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1949年出生的共和国的同龄人,曾非常骄傲地在人民大会堂庆祝建国十年我十岁;曾参加了无数次的夹道欢迎亚非拉首脑的活动;在历次十一游行中,作为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手举纸花,最后涌向天安门,高呼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1966年文革动乱,一切曾经的美好、骄傲都被颠覆了,学校教育被彻底粉碎,老三届(本该66年、67年和68年毕业的三届初中生和高中生被统称为老三届)的我们全部缀学,1968年被分散到各地的农村、边疆、军团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农村的贫穷落后;体会到城乡的天壤之别;我们震惊心目中的美好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我们不甘就这样被封存被遗忘。我们还怀着一厢情愿的希望,还放不下共和国同龄人的“光环”,我们相约20年大庆我们要回北京相聚。
1969年国庆前,北京风传有敌人要破坏,四处戒严警戒,带红袖箍的大妈大爷们巡视着大街小巷,警惕着每一个陌生人。我在沈阳试图买到北京的火车票,被告知不卖,除非有省政府的介绍信。这给了我当头一棒,便与先回北京的同学商量,决定试试能否买到丰台的火车票。我找到商场里一个小小的代售火车票的窗口,说要买去丰台的火车票。窗口的人问同僚:“丰台是北京吗?”那人答:“不是”。我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谢天谢地他们的地理知识有限,让我蒙混过关了。
火车夜里到了丰台,来不及看一眼这个1895年建造的北京第一个火车站,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接应我的同学。我的好友S、M和K以及K的两个哥哥骑车到丰台站接我。我是偷偷潜回北京,却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五个人接我一人,料今生再没有如此的“排场”。我想K的哥哥可能不放心我们几个女生,就一起来了。我坐大哥的“二等”飞快离去,生怕被人抓住。我和大哥先到了K家,我们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知道肯定出事了……等人到齐了,我们才知道,紧跟在我们后面的几辆自行车在黑夜未免太显眼,终归被警察拦下了,并分头审问。警察叫我们明天去当地的派出所自首,听侯处置……一夜无眠,我想最坏的可能就是遣返我离京。
第二天我和S、M、K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派出所,还没开口,警察叔叔就说“是不是骑车带人了?”我们八目相视,立即回答,“是是是,下次不敢了。”警察训斥了我们几句,就放我们走了,显然昨晚的警察并没有通告我们住所的派出所。没想到一夜不眠的捻转反侧,这么几分钟就解决了。我们为我偷偷潜回北京而没被发现而窃窃欢喜。
接下来我们商量我住在谁家合适。K家不能住,一是因为K的母亲文革初就自杀了,已成关注对象;二是K家再不能有什么差错被揪住,否则会雪上加霜。我去了S家。我们把大床底下清理出来,准备查夜时,我可以躲在那儿。
自觉都安排好了,我就又去了K家,M也到了。天色渐晚时,S来了,说她妈很紧张,不敢留我过夜,并要给我钱买火车票离京。S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轻工业部工作,也是心有余悸,惶惶不可终日。到此只有去M家最安全了,她是工人家庭,根正苗红,没有顾忌。我们各自散去,我随M去了她家。
M的母亲极为和善,父亲是八级木匠,家里有自己打的大衣柜,下面有两扇门。M的母亲对我说:“你们先睡,等查夜的时候我叫你,你就躲进大衣柜里。”半夜,也不知几点钟,外面有了动静,M母亲叫起了我,我卷缩着躲进了衣柜,大气也不敢出,闭着眼睛想,儿时我们被称为祖国的花朵,八九点钟的太阳,17岁经历文革,曾狂热过,曾热血沸腾,又盲目不解,19岁被注销城市户口,伴随着文化荒野的愚昧,落后的生产方式,遵循着“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与世隔绝地消耗着青春,20岁我们憧憬与国同庆,却被如此“追杀”如临大敌……躲在衣柜里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哪还有什么光环,是不受待见的探家知青,我们是已被历史车轮碾压的一代,心里的酸楚悠然而生。
第二天,M的母亲到派出所帮我办了临时户口,救了我一命。接下来的日子,遇到查夜,有了临时户口也就唐塞过去了。
在北京,在20年大庆的时刻,我们相聚了,但并没有我预想的激情。家里挨整的,还笼罩着凄凉,而更多家庭是提心掉胆、小心翼翼地活着,不知道哪一天会发生什么。我们交流了在农村,草原的所见所闻,谈了不敢公开谈论的话题,在天安门广场穿着内蒙牧区插队同学的蒙古袍照相……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带着红袖箍的大妈大爷们,像幽灵一样游荡,更增加了人们的心理惶恐,北京如同是一座24小时戒严了的城市,冰冷冰冷的。想起老舍在《想北平》里的一段话:“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心声呢?
随着时代的变迁,我们这一代有着不同的绰号:祖国的花朵,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红卫兵小将,打砸抢先锋,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上山下乡的知青,没有文化的返城青年,待业知青,工农兵大学生,下岗工人……如今我们都脱去了包裹自己的外衣,或绚丽或褴褛,青春已逝,我们都已白发苍苍。
查夜的插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藏在大衣柜里的不寻常经历是那段扭曲的、灾难时期的真实一幕,写下来是希望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虽去国多年,但每每归来都有一种莫名的不确定感。没了报临时户口的规定,但内外有别,不是什么旅馆都可以住,不是哪里都可以去旅游,不是人人当你是朋友……这让人很不舒服,很不自在。远不如在世界各地自由行来得轻松愉快,自信满满。但我爱的还是北京,是我儿时的北京。
2019 年1月30日
写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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