液里去了。
四月十一日那天出早工,我在水田里筑田埂。只觉得一阵恶心想吐,回家后再也坚持不住了。人一下子垮了下来,昏昏沉沉地在屋子里躺了两天。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吃了马上就要吐。大家看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四月十三日上午,天气很好。张崇武叫我:“江育林,天晴了,出来晒晒太阳吧。” 我勉强爬起来,坐在外面的凳子上喘气。范镇峰看着我,突然大叫:“哎呀,不好。你的皮肤好黄呀!” 大家都围过来看。原来农村的屋子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出来一到亮处,立刻就看出来了。我看看自己的手,比稻草还要黄。全身象涂了一层黄颜料,连眼白也是黄的。我马上明白,这一定是得了黄疸性肝炎了。我勉强支撑起来,穿好衣服,打算到县城医院里去看病。
我浑身无力,慢慢地在山路上走着。快到县城时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宝塔山上休息。看着宝塔山上一排排的墓碑,不由得沉思起来:“难道我这辈子只能活到二十一岁?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吗?” 我心里充满了生的渴望,但在现实面前又是那样的无奈。我不由得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小说里的一段话:“保尔双手捧着头,沉浸在阴郁的思索中。他的整个生涯,由孩提时代到最近几天,像电影一样在他面前闪过。这二十四年的生活,究竟过得好呢,还是不好?他一年又一年地回想着,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逐年加以审判。结果他自己非常满意地承认,他的生活过得还不算怎么坏。他犯过不少的错误,由于愚蠢,由于年轻,然而大半还是由于无知而犯的错误。最主要的是在斗争火热的时期中,他并没有睡觉,在争夺政权的残酷斗争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岗位,而且在那革命的红旗上,也还有他的几滴鲜血。” 我呢?虽然有人把我看作是“狗崽子”、“黑五类”,但我自己是问心无愧的。这些年的经历让我感到满意。我知足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朝医院走去。经过了生与死的思考后,让命运来决定吧!
在门诊部,我老老实实地排在队伍的后面。突然,一个医生朝我招手,叫道:“那个全身发黄的小伙子,不要排队了,先过来吧。” 我迟疑地站起来:我并不认识他呀,怎么能不排队呢?我犹豫地走到他的面前:“我吐了几天……,”没有听我的话,也没有等我说完,医生一面开着住院通知单一面说:“你是黄疸性肝炎,赶快住院,不要在这里传染别人!”
我拿着住院通知单走出门诊部,犹豫了好久。我什么也没有拿,也没有谁知道,能住院吗?刚好江山大队的知青路过这里看到我了。我请他们去告诉我们队里的同学,赶快把我需要的东西送过来。然后才走到住院部那里,办理了住院手续。一躺上病床,我浑身都松懈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天快黑的时候,吴恒乐、范镇峰和张崇武才赶到医院。他们把我推醒。我看到给我带来的衣服、盆子和热水瓶等,还带来了一些鸡蛋、点心和钱。我知道小组已经没什么钱了,但这里天天吃饭要用钱哪,也只好先拿着。我要他们把所有的餐具都消消毒,这个病可是经过食物传染的。他们笑着说:“早就把锅盘碗盏都用开水煮过了。其实没有用,我们一起吃饭都吃了几天了,要是传染早就传染上了。”我想也是,无可奈何朝他们笑了笑。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正常人的黄疸指数小于5,GPT低于40。而我的黄疸指数45, GPT是518。其它指标也远远超过了正常值,这是典型的急性黄疸性肝炎发作期。于是治疗开始了。
从四月十三号住院。到六月一日出院。我四十多天的住院生活极其规律:每天清晨起来打开水,冲鸡蛋花,然后稍微活动一下。吃完早饭后躺在床上等医生查房,然后睡到吃中午饭前起来。吃了就继续睡午觉,到下午五点起床。活动一下就吃晚饭,饭后到外面走走,回来就睡觉。那时候医院里主张我们要“绝对卧床休息”。所以特别是前二十天,我几乎是从早到晚都在睡觉,也睡得着。也许,这是在病房里数我恢复得最快的原因之一。能吃能睡嘛。
开始我们每天还在输液,注射B12,吃点药。随着越来越多的工人从大庆来到这里,病人也越来越多,药品供应变得非常紧张。后来什么药都没有了,每天就是吃几片酵母片。好在农村里鸡蛋不愁,我自己再到外面买蜂蜜回来吃。医院没有办法,想到用中药,给我们开了首乌片和桑椹子膏。就是从那时起,我的头发变得乌黑发亮,并一直维持了好多年。
住院期间,很多同学都来看我,让我开心。我把队里买的点心请他们吃,大家怕传染肝炎都不太敢动。李植年鼓励大家:“不要怕,要不我先吃。我吃最上面的一个好不好?”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天,高二(2)班的张国华也来了。他是被关在二附中办了好长时间“五不准”学习班才被放出来的,所以对工读班搞运动的情况知道的很多。他告诉我关于李新新挨整的情况。李新新被作为重点批斗对象,吃了很多苦头。最后分配时陈宣美、韦琪等他们班的大多数都分到武汉汽车标准件厂,唯独他和极少的两、三个人被发配到外地。他被分到恩施地区建始县的长梁水电站,离县城很远,离武汉就更远了。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发配”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不由得非常担心。真想跑过去看看他。但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住的那个病房里有六张病床。除了我以外,两个一胖一瘦的是从铁二师下来支援石油会战的四川兵,另外一个是荆门当地参军回来的铁道兵,还有一个湛江石油学院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再就是一个乡里的老头。从刚进来的情况看,我可能算是比较严重的了。
头几天大家都在昏睡,也没有什么交流。慢慢熟悉了,有时候就躺在床上闲聊。当地参军的那个兵是结了婚的,所以总不安心,隔三差五要偷偷溜回家过一、两天再跑回来。所以后来查血时,他恢复得最慢。医生非常生气,警告了好几次也没有用。一天,他又偷偷溜回家了。医生怒不可遏,刚好有个农村干部黄疸复发病危,急需住院。医生一气之下就把那人安排在他的床上,把他暂时地“开除”了。
那个新来的病人的确非常危险。第二天黄疸指数就上升到二百以上,第三天就开始肝昏迷了。等偷跑回家的人返回医院,看到自己床上躺了个垂死的人,心里有些发慌。四川兵只好让他先和自己挤在一起再说。当天晚上,病人开始说胡话,医生进进出出地进行抢救。屋里气氛变得非常紧张,谁也睡不着觉。到下半夜三点多,病人终于死了。当有人把尸体拖走时,我们感到十分恐怖。每个人都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原来黄疸性肝炎也会死人的!
第二天清早,大家要求医院给房间消消毒。于是有人拿来了一些硫磺,开始熏蒸房间。我们一个个跑了出去。过了一会,才发现那个病老头子还在病房里没有人管,又捏着鼻子进去,把老头子拎了出来。好在还没有把他给熏坏。
这时那个总是偷跑的大兵感到惊恐万分,围着医生求情,要把他收回病房。医生板着脸说:“你写个检讨,要是写得深刻才能回来,否则我们就不管了。” 结果还是那个大学生帮忙写了一份检讨,才重新回到原先的床位。
县医院的医生对病人态度都很好。不过当年医院的管理却非常马虎而且混乱,经常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有天傍晚突然来了个病危的老头需要马上输氧抢救。他躺在走廊里,有人拖来了氧气瓶,只听见混乱中“呯”的一声,接着就是气流向外喷射的尖叫。有人惊叫:“氧气跑出来了!”走廊内外立刻一片骚乱。原来是慌乱中把氧气瓶的螺丝扭的太松,被高压的氧气冲掉了。高压气流发疯似的喷射出来,打在墙上。到处是一片灰尘,叫人睁不开眼,呛得喘不过气。我们赶快跑出大楼,躲在一边。过了一会,氧气大概跑光了。大家才陆续回来,那个老头也死了,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吓死的。墙上留下一个被氧气流打出来的浅浅的洞。
刚住院不久,我给防疫站的军代表写了封信,说明我现在的处境,请求能从扣下的我父亲工资中拨给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点钱,至少在出院时能交住院费。后来,吴恒乐告诉我,防疫站的军代表收到信了。他们发了一个函给大队,要求核实情况是否属实。队长刘永财感到好笑:“哪有没事说自己住医院的?这个心也操得太过了。”马上回信告诉他们:这都是真的,这里急需钱。他们得到回复后决定给我寄一百元。一直到出院前两天,我才收到了这笔汇款。交了七十九元的住院费后,剩下的还抵不上小组给我买饭票的钱。
我恢复得很快。二十多天后,白天有时就睡不着了。为了打发时间,我把姜都在石油会战时借给我的毛泽东文集拿来抄写,这里面都是毛主席没有公开发表的文章。慢慢地,我抄了一大本。医生们看到我很爱学习,还教我给同病房的人打针。回生产队后,我还给生产队的好多人打过针哩。
四月底的一天晚上,医院的大喇叭突然大叫起来。原来是我国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到处一片欢呼,大家都兴奋不已。我们躺在床上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那个年纪大的四川兵说:“啧啧,要飞到天上去得飞多快呀!” 我突然想起中学物理中好像讲过,飞离地球至少要多大速度才行。但实在是记不得了。于是,我拿起钢笔就算了起来。我算了一会,对他们说:“大概要每秒飞七、八公里才行吧。”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狐疑地看着我:“你是搞火箭的?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感到有些好笑:“哪里,中学课本里都有的啊。”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我心里不由得有些悲凉:这真的是中学课本里的知识啊,怎么就没有人知道呢?
中医说:“肝主目”,此话一点不假。得了肝炎后,眼睛明显就差多了,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开始我还认为自己是近视眼才这样的。后来同病房当兵的也一个个叫苦,连墙上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大家才知道是肝不好的缘故。好在这不是永久性的,过几年后就慢慢地恢复了。
在医院里,我度过了“五一”。那天,焦枝铁路的襄樊到荆门段开始试运行。我感到很自豪,因为这里有我的一份。这是我第一次以劳动者的姿态来庆祝劳动者的节日。不过,躺在病床上庆祝未免有些遗憾。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现在好好休息,将来才能好好工作。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作为呀!
六月一日,我终于出院了。头天化验的结果,所有的指标全部转为正常。是那间病房里最先出院的一个。之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复查了十几次,没有一次反复,看来是彻底的好了。但这场大病给我的打击是严重的。为了彻底恢复,我决定今年一年内不上工了,好好休息吧。
在后来近半年的时间里,我除开回了一趟武汉外,基本上就在家里养病。帮忙做做饭,做点小玩艺,或者做点腌菜等等。记得夏天我们收了好多辣椒,崇武建议腌起来,于是我就切了一整天的辣椒。结果到晚上手被辣得肿了起来,痛得整夜不能睡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放一脸盆水在床旁边,把手浸泡在水里,才勉强睡了一会。从此再不敢切辣椒。
生产队的老乡对我非常照顾。他们听说黑鱼煮花生米可以补肝,凡是有人捉到黑鱼,都无一例外地送到我们知青这里。我恢复得很好。十二月十七日,我坐顺路的拖拉机到沙洋,找氮肥厂的同学们玩。贝恩渤、王孟颖等都被招工到那里。玩了几天,找不到回荆门的便车,二十一日步行九十里回到生产队。虽然感到有点累,但随后再次查血,所有的指标都还是正常的。我放心了。可以说:我的肝炎已经彻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