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威尼斯的水巷裡漫步,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小拱桥,走到尽头,被巷河阻隔,折返,进入另一条巷中。无所谓迷路,亦不在意方向,心在哪裡,路便在何方。这裡的一切令人迷恋,处处皆是风景。
在这熙攘的都市,能有如此静幽的水巷,把匆忙步履放缓,让心情如这巷中的碧波,轻柔起伏;偶尔轻轻驶过一艘黝黑通亮、装饰华美、如一弯新月的贡多拉(gondola),飘逸出歌声,撒落在绿柔的微波裡,留下一串串幸福的甜美在我面前招摇著。
一隻大花猫懒散地蹲在石桥阶上,不多看我一眼,但我却对牠好奇不已,儘管牠觉得牠与我无关。
叮噹响起的钟声从高耸森严的教堂传出,宛如在讲述水城千百年来的传奇与沧桑,钟声飘过风蚀水侵的斑驳巷壁,游移在古老的宫殿中,低迴于缓行的贡多拉上,化为一首首曼妙的义大利民歌飘入我的心扉,那是〈散塔露琪亚〉还是〈重归苏兰托〉?
威尼斯是个万花筒般迷人的水晶宫。刚到那几日,总是迷路,要费尽周折方可找到去处,待返回时却又找不到归途。感觉她是那样令人难以捉摸,彷彿在故意逗弄我;四百零一座桥梁,一百一十八个岛屿,一百七十七条水道,形状各异,巷窄弯多,能不迷路?但当我不再考虑去处,亦无所谓方向时,这时她的妩媚多姿便展现无疑。
当穿过蜿蜒幽窄的小巷,便宛如在历史的长廊裡迂迴。若对面走来一人,两人都要侧身或一人侧身停下,让另一人侧身穿过;这让我想起儿时故乡的九曲巷,每次进入总是感觉在走迷宫。
小巷两旁皆大门紧闭,巷壁幽森蔽日,偶尔会经过铁栅栏门,看到院内花红草绿,井井有条,显出春意盎然勃勃生机,只是略显侷促。但转念一想,在水上能建起都市已是奇蹟,岂敢奢求庭院大小?
终于走出水巷,面对大海,豁然开朗,海风习习,碧波微荡,海鸥在水面上随波起伏,船儿缓缓驶过。船上有一隻黑犬在甲板上,与船夫为伴。茫茫大海中,终日无人说话,有犬为伴,可解孤寂。远处群山浑然,山巅覆盖著淡淡白雪,我静坐一隅,极目眺望,心感春暖花开。
一位优雅女士在运河边与狗漫步,我与她搭讪后问:「为何这裡女子都如此苗条?」她莞尔一笑,略显自豪地说:「我们种啥吃啥。」我知道问题并不如此简单,但其中确有几分道理。
从威尼斯城乘舟约二十几分钟,到达莫拉诺岛,这裡是玻璃器皿艺术的天堂。自十三世纪起,为防火灾,玻璃作坊及匠人从威尼斯城搬移至此。沿街而行,两旁店铺林立,玻璃製品琳琅满目,飞禽走兽或居家摆设,一应俱全,皆是手工吹製而成。这让我想起1454年十人委员会颁布的法令:「若玻璃手工吹製者将其技艺带入它国而损害共和国之利益,他将被勒令返回,否则亲属被投入狱中……。」看来连坐法不仅秦朝有之。走不多远,进入一家作坊,只见匠工从炉中取出吹管,吹管顶端沾有少许烧红玻璃,轻吹,在手中反转,然后在铁板上辗转,再放置炉中粘上另一种玻璃……。一切看似信手拈来,须臾之间,一匹四踢翻腾、长鬃飞扬的骏马就呈现眼前。
来到圣马可广场,游人如织,或坐或赏。灰鸽子摇摇摆摆地在石板路上踱来踱去,脖子一伸一缩地在寻找食物。牠们是那样悠閒自得,彷彿在告诫行色匆匆的游者:放缓步履,享受生活。哥德式总督宫宏伟壮观,拜占庭风格的圣马可教堂精雕细琢,富丽堂皇,还有高耸如云的圣马可钟楼……站在这裡,彷彿回到了中世纪,宛如一场不敢相信的绮梦。画家们在那裡卖画作画,我跟一位画家攀谈:「这幅我以为最佳,水巷拱桥、贡多拉,波光粼粼,两侧建筑古朴,线条简洁明瞭。感觉有意境,非常美,有宁静之感。中国画亦追求简洁留白。」画家说:「是的,有时想画得细腻些,著色过多反而相互影响,发生衝突,效果不佳。」我说:「看来在艺术追求上,东西方是一致的……。」
夜色的威尼斯是人间仙境,所有街灯洒落在水上都变得那麽温柔悠长,如一盏盏明灯镶嵌于水晶宫中摇曳著,与天上闪烁的繁星交相辉映,让人分辨不出哪裡是天宫、何处是人间。酒吧裡年轻男女三五成群,飞觥献斝;人们坐在运河岸边吃著披萨或义大利麵,浅斟低酌,交谈甚欢;另一侧,透过玻璃窗看到钢琴家在忘我地演奏著,听众衣著楚楚,全神贯注。晚上九点,来到普里奇欧尼宫(Palazzo delle Prigioni)听一场歌剧音乐会,它是总督宫的一部分,并连接叹息桥(Bridge of Sighs)。坐在1654年造就的宫殿裡,那厚重的历史、美轮美奂的哥德式建筑、浑厚的男中音和清越悠扬的女高音,共同演绎莫札特、比才、威尔第、罗西尼等大师们一首首耳熟能详动人心魄之作,中间穿插著女钢琴家行云流水般的演奏,此时此刻,一种无可言表的享受涌上心头。
威尼斯是座舞蹈的城市,每座岛屿宛若一叶小舟,在我心中随风摇曳,随波起伏。(寄自华盛顿州)
2019年6月15日发表于世界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