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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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春节:在恩施屯堡 1974 65

(2019-12-13 05:14:52) 下一个

第六个春节:在恩施屯堡 1974

 

随着小妹爸爸的一声高喊,人们一下子都从房子里跑出来,把我围了起来。我看到罗老师、小妹、沙恩、秋恩。还有他们单位的很多同事也都跑出来看着我,仿佛在迎接一个天外来客。

罗老师拉着我的手,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才说:“这几天你跑哪里去了?你晓不晓得,这几天大家都急得要死。巴东那边说你已经上了车,这边叫有重天天在车站接又接不到。还听说路上翻了几辆车,个个都很担心你啊!有重现在还在县城他们公司那里等你啊。”我很抱歉地说:“啊呀,我在建始呆了两天。不过就是不去建始,当天也到不了啊。” 

罗老师叫小妹赶快坐公共汽车赶去恩施城里,叫有重明天回来。我看到小妹要走,赶快拉住她,给了她几十元钱:“你给我买一张回武汉的飞机票吧。” 小妹接过钱,飞快地跑了。罗老师则赶快张罗给我洗澡,安排休息的地方。整整五天的行程!整天都处于高度的紧张和兴奋。一到屯堡,我就放松了,感到极度困乏,坐在澡盆里都几乎要睡着了。洗完澡,罗老师看到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就拉着我到她的房间里:“你先睡一会吧。今天单位会餐,到时候叫你来吃。”我一倒下去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屋子里已经完全黑了。我睁开眼,突然看到一个黑影坐在我的床旁。我吓了一跳。黑影听到响动,伸手拉动了床边的开关。灯亮了,我才看到罗老师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醒来了?洗把脸吧,马上要会餐了。”

在那个年代,每逢春节,各单位都要举行会餐,让辛苦了一年的人们大吃一顿。鱼、肉的指标都是有限制的,所以那时候很多父母都舍不得吃,在餐桌上就把自己的一份带回家,和孩子们一起吃。屯堡财税所今天刚好会餐。由于平时只有一个炊事员,所以今天大家都在一起帮厨,里里外外好不热闹!这里是山区,四周都是农村,吃的要相对丰盛。我走出房间,三张大桌子上已经放满了各种菜肴。热腾腾,香喷喷,一片节日喜庆的气氛。几只狗也高兴地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把四周的长板凳撞的砰砰作响。

罗老师带我到一张桌子坐下,大家开始大吃起来。菜真多啊,桌子上已经放满了,还在不停地上。罗老师一会给我夹菜,一会又告诫我:“慢慢吃,小心烫着。” 旁边的同事笑了:“是啊,荤汤不冒气,烫坏小女婿!”大家“轰”的笑起来。我的脸红了,好在灯光很昏暗,没有人发现。

第二天,我才开始仔细打量这里的建筑。这是一栋二层楼的房子,四面是一圈房间,中间有个天井。由于是下面区的财税所,人很少,吃、住、办公就都在这里了。一楼是办公室、食堂、厨房、厕所等共用区域,二楼则是一间一间的睡房。在山区,水泥和砖瓦都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而木材到处都是。木材受到政府的严格管理,没有批准根本运不出去,所以这里的房子都是木头做的。我第一次住在这种六面都是木头的房子里,觉得到处都有一种木头的清香,感到非常新奇。然而山区晚上很冷,必须烧炭火取暖,家家户户都有火盆。我真的很担心这样是否安全。不过他们告诉我:这里的人们都会在有火盆的房间里放上一盆水,万一掉了一些炭火出来会马上把它们浇灭。而且只要出门,一定会把火灭掉,以免狗、猫等动物把炭火弄翻了。这几天,凡是大家要出门,一定让我先出门,他们仔细检查后才出门。看来他们还是很有经验的。

我把带来的行李打开,把肉、糯米递给罗老师。由于事先就在肉的表面上洒了一些盐,天气也很冷,肉算是没有坏,只是恐怕成腌肉了。罗老师心疼地说:“哪个要你带这么些东西过来?一路上好辛苦啊!这里什么都有,你人来就很好了。” 我想到有几只风干鸡丢在长途汽车上了,心里感到惋惜不已。罗老师安慰我说:“不要生气,哪个人吃了这些鸡子要肚子疼的。”小妹的爸爸听到后哈哈大笑起来:“才不会肚子疼哩。只怕是那鸡已经被别人吃完后屙到山崖下面去了!”大家都笑了起来。秋恩见到我最高兴了,拉着我的手又蹦又跳。半年不见,小秋恩长高了。她告诉我,这里的小学生都是山里农村的孩子,教学质量也很差。所以罗老师把她弄到恩施城里上小学,就住在亲戚家里。也是前几天才回来过年的。

下午,小妹带着她哥哥有重从恩施城里回来了。昨天傍晚,小妹到了有重住的地方,他正在房间里焦急地等我。一看到小妹就着急的说:“怎么回事,小江怎么还没有到啊?”小妹笑着对他哥哥说:“他已经自己走到屯堡去了。” 有重不禁大吃一惊,非常佩服地说:“这么远的路,小江是怎么走过去的呀!” 

随后几天,我就在罗老师家里休息,或者在屯堡四周到处转转。这里到处是山,除了河滩那巴掌大的地方外,几乎没有平地,只有大山和小山之分。当地走路时人都背着背篓,这是山里人的特征。以前我去秭归也见过这种背篓,里面可以装很重的东西。用背篓的人可以腾出手来柱拐棍,以便爬山。农村买东西基本上不是在商店,而是靠赶集。根据当地的经济情况和习俗,有每天早上的集市,隔天一次的集市,甚至是一周仅一次的集市。在屯堡是一周两次。而且都在早上几个小时,下午就很少了。赶集那天早上,小街两边几乎摆满了摊子,走过去都很困难。我看了一下,大多数都是山里的土产,吃的和用的。价格真的很便宜,看得出来这里很穷。

有重带着我到处走。我想看看水电站,以便回革集发电时有经验可以借鉴。他就带我去鸭松溪、车坝等地。不过也许是过年,也许是冬天没有水了,这些小电站都关门了。我们吃了“闭门羹”。不过大家反正是在游玩,仍然很高兴。

就这样,我在屯堡一直呆到初二。除夕那天,到处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氛。在那个年代,人们过着贫穷和动荡的日子,过年只企望能大吃一顿,有几天安稳的日子过,就心满意足了。吃完年夜饭后,既没有鞭炮,也没有电视,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春节联欢晚会”了。人多的地方聚在一起打打牌,否则就只有睡觉。财税所节日期间晚上要求值班,我们大家就轮流值班。那几天我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他们也没有把我当作客人。白天手拉手地跑出去玩,晚上打打牌,或者围坐在火盆聊天。也算是“其乐融融”吧。

元月二十五号,初三,罗老师带我和秋恩、小妹、有重一起乘汽车去恩施城里。“恩施”是专区的名称,也是县城的名字。所以恩施城比一般县城要大很多。他们家在恩施住了很多年,而且在那里有不少亲戚朋友,对那里非常熟悉。屯堡只是暂时被“发配”的地方。罗老师想带我到那里去看看她们的亲戚。

我们来到罗老师哥哥家。小妹叫他舅舅,我就跟着叫他罗伯伯。他们家也住的是木头屋子。他有三个孩子,老大罗恩是个儿子,老二张兰和老三罗四毛是女儿。我想老二大概是随母亲姓的吧,不过老二那年没有回家,听说前年招工到汉口哪个厂里了。罗伯伯是个很瘦的老头,但精神不错。他兴致勃勃地和我拉起了家常。无意中,他说到自己解放前曾经在邮局工作过。我不由得插了一句:“那你认识江鸿恩吗?”他立刻睁大眼睛说:“知道啊,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是你什么人哪?”我很小心地说:“是我的爷爷。” 罗伯伯大吃一惊:“啊呀,想不到还能碰见熟人的孩子。”于是,他就津津有味地谈起我的爷爷来了:“你爷爷是红鼻头,说话有点结巴,但可威风了。知道吗?你爷爷当年对部下要求很严格的。他很早就上班,但不进办公室,而是在外面等着。上班铃声一响,他立刻在签到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在他后面签到的人就算迟到了。”他还告诉我,抗日战争初期,邮局从武汉撤到恩施,后来才撤到重庆,我爷爷也在恩施住了一段时间。罗伯伯就是当时被爷爷任命到恩施邮局的。从他那里,我听到了很多爷爷过去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听他讲爷爷过去的故事真有趣!那天,我们都很高兴。在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在和江恩谈恋爱吗?”我一下子呆住了。过了一会才似是而非的回答:“我没有跟江恩讲过。” 罗伯伯一声不吭地盯着我。过了一会才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江恩啊,这事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说:“我会的。”

初三和初四,小妹白天陪我到处看,到处玩。晚上我们就一起去看电影或者看演出。不过到恩施后是倒过来,由她请我了。有天晚上好像是秋恩和四毛她们学校的春节晚会吧,都是小孩子们的节目。这里是土家族自治州,受到少数民族风格的影响,跳舞都跳得很大方、热闹。我想到小妹那么会跳舞,可能也是受到这些影响吧。她们表演了好几个节目,演完后跑来时满头大汗,得意得很。我突然发现四毛的黄皮鞋上有一块块的黑印子,很奇怪地问:“你的鞋子怎么啦?” 四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我找不到黄色的鞋油,就把黑鞋油涂上去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完节目,小妹又带我到她的一个亲戚家玩。一进门,看到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孩。小妹就逗他:“叫人!” 小孩就“叔叔”、“阿姨”地叫开了。轮到我这里,小孩瞪着眼睛看了看我,小声叫了一声:“爷爷”。大家“轰”的一片笑声,我尴尬极了。有那么老吗?摸了摸下巴,发现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这应该是叫我“爷爷”的主要原因吧。

在恩施的那几天,只要是有人知道我是六六届的高中生后,几乎都一致地感叹到:“你们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啊!国家需要你们这样的人!” 似乎他们并不在意,中央是如何把知识鄙得一钱不值,也不在意,我们为什么被留在农村招不上去。尽管我们因为家庭出身背着沉重的包袱,有时这个包袱叫人喘不过气来,但和很多人接触以后,我深深地感到:目前的情况是不正常的,即便在这种不正常的情况下,正直善良的人还是占了绝大多数。他们清醒地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也清楚地知道出身和本人表现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这绝大多数就是我们生活的希望!我们该怎么生活还是应当怎么生活。我们这个国家,不可能永远唯成分论,也不可能永远不要知识!在这里,我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亮光:对历史和社会的评价应当是老百姓来做,大多数人是正视现实的。虽然中央高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然而靠“社会主义的草”填不饱肚子是不争的事实。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见鬼去吧!

第二天下午,小妹又带我去五峰山。那是恩施很美的风景区,也很安静。小妹告诉我:山上有个很漂亮的烈士陵园。但是当我们一走进陵园,不由得呆住了。这里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烈士纪念碑上长满了青苔,似乎还有一处被砸过的痕迹。小妹奇怪地说:“我下乡前一年还来过,很好的。怎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摇摇头,没有做声。我想起前几年轰轰烈烈的“清理阶级队伍”。到处抓“叛徒”、“特务”。几乎每一个烈士都被打上一个问号,都要问一下是不是有“变节”的经历被隐瞒了,几乎所有的人民英雄都变得不可信了,哪里还有人来光顾烈士陵园?不沾火星就不错了。我们默默地在纪念碑前站了一会,就下山了。

我和小妹度过了开心的两天。二十七号,有重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两辆还没有卖出去的自行车,说是要我们两个回去把沙恩接过来玩。他非常仔细地调节刹车皮,直到把手刹捏到底才能刚好碰到轮子的钢圈。我担心地说:“这里可是山区啊,下坡时万一要是刹不住可是要出事的。”有重无奈地说:“这可是还没有卖出去的新车呀。下坡如果太陡了就下来推好了,起码上坡可以骑,要轻松很多了。” 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骑上新车,慢慢地走。好在几十里路对自行车来说不算太远,中午前就到家了。吃完中饭,我带着沙恩,有重带着一些用品就往回赶。我这几个月在电管所,天天背着很重的工具骑自行车跑来跑去,所以习惯了。虽然我后面带着一个人,有重只是带了些东西,但还是被远远地拉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来。回到县城后有重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你简直像是在开摩托车呀!”

这几天,罗老师带着我们,像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恩施城里到处转。中午吃了午饭,她对我们说:“下午我们一起照相去吧!” 那天有重、沙恩、小妹和秋恩都到齐了,还有四毛也和我们在一起。到了照相馆后,他们兄弟姐妹四人,还有我和四毛这一辈人一起照了一个合影。接着,罗老师拉着我和有重,单独照了一张。照相馆的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在那里笑着说:“好,老人家带两个儿子照个合影。笑一个!” 罗老师哈哈笑了:“是的。”。闪光灯一亮,留下了值得记忆的瞬间。在照片上,每个人都是那样高兴,那样满足。

啊,我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1974年春节和罗老师一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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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试之 回复 悄悄话 老江身后的女孩应该是小妹。
catoyy 回复 悄悄话 还没看清哪个是小妹 ?
梅华书香 回复 悄悄话 有这么好的老师,人生无缺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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