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
一
商鞅骗魏公子昂得逞 是杀熟;李斯只管奶,不顾谁之怀,是市侩。染上新冠的,钉其户,封其门,是歹毒。可想想看,不这样,怎么弄?
再想想,中国怎么就“不这样,怎么弄”里拎也拎弗请?
二
变法,辩的比变的多了去。回顾,全是话,话学话,转抄,链接;商鞅变法,盐铁之争,王安石新政,张居正改革,信资还是信无?计划还是市场.... 吵死了!
以儒意行文说理,往往文采,尔雅。赵良劝商鞅可作一证;以法说事,易陷具体,凶相,韩非李斯所为;庄子行文,图个想得痛快;老于枯燥,政治课的祖师爷;一看到墨家,纵横家,农家,思想家,社会活动家,就想到滥竽,山寨,三聚什么奶,这红那绿冲出来的汁。
司马迁对商鞅,是看得上,瞧不起;对李斯,是理解地看,瞧得起;写嬴政,当写另个自己。细读,其中的司马迁比《报任安书》里的多面而丰满。
嬴政对生母的处置,是自己至今仅见的没得比的大仁义。说秦暴,ok。说嬴政暴,也服也不服。
嬴政对吕不韦的迁蜀之罚,可谓车冲进自己家门,只开了个交通罚单。
改立郡县,不比合六国容易,不但伤了秦始皇的心,也伤了在这块土地上想做点新的人的心。郡县几天?西汉就有七王之乱了!
变一变,就是作死,是为历史里的故事;而且是活该的作死,则是这些故事汇成的历史。唉!中国。
三
借古讽今,古是别人的古,今是别人的今,拿来说事儿。《甲申三百年祭》里,见得到一丝郭沫若的流氓样?《中国近代史》不署名,谁知道作者是范文澜?《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的好,正在于于其间读出了一点高华为自己的父亲四九后的待遇不公而泄愤。他自己却则一再说,是搞科研。
司马迁则在说自己的灵魂,千古上下,不过是个托。他没借,是命落史家,时逢汉武;也不讽,刑余之人的耻辱,还有什么自己能嘲弄的,比喻的,有心思去做褒贬的?面对街头巷尾张叔李嫂的阴损而不能骂回去,办公室角落的指戳前,只得装着像没听见,在这日日月月里,又躲又避,夜深梦醒时,才惊怵里摸到个刑余的自己。
司马迁落笔,怎么可能不全是自己?!鲁迅说史记是“史之离骚”。不准。离骚是辞,要唱出给人听的。刑余人的屈辱,怎生道来?此所以刖足使就的《左传》读起来终是史书,二十三史不过是集体创作的前身,读他们能混学历,混职称。而读史记至久至深,愈益走进只容闺蜜走进的“小轩窗,正梳妆”处;甚时,在人间,两个人都嫌挤,孑孓伶仃对穹奥星远。
四
不把《史记》当文学读,不可能。
让司马迁不把历史写得像文学,不可能。
谁说过,真实的发生,才是最具有悬念的。司马迁笔下的本纪,世家,列传,正如此。读,一点不怀疑其真实,却总在自问,能看得到吗?譬如,吕不韦的胸襟,李斯的格局,秦始皇的复杂。
司马迁的厉害,把真实底牌亮出,后世能看,却没法山寨。真正的版权,是买不断的。原创,永恒。
读《秦始皇本纪》,总会觉得在听司马迁用陕北话在面对面深谈,围绕着嬴政这个人。
小男孩五岁前总看人脸色,有多惨;十岁左右仍吃不起穿不起,留下的痕痕道道有多深;为什么他们能把偶遇到一回笑脸能记了一辈子;自己的母亲被天天叫“仲父”的人操却不敢说,之于一少年,是怎样的不能承受之重?自己的妈性欲旺到控不住,操她的那人偏偏是自己常要面见的属下,这事哪个遇上能睡好一个觉?能不忽然怒冲发指?能不面对人世咬牙切齿?私生子窃窃不绝于耳的青少年,是人生吗?
司马迁缓缓道来,以仿佛或深于仿佛的过来人的安静。
这是怎样的人世?人生置此,焉不虎狼?然而,司马迁不吼,语也平平,词也平手。透露出一重识破人世悲凉却不被领会,却也不在意的孤寂。
这样的心深志广,只有听的份。读史记释卷,总觉得一别真挚。尽知于我和我只有回味的不对称,颇让自己有终得此遇的幸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