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时代
10年前,正式移居美国。 对这个国家,最大的向往,就是自由。也不知道自由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是,在这之前,我深知,不自由意味着什么。
10年前,第一个去的国家公园是Sequoia National Park, 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树, 它的名字叫General Sherman。那个时候,没有小孩。 和妻子一起,像两个疯子,除了开车,还是开车,好像为了宣告,这个自由的国度的自由,首先是活在车轮上的自由。
第一年,是无比的自由。
人只要自由,就会很开心。因为开心开心,首先心是开的,是自由的才能够开啊。
第二年,心开始不自由了,于是也就渐渐的不开心了。
觉得,无形的枷锁,一个一个的往自己身上套。
于是,就开始了不断升级的痛苦。
和所有经历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的人一样,
我经历了那些让你无奈绝望的痛苦,
就像慢慢的陷入泥潭,明知道死亡是那么的触手可及,却还未死去。
在无奈和绝望中,继续作为人痛苦的活着。
当绝望到了登峰造极的时候, 也就是到了物极必反,事物发展的蓄势到了极点的时候。
一件小事,就可以触发一个巨变。
对我来说, 那件小事,就是一个午后,偶然的走进一个mindfulness meditation的活动室。
而这个巨变,就是从此以后,整整九年,没有一天停止的静坐修行, 并且毫无疑问会持续一辈子。
而推动这九年的践行的背后, 除了天生的心性, 小时候的启蒙, 恐怕最多的力量来自这曾经的绝望。
所以,我们常说,从绝望中看到希望,化悲痛为力量。 不仅仅是口号。而是切实存在的一种事物发展的规律。 如果你有幸把握了这个规律,那么,对你来说, 病痛和磨难就是巨大的福报。 是成正比,甚至比正比还巨大的福报。 也就是说,如果你曾经看到死亡的黑影,你就可以看到强烈的生命之光,比任何的无病呻吟,都要来的强烈。
10年后, 有了一个3岁,一个7岁的孩子。 再一次踏进Sequoia National Park。10年,对2000岁的General Sherman, 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岁月。 但是,我们却已经青春不再。
似乎在美国的人, 没有露营经历就像不完整的人生。 我是一个超级爱好大山的人, 我常常说,走进大山,我就像回到了家。 这个家的概念,可能是一种精神上的家园。 一个让我感到无比自在的地方,无比亲切的地方。 就算当我身处大山,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 我也会感到无比的自在,因为,冥冥之中,我就像回到了故乡的群山,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虽然热爱大山,也热爱旅行,我和妻子居然直到今年还没有露营过一次。 在有孩子之前,我们车开到哪儿,就睡在车里边,从来没有睡过帐篷。我自己一个人爬山的时候, 也都是直接睡车里。 虽然, 这是不正确的做法。 但是,年轻的时候,我们做过太多傻事,也因为那些傻事,让我们有了年轻的存在,有了年轻的记忆。
有了孩子,觉得孩子太小,没有露营的想法。 终于, 等到了小儿子过了3岁的生日, 觉得,也许,可以宣告露营时代的到来了。
第一次露营, 就选择了比较友好的离家只有4个小时远的Sequoia National Park。
因为是第一次, 详尽的列出了一个清单,详尽的准备各种各样的东西。
任何简单的事情, 在你做第一次之前, 总是有无尽的悬念,也无形中,好像变得相当复杂。
对孩子们来说,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事情。 如果他们不听话,只要说,不听话的孩子就不能去露营了, 他们就立马老实了。他们也不知道露营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看到爸爸妈妈不断的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找出来,买过来,把他们的卧室的一个角落堆的满满的。 直觉告诉他们,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10年后,故地重游。 妻子说,10年,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从两个人,变成了4个人。 从自由人,变成了拖家带口。
第一天开到,架起帐篷后,就直奔General Sherman。 大约2000米的海拔。 虽然还在正式高原反应的高度之下。 但是,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高原的感觉。 山路非常的崎岖,很多地方是陡峭的悬崖。 突然从低洼的地方,拔高,并且开陡峭的悬崖,有那么一点让人不适应,因为不适应,有那么一点紧张。 觉得手心都有一点点冒汗。 也许是因为100多度(华氏)的高温,也许仅仅因为紧张。
人的身体,非常的奇妙。 有着非常强大的自适应能力。 比如, 人在很脏的地方呆久了,就不觉得那个地方脏了。 人在很贫穷的环境里生活,也会适应贫穷。 人吃多了山珍海味,也就食之无味了。 如果天天有人骂你,有一天有人夸你,你也会觉得那儿不对劲的。 做惯了坏事的人, 往往也会麻木不仁。
人对海拔也有很强的适应能力。 比如, 在海边能过,在青藏高原也能过。
只是,这个适应需要一定的时间。 如果不给足时间,身体就会抱怨,就会出差错。 这就有了我们咋一上山时候的紧张。也就有了常见的高原反应。
到了山上, 走走路,玩一玩,身体适应了。 也就好了,下山的时候。 不管是妻子还是我,都觉得,奥,原来也不那么难开,也不是那么危险。 因为身体适应了,人也适应了这种环境。 所以, 在后面的几天里, 我们上上下下,不觉得有什么。就像每天的上下班。
不过, 还是看到了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可能因为玩的过度疲劳,躺在地上,很不舒服的样子,一堆大人围着他。
三岁的小儿子,在回来的trail上,是上坡,有点走不动,只能这个老父亲抱着。 但是,对我倒是有一个好处。 因为负重,反而快速的让我进入高山模式,身体也就很快适应了。
关于高山反应,我写过,在爬Mt. Whitney的时候, 我用静坐来处理。 在Mt. Whitney之前, 我没有爬过高山, 唯一上过的超过1000米的山是瑞士的少女峰,是坐火车上去的。 我这个人,爱山,看到冰雪覆盖的高山,加上一泻千里的冰川,兴奋的上串下跳,喋喋不休。 结果, 十几分钟后, 4个玩伴, 我是唯一一个因为高原反应躺下的。
在上Mt. Whitney之前, 在Whitney Portal, 2500米左右的地方, 我就已经头重脚轻,好在高原反应有一个过程,我一个人开车上山的时候, 还算安全。 在半夜出发的时候, 我发现, 我气喘如牛, 举步维艰。 这也是高原反应。 可是,前方,路漫漫, 还有大约2000米的海拔升高。 但是, 我总是那么自以为是,我的处理高原反应的方法一定会奏效。 我走的很慢很慢。 到了身体觉得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就停下来静坐。 过了几分钟,觉得好了,然后继续。 就这样,几个回合后, 我居然发现, 我的高原反应的症状完全消失了。 然后就如鱼得水,越走越快。
在山顶,4421米的地方,我兴奋的玩了1个小时。 迎来一批批的登顶的人, 送走了一批批下山的人。 还看了一个生日party。 遇见了一行三人是从John Muir Trail过来的。 其中一个中年女人,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老年男人。 来自不同的国度。 Hiking的爱好,把他们聚在了一起。 那个女人, 中途脚腕受伤了, 对走这漫长的艰巨的trail, 脚受伤是很严重的事情。 在她傍晚下山,看见在Whitney Portal迎接的丈夫孩子和父母的时候, 相拥大哭。
也许是因为呆的时间太久(一般人都是上来拍个照签个字,就会下山),当我下山走到Trail Crest的时候, 高原反应再次袭来。 我才意识到,我已经犯了登山的忌讳--太兴奋太大意。于是静坐十几分钟,把身体放松下来,重归平衡,也把散掉的心收回。 这样,接下来的路,再也没有什么意外出现。
对喜欢Hiking的人来说, John Muir Trail 是一个梦。 一个让人无限向往的目标。 340公里的单向trail,途径诸多高山,所有供给都需要自己背着。 John Muir也是我非常非常崇拜的探险家,地质学家,博物学家。 在去Mt. Shasta之前, 我心潮澎拜的读过好几遍他关于在Mt. Shasta顶峰过夜的文章。 因为遇到大风暴,不得不停留在山顶,那几乎意味着死亡的事情。 为了保暖,他把自己浸泡在火山的温泉里边。 听起来好像很浪漫,其实非常危险。
他有一经典的关于Mt. Shasta的描述。 Mt .Shasta就像泰山, 在一片比较平的地方, 突然耸立一座高山。 所以,从很远的地方, 几百公里外,就能看到这座山。 当汽车靠近Redding的时候, 就能清晰的看到这座常年积雪的山。 John Muir说, 当他走在北加这片一望无垠的平原上, 突然, 映入眼帘的是白雪覆盖的Mt. Shasta, 那么的高大,神圣。 他的血液好像瞬间变成了红葡萄酒。
再次来到Crescent Meadow, 妻子说,我们10年前也来过这个地方。 我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是,走在湿地的小桥上,一些10年前的画面渐渐的被唤醒。
妻子无意中发现,原来这是High Sierra Trail的开始,终点是Mt. Whitney。 如果算到Mt. Whitney的顶峰, 一共60英里, 当然,你还要下山,所以, 大约71英里(113公里)。 这条Trail 的难度系数是“Very hard”。 一般人,需要5-10天来完成,而且沿途没有供给,意味着自己要背这些天所有的供给。 一般意味着,需要背着50磅的东西, 在2000多米到4000多米的高海拔上走。 而且沿途可能有山狮等大型动物, 会有冰雪覆盖的道路。
对我这个超级热爱山的人来说, 这种trail,会想魔咒一样吸引着我。 我幻想着,在 Kern River的河谷,抬头环顾四周, 一个环状的巨大的山脊,上面有非常多的4000米以上高峰。 而这些高山的那一侧, 是世界上最低的陆地,Death Valley。人在那样的环境里边, 会被自然的宏伟所震撼,折服。无条件的成为天地的忠实臣民。 就像当我在Mt.Whitney的山腰, 抬头看星空,山似穹窿,群星璀璨,那时候的脑子,是最透亮,最幸福的。 或者, 站在Mt. Whitney的顶峰, 脚下踩着巨大的花岗岩石块, 遥望Sequoia National Park, 尤其是Kern River的河谷, 一泻千里, 冰川湖点缀其间,那种豪迈, 涤荡心胸。
所以, 虽然我身处当下的Crescent Meadow, 思绪已经飞的很远很远, 好像臆想中,已经走上了High Sierra Trail。
第一个晚上的Camping, 没有太多的悬念。 从山上拉过来几根枯树枝, 生起篝火, 在上面做饭。 晚上很热,也许因为警惕,也许因为不适应,我最后入睡,静坐,看天上的星星,还有更晚时候的明月当空。
第二天, 去Crystal Cave。 说来有些惭愧,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进这种溶洞, 非常的漂亮。 讲解员是一个Naturalist, 很博学,也把Naturalism的一些哲学思想融入到讲解中。 其中一个有意思的时刻是,在最大的厅, 他把溶洞里边的所有灯都关了, 让大家体会一下自然的,没有人为干预(灯光)的溶洞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自然是一片漆黑,这是蝙蝠的世界。
从Crystal Cave出来,奔向Moro Rock, 小儿子在路上睡着。 妻子带着大儿子去爬Moro Rock。 这个trail不难, 但是天气很热, 加上2000多米的海拔, 加上Crystal Cave一个小时的低温。 儿子下来以后,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们取消了后面的计划,直奔营地。 回到营地,孩子吃一吃东西,玩一玩,也就恢复正常了。 吃完晚饭,天色尚早,我说,我能听到溪水的声音,我们去看看吧。 于是,我们发现, 营地的后面有Marble Fork River, 河水奔腾呼啸, 小儿子有点害怕,不愿意下到河边。 于是, 我们沿着河边的人工水渠,走向上游。 夕阳照在远处的高山之颠, 金色的山顶,伴随着碧绿的河水,翻滚的白色浪花,还有优美的水渠,水声隆隆,群山环抱, 这样的晚饭后的散步,油然而生的安宁。
想起10年前, 清晨6-7点的时候, 我们爬上Moro Rock,那天,刚好能看云海。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真实的看云海。 原来云海长成这样啊, 厚厚的,白白的,翻滚着, 嬉闹着。 如果换成今天, 我会盘腿坐在Moro Rock上, 静静的感受那无尽的变幻。 妻子说, 十年前那棵悬挂在岩石上的树,依然如故。
第三天, 我们去Tokopah Falls, 是一个370米的高度的cascading瀑布。 一路沿着Marble Fork river, 是Kaweah river的一个支流。 有沙滩,有碧绿的水潭,有湿地,有壁立的山崖。 孩子们可以沿着倒下的树干走,可以玩水,可以玩沙滩,可以扔石头, 可以爬岩石。
对我来说,最亲切的就是走在大片的巨大花岗岩中。 看着刚过三岁的小儿子的背影,我近乎老泪纵横,感慨万千。 因为,这个情景,让我想起了Mt. Whitney顶上的大片大片的花岗岩。 一种刻骨铭心的回忆,会因为时间的雕塑,变得更加栩栩如生,恍若昨日。 好似, Crystal Cave在100万年的时光中, 水这个慢悠悠的最有耐心却鬼斧神工的雕刻家, 雕出来今天的精彩。
在小孩的眼中, 这些白花花的瀑布,他们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倒是下面的大块大块的石头, 他们看了很兴奋。 两个人到了, 就开始爬石头。小儿子刚开始爬没多久,就倒栽葱摔了,于是安安静静的和妈妈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picnic, 看人来人往。
我和大儿子,爬到各个角度去看这个瀑布。 与其说是看瀑布,不如说, 是以瀑布为中心, 去爬各种样子的石头。 就好比, 我们为了一个目的地,像朝圣一样走去。 而朝圣的意义,其实不是在最后的到达,而是这一路走来。 就像修行的精彩,不是在最后的悟道, 而是通向悟道的那条充满坎坷和神奇的路。
在自然中,尤其是在颇具挑战的自然环境中, 可能是培养父子关系一个很好的机会。 你可以轻松的让他们理解,什么叫做命令和服从,什么叫做处乱不惊, 什么叫做走稳每一步, 什么叫做策略, 什么叫做量力而行,什么叫做坚持,什么叫做探索,什么叫做坚韧,什么叫做勇气,等等。
这是我和妻子的人生第一次露营, 对孩子们来说, 这是他们的很多的第一次。 所有的第一次, 都可能意味着无尽的未来,也许, 在我们整个人生中,最后刻在脑海中,印在心中的, 大部分是那一个又一个的第一次。 初恋, 第一个拥抱,第一个吻,第一次做爱, 第一个孩子, 孩子的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爬,第一次走, 第一次叫你妈妈/爸爸,第一天上学等等。 这些第一次, 都会让我们心动,因为心动,所以深刻。
妻子说,露营原来这么好玩啊。 刚刚回家,就开始预定下一次的旅行。我们会跑更远,去更野的地方, 开启我们的露营时代。
在很多文章后都想留言,最后还是选了这一篇,因为一切从这里开始!
一家人在大自然中嬉戏的画面,美极了!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