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说顾准
顾淮,为了小孩活得好点,临死在认罪书上签了字。而这些小孩,怎么叫也叫不来和他们的生父临别见上一面。签名前,顾准是公知,是异议人士,是“往事并不如烟”;签名后,顾准是司马廷,《顾准日记》成了《史记》。
四九年以后的书,不读《顾准日记》,还读什么?读了它,其它的还有多少读头?
顾淮是第一个不出国而用第三眼看中国的人。《商城日记》,《息县日记》《北京日记》《给陈敏之的一封信》之前,杨绛的《干校六记》拿不出手,季羡林的《牛棚杂记》低到尘埃里去,《方方日记》刚够上流水账。顾准几乎如欧几里德捋埃及人土石方水丈量的经验后写《几何原理》,深邃时真有几分哈勃望远镜最后的一回望故乡,远方极弱的一个光点:地球。没有“荒唐岁月”“被耽误的一代”之类的怨言,有的是“农场周围的农民饿得水肿的,很多很多”,“近来的伙食中粗粮比以前增加了”,并详记饿肿状,粗粮是些什么。由此,忆古思今,“这个民族怎么动不动就到了这个地步?”
鲁迅看到了“一样健壮的体格,一样麻木的神情”之后,揭露出丑死了的国民性。顾准的这个观察,将问题往前推,使人想到,“时矣命矣,非我之能矣”!毋宁说,这是和这个民族一起摸爬滚打多年之后的人们最前沿的认知。没法再想下去了。要不然,不活了;要不然,润了;顾准美丽,转身走向人类精神的花园,去展现自己的精神境界:写《希腊城邦制度》。
顾准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来日无多。读他的这段时间的日记,枯燥得惊心动魄,却又丰富得营养呛人。他在读英文文献,在有条不紊地写《希腊城邦制度》。其时,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三年,那时,最深刻的思考是张志新的骂江青,知青写《知青之歌》,外国人写《红都女皇》。这之间,是怎样性质,程度的落差?
爱琴海峡,奥林匹克山,议政厅,啊,古希腊!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三年,中国人顾准登临送目的地方!此葩斯奇,这境界太高。如果再加上一点点“黄金分割线”那样的灵犀一点,顾准就是东方的赫拉克里特,伊壁鸠鲁。
读顾准,全是中国的事情,但每件的归拢方向都出了国。顾准把陈寅恪独立之思考,自由之精神挥扬出一朵花来,不跟任何潮流,连“只为着能和下辈人说我当年没有同流合污”都觉得多余,他将“解放后”这样的污秽当作培育自己精神花卉的肥料,给这个昏昏噩噩睡不醒的民族的烂样子,多少挣回一点脸面:即有人在思考,在纯独立意义上地思考。
总在想,“大变局”是场失了场百余年的大火,火熄了之后,尚有剩下的话,一是鲁迅“就这样抄古碑,以度过剩余的时光”的人生态度;二是张爱玲的爱情,另一个便是顾准,连着他的思考。看不到其他。
附:顾准印象
顾准,长得蛮枯燥。有点老会计脸。不讨人喜。
顾准的钢笔字,民国人才能写出来的。好看得很!
顾准很正。到再烂的地方,都尽量活得有样,官也曾做得不小,但没有钱钟书夫妇那样的身份感十足,也不像老舍曹禺汪曾祺之流,人前鬼后换面孔。顾准这样,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心里很美,下笔就燥。什么都当账来记。
这人,一点点也不性感。写想老婆,看不出采。
说儿女情,也没什么特别的。
说理,很会计,板板正正的。
《顾准日记》,什么人都可以看,但什么人都不会喜欢看。《鲁迅日记》就会很喜欢看。
不起眼,使顾准得了安静。太一般,没人管他想什么,记什么。这个样子,在五几年到七几年间,很有正当防卫的力道,有意为之的,厉害。无意的像顾准,小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