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年级下学期吧,原来的五年级三个班重新分班,班主任也换了缪老师,这位老师按她的经騐 ,在排座位时要 男生女生同桌,说是这样上课时男女同学就不会讲话了 ,于是这位姓徐的女同学就成了我的同桌。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蓝底红花的袍子,圓圓的脸上一对带笑的俏眼,其实我早就认得她,她家离我们家隔着不过十来家门面,她们家开着大饼油条店,我第一次上她家去买油条时,因不会用稻草串起来,所以刚串上去,油条一下就裂成两半,并且掉到了地上,我趕忙拾了起来,她叫我把掉地上的油条不要了,另外给了我两条,而且教我应该怎样串油条才不会从中间散开来。那时我们家很穷,吃油条也是很难得的,但每次去都是她在氽油条,看着她用两根长长的尖竹筷很灵活地在沸腾的油锅里不仃地搅动,一根根金黄色的油条就在油面上翻滚,然后用长竹筷揀到油锅边上的一个铁筛内,那情景直至目前还很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她家就母女三人,她姐姐比她略大两岁,负责烘大饼,她母亲做大饼和油条的胚。早晨买大饼油条的人很多,她每天得等生意差不多了才能来上学,所以总是很匆忙的,有时还不免迟到; 而早上第一堂课又往往是班主任缪老师的算术课,她又是出名的凶,训起学生来一点也不马虎,同学们都很怕她,我这同桌几次被她骂得哭了,有一次居然罚她站着上课,那天也不知怎么我居然胆敢对着她说:‘她早晨得帮她家里氽油条,’我话音刚落,引起哄堂大笑,缪老师把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不许笑!’随后就叫她坐下了上课。下课后,缪老师把我俩叫到了办公室,向我们俩了解了她家中的情况,还埋怨我早不告诉她,她又叫我以后课后多帮帮她。凭良心说,缪老师因为年纪轻,怕我们难管教,所以从不给笑脸我们,可实际上人不坏,我以前算术成績不好,四年级时还挂了红灯笼,自打她教我们算术课后,我上课不敢再开小差,算术成績就一直很好。后来六年级还是她当我们班主任,也还是她教算术,小学毕业时,我以三取一考上了市立中学。九十年代我和几个当年的同学去看她,她巳八十多岁了,但精神矍铄,还能一一叫出我们的名字。自打这次后,我与我这同桌的关系更好了,我俩从没象其他同桌的男女同学为了手肘越过了台板上的中线而争吵过;说来惭愧,当年我还白吃了她家不少油条。有一件事我至今还铭记在心,我家钭对门,是一个姓李的同学,他父亲是拉黄包车的,这小子是出名的惹事胚,他爸因为自己不识字,希望他能改换门庭,对他管教很严,可他偏生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是我们班上的留级生,他见我这位女同桌常带油条给我吃,就生了妒忌,当着我俩的面骂我们一个是小地主,一个是小地主婆;这里边有个缘故,解放后,地主分子得义务扫街路,而不幸的是我母亲亦在其内,我因为自家底气不硬,所以尽量避他远一点,不想这家伙越发肆无忌惮,甚至把我俩的名字用粉笔写在去学校必经之路的墙上。这下把小女孩惹毛了,告状到他家里,顺便还把他在学校的情况也一起抖了出来,结果给他父亲一顿好打,他妈还到我家向我母亲道歉,当我把他给父亲收拾的事告诉她时,她那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灿烂如一朵桃花。从此这小子就再也不敢惹事了,小学毕业后,他没考上中学,他父亲叫他上补习班,他也不愿,后来就去煤球店当学徒了;这小子念书不行,可倒是一块做生意的料,八十年代就巳成了大款,有几次我回城给他看见了非拉着我去他开的饭店吃饭不行,有一次他喝了酒乘着酒意告诉我,当年他对油条店里烘大饼的小徐的姐姐很有好感,可惜她没看上他。哎!我这一扯又扯远了,还是谈谈我这位女同桌吧。小学没毕业,她就辍学了,原因是她母亲得病瘫痪在床上,姐妹俩除了开店外还得服侍母亲。那时我大姐巳在上海医院工作,我母亲还建议她们去上海医院看看,但估计因为经济等问题而未能成行。那年月对家庭出身不好的很歧视,我家除了查户口的上门外,简直是门可罗雀,倒是她还常到我家看望我母亲,那几年粮食紧张,她还不时送些面粉给我们。
高中毕业后,我到外地上学,除了放假回来能碰到她外,一般就很少见面了;而且她母亲过世后,大饼油条店也关张,她和她姐去点心店上班了,不过她有时还要带些点心来看望我母亲,在那年月有人来看望对我母亲是极大的安慰,每次我母亲提起她时总是赞赏有加,并且假期回来时还一直叮嘱我去看看她。可惜在我二年级暑假回家时我母亲含泪告诉我她巳经过世了,据说只是发烧,医生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名堂,突 然有一天就去了,隔天还是好好的。听了这消息我很是伤感,当天晚上就趕往她姐姐家去,她姐姐因为家中接连发生了这些事所以还没成家,在她家客厅里的桌子上,放着她妹妹的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我把带来原本想给她的礼物供在她面前,又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她姐姐很伤心地说,这么年纪轻轻的说去就去了,去世前也没一点儿征象,所以也没留下什么话,只是临去世前几天,看她一直在看一本书,并且说这书还是我送给她的!提起此事,就更令我伤心欲绝了,当初我的一位要好的同学在他离开学校那年送了我一本‘外国童话选(关于这位同学我曾在‘过年’一文中提到过),有天我把它借给她看,隔了几天她眼泪汪汪的把书还我,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那个小女孩太可怜了,还有快乐王子和他的朋友小燕子,原来她是为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女孩‘和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中三个不幸的主角伤心呢!当下我就说那我把这本书送给你吧!没成想这竟成了她珍藏的我的礼物,她姐姐又告诉我说因为见她到去世还在看这本书,所以火化时也让她带去了。
这么些年了,曾经世事沧桑,好多人事都巳忘怀了,而这个氽油条的女孩却一直存在我心里而挥之不去。有好长一段时间,大饼油条店几乎绝迹了,近十年来,大饼油条的小摊头又多起来了,但多是外乡人在经营,而且有几次还见报道说喪良的店家在油条中加了肥皂粉,这就更使我对油条望而却步了;不过当年那个氽油条的女孩给我吃的油条的味道我一直未能忘怀,还有她那一双笑成一弯月牙儿的俊眼。
附记:昨夜突然梦见小时候那位氽油条的女孩来,梦中的她还是我第一眼见她的样子,醒来后辗转床侧,不能再入睡。又想起古人的两首词来: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另一首是:云髻重,葛衣轻,见人微笑亦多情,拾翠采珠能几许?来还去,争及村居织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