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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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梦回(1)艽野尘梦 ——心似双丝网,心有千千结

(2025-07-11 10:14:46) 下一个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经历许多事,得到很多,也会失去不少。经历的、遇到的,回想起来犹如风吹过的如烟往事,但也有并不如烟的往事,始终铭刻于脑海,魂牵梦萦。近来每当午后,回想在故乡的日子,总会浮现“一场愁梦酒醒时,钭阳却照深深院”的景象。想我此生,也曾经历过不少坎坷,至今飘然异国他乡,每当梦回莺啭,回望过往,某些令人心碎、心醉的往事就会一幕幕似电影蒙太奇一般在脑海中展现。于是就想把过去的这些事,特别是人生中的悲欢离合纪录下来,所记之事也并非都是我亲身亲历,却是我所见所闻。这些情与事也许可感动我的同龄人,或是能对儿孙辈有所启迪,这也是我写这系列文章之初衷,由于这些都是红尘中的往事,就冠以《红尘梦回》。以上算是引言,下面就言归正传。

                

      大约二十多年前吧,我无意中购得一本薄薄的书,书名就是《艽野尘梦》,刚拿到手时也并没把它放在心上,就随手丢在书桌上。有一天晚饭后闲着无事,看到躺在桌上的这书,书名的第一个“艽”字令我心中一动,这应该是一味中药秦艽,艽生长于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因它都从陕西那边过来,所以称为秦艽。打开书一看,内容与中药无关,此书半文半白,但很容易看懂,即使像我这种古文根底很差之人。这一看就不能释手,通夜将它看完,读到感人之处竟令我潸然泪下。此书虽非爱情小说,全书非但无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更无一个“爱”字,然而却比此前看过的爱情小说之情节更令人心动,此后我又反复读过几遍,每次总令我感动万分。该书为民国“湘西王”陈渠珍所写的私人笔记,所记为清末民初西藏之事。清朝末年,英俄两国都凯觎我国西藏,1903年光绪年间英国侵入西藏,次年底,英军进入拉萨,十三世达赖喇嘛仓忙出逃,西藏局势混乱,当地土王弟巴各个首领各自为政。清廷令川边大臣赵尔丰派一支川军入藏,1909年,27岁的陈渠珍所属部队奉命援 藏,陈被任命为援藏军一标三营管带,他参加了恩达、江达、工布等地平叛战役,后远征波密,屡建大功。藏军也实在不经打,援藏军大部队去了拉萨,小部队则留下张鸿升与陈两营人驻在江达。陈后来在书中描述入藏沿路所见:“时晨风凛冽,彻骨生寒,触目荒野,倍觉凄怆。偶一思及妻侄浮寓成都,家山千里,何以得归,不禁悲从中来,然转念男儿报国,死则死耳,何以妻儿萦念为?又不觉神清而气旺”。陈驻江达时住在一富有之家,陈对此有一段回忆:“余自来塞外,满目荒凉,积雪弥山,坚冰在地,狂风怒号,惨目伤心,至此则楼台涌现,景物全非。以风尘之孑身入庄严之画栋,虽巳爽心适意,翻觉顾影怀惭矣”。又描写女主人:“此主人之妇,杨柳为腰,芙蓉如面,蛾眉淡扫,一顾倾城,汉代明妃恐无此柔丽”,是书文辞之简练优美可见一斑。陈驻防江达后,与当地人关系甚好,他的一个队官还娶了一位头人第巴的女儿。有一天,第巴彭措邀请陈与他手下的几个人去作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主人就请他们看孩子们骑马拔竿。陈在书中说“地上每三四十步立一竿,竿高尺许。乘马女子皆束丝带,袒右臂,鞭策疾驰,其行如飞,至立竿处,则俯身拔之。以拨多少定输赢。中一女子,年约十五六,貌虽中姿,而骄健敏捷,連拔五竿,余皆拔一二竿而已”。在接下来吃饭时,陈对此女赞不绝口,交谈中方知她是第巴的侄女。弟巴问他说是不是对此女有意,将她嫁与你如何?陈也只当是玩笑,并没放在心上。过了几天,彭措真的把这位名叫西原的女孩送来。当代作家马如华据《艽野尘梦》创作的一部小说《如意高地》中对此有段描写:“西原靓衣明眸,别饶风致,余亦甚爱之”。又借当兵老乡口吻写了付对联:“佳男佳女佳偶塞外共结連理,良夜良辰良缘西疆亦似凤凰”。两人新婚燕尔不久,又有收复波密的任务下达,西原一定要随征。战争颇为惨烈,书中有一段描写:“战至日暮,鸿升尤未至,忽番兵数人,傍大石绕出余后,为西原所见,急呼余,余回枪击之,毙其一,余皆退走-----有石高丈许,西原先余纵身跳下,以手接余。对山枪声忽起,向石块猛击,弹落如雨,继而下者,死伤七人,”西原两次救了陈性命。另有一次,陈正在石门外观察敌情,忽然枪声大作,西原急牵陈手进入石门,陈又逃此一劫。陈也真的命大,那天他正坐在一块大石上,一个传令兵来报告说藏兵正从后山下来,他马上回去留下黄督队守石门,黄就坐在陈刚才坐的那石头上,陈走出不及三十步,忽听一声巨响,一块大石从上落下,把黄砸死。西原真是个巾幗英雄,其后在退回内地时一路上更显其过人之胆略与机智。

       因波密未能攻下,只得退守江达。不久武昌起义消息由英国泰晤士报传到拉萨,进藏川军中哥老会组织积极响应,并杀死统帅罗长椅。此时清廷已亡,这支前朝军队无所适从,兵士哗变,自相残杀,藏军也乘机反扑。陈进退维谷,因陈平日在军中威望甚高,乱军欲拥其为首领,陈经多方考虑,与西原相商,决定弃职东归;但此时赵尔丰得知藏地变乱,遂封锁了川藏通道,并派三营边军赶来。无奈之下,陈只得召集湖南同乡士兵亲信115人绕道青海甘肃折回。经打听知有三条路可达甘肃:东西两路沿途有人家,但路程太远,要走三四个月;中间一路只需几十天即可到达甘肃,但中途杳无人迹,陈与部下商议决定走中路。西原执意要随陈一起回归,书中对此有记述,“次日,黎明起,西原母即来送行,因出珊瑚山一座为赠。顾西原曰‘汝随本布出川,则天涯海角,相见无日,汝其谨护此物。异日见此物,如见吾面也‘。言讫声泪俱下。”115人一人一骑,还有120多头骆驼、牛运载粮草踏上漫漫征程。开始时沿途有居民,路也较好走,过了哈喇乌苏河,补给了100包糌粑,又找了一个老喇嘛作响导一路向北。越往北人烟越稀少,不料老喇嘛对路径也记忆不清,行进途中迷路,误入羌塘大沙漠。这里是广漠无人区,海拔5000米以上,四野荒凉,草木不生,又高寒缺氧,粮尽人困马乏,风餐露雪,最后牲口都被吃尽,只得靠猎杀野生动物为生,有时茫茫雪原中无野兽踪迹,最困难时甚至人相食。在面临生死抉择及队伍内部的内讧,在雪域高原上演了一出生存挣扎、人性考驗、荒野求生的大剧,其间人类残忍的本性暴露得淋漓尽致;而也是在绝境中,西原发挥的人性光辉令人钦佩之至。无人区的酷寒,靴子破损后脚一沾水就会肿胀冻裂,致人死亡。陈脚也冻肿,西原每天用牛油为其热敷才有好转。一路上,西原宁可挨饿,也要把最后一点食物让给陈。有一天,陈拿出最后一块肉干,要与西原分食,西原不肯,作者在书中有以下记载,令人泫然泪下,我读至此不禁掩巻,不忍卒读:“断食已两日矣,饿甚。所储干肉,仅余一小块。以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坚不肯食,强之再,泣曰:’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又有记载士兵争抢死人遣骸之惨状:“士兵杨某,昨夜死于道旁,今日,众饥不可耐,乃寻其遺骸食之。殊昨晚已为狼吞噬几净,仅余两手一足。众取回燔之,因争食,詈骂也。余闻而泣下,婉劝不止。”又有:“时冰雪凛冽日甚,士兵绝食两日,四出行猎皆空手回,饥甚,无可为计,乃密议欲杀余随身藏娃,以延残喘-----余曰:’杀一人以救众人,我何恤焉,只是藏娃肉尽骨立,烹之难分一杯羹,徒伤同伴,奚益于死。‘乃止”其惨状读之令人毛骨耸然。后来我看到六十年代河南灾荒的记载,亦有易子而食,不禁对造成此种人间惨剧的那些好大喜功的官员恨之入骨。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剩下之人来到有人迹之处,以下是作者走出无人区后的一段回忆:“余由江达出发,为冬月十一日,至丹噶尔厅,已六月二十四日矣。长途征行,已历二百二十三日之久。衣服久未洗濯,又无更换,皆作赭黑。辫发结块不可梳理,即行割去。非因朝代更易剪发也-----余等奇装异服,市人咸集店中询问,自视殊觉形秽,------子卿返汉,令威归辽,客感沧桑,主观新奇,亦自伤矣。”出发时的115人到达兰州仅有7人,陈将众人遣散后与西原来到西安。其时陈家书未到,汇款未至,日常开销及归家路费亦无着落,西原将离藏时母亲所赠珊瑚山在古董店卖了十二两银子。不久西原因不惯内地气候,发烧,请中医诊视,说是感冒,然而竟是天花。陈对西原人生最后的时光有一段描写,令人读之肝肠寸断:“一日早醒,(西原)泣告余曰:’吾命不久矣。‘余惊问故,对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以杯糖,饮我以白呛(酒),番俗梦此必死’。至夜,漏四下,西原忽呼余醒,哽咽言曰:‘万里从君,相期始终,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暝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言讫,长吁者再,遂一暝不视。”“装殓毕,即厝于城外雁塔寺,入室,觉伊人不见。室冷帷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从此輟笔矣!”

      西原过世24年后,陈追忆自入藏至回到内地,西原骤然病逝,写成《艽野尘梦》一书,书到此就结束了,陈此后的余生也未再有文字记述。陈自藏返回湖南已是民国二年的1913年,先是出任湘西镇守使兼中校参谋,此后凭其才干,官运亨通,不断获得升迁。1921年任湘西巡防军统领,五年后又被任命为湘西屯边使,由此开始经营湘西三十年并成为“湘西王”。西原辞世时,因陈当时穷途无力扶归,暂时厝于长安城外雁塔寺。十年后,鸷友董禹麓为其归西原遗骨于保靖,西原遣骨送达那天,陈率队迎往保靖城外十里,士兵列队向天空鸣枪致哀。陈延请僧道诵经为西原超度,一連七天七夜道场,陈昼夜为之守灵。四年后,西原归葬于凤凰陈氏祖茔,陈亲为其写墓誌铭。墓誌铭上写着“西原茹万苦百艰敢犯壮夫健男窘步撠肘之奇险从容以护予者而予不获携归家园同享一日之安宁予述至此予肝肠碎断矣!”    安葬之日,凤凰城前往送者有万人之众,面对此景,陈感伤不已。1936年,陈赋闲在家,在长沙的“寥天一庐”闲居,回首半生戎马生涯,特别是西原的情份,遂将前尘往事付诸笔端,写成《艽野尘梦》一书,写到西原逝去就戛然而止,对他的后半生只字未提。每年清明寒食,他都不忘带儿女前来西原墓前祭拜。1951年陈离凤凰到长沙定居,次年2月,陈病故,时年71岁,弥留之际,已不能说话,故未留下遗嘱,但家人都知其遗愿是与西原合葬,但因种种原因,他未能如愿。1958年,在那个大跃进的年代,西原的墓地被毁,墓碑淹埋在一口水井中,几十年间,她无处安身,当年的巾幗英雄成了孤魂野鬼,令人可叹。2012年凤凰县政府不知是不是出于赖名人效应提高当地著名度以招揽旅游者的考虑,才又想起陈,陈的坟墓终于被迁回凤凰安葬,由于西原墓已毁,同为凤凰城的当代名画家黄永玉为西原特製了一座西原抚棺的雕像,以此来弥补两人生前不能厮守的遗憾。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在陈迁葬时发生了惊人的一幕,当把骨灰箱放进墳坑的一刹那,墓坑里突然飞出了两只蝴蝶,一为浅黄,一为黑色,它们在墓地上空翩翩起舞,盘旋几秒后便双双飞入南华山的森林深处,这年距西原过世刚好100年。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的故事必竟是故事,可居然在这一对汉藏夫妇中成为了现实,我但愿它是真的发生过而非人们出于美好的愿望编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陈渠珍与西原生同衾、死同穴的相约,等了一百年,终于等来了两人在另一个世界相聚 。2013年,在西藏林芝的尼泽河畔竖起了一尊塑像,那是陈渠珍与西原,两人携手向着东方。我多年前曾去过凤凰,也去过西藏,可惜那时根本没有有关两人的遣踪,那怕是假的。导游也没有提起100年前发生的藏汉民族间那可歌可泣动人的爱情故事 ,当然那并非传说,而是真正发生在那动荡的年代!

       本文到此本该结束,然而对此书作者尚未有个交待,下面就补上一段。陈渠珍,湘西凤凰人,说起来,民国年间,凤凰也真出人才,当时就有人称i湘西三杰之一的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齡,他与毛彦文的婚事当年也曾很热闹一阵,有人在报上以“一树梨花压海棠”来调侃这对老少配。毛之同学陈昭宇戏之曰:“老同学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有人作一联打趣:“老夫六六,新妇三三,老夫新妇九十九;白发双双,红颜对对,白发红颜眉对眉”,不过这对忘年恋却是成了民国年间的佳话。两人之婚姻随熊之去世只持续了三年,毛此后未再嫁,一直从事丈夫留下的慈善事业,1999年半生为慈善事业的毛于台北与世长辞,享年102岁。毛在其著作《往事》中写道“短暂三年的婚姻,胜似人间三十年”表达她对丈夫的怀念;三杰中的第二位就是人称“湘西王”的陈渠珍,陈与我心目中的军阀完全不同,我原来对军阀的印像就是《啼笑姻缘》中的刘将军,还有诸如那个“ 三不知”的狗肉将军张宗昌之流。而陈虽也列入军阀,却是个读书人,即使后来成了“湘西王”,也是好读书,不喜女色,有人称他为“奇人、奇事、奇书”。陈于1906年24岁时毕业于长沙武备学堂,经人介绍入川军,后随军入藏,四处转战,多次遇险,几乎命悬一线,却都能逢凶化吉,其间他与藏女西原相识并结为夫妻。也是有了西原,他才能成了在后来回转内地时于115人中仅留下七人中的一人。他统治湘西期间,保境安民,注重农牧,创办实业,部下对他都是感恩戴德。解放前夕,他审时度势,宣布起义,使湘西百姓免遭兵燹之苦;而他死于1952年,也是正当其时,若是再多活几年,说不定他会成为右派或是在文革中饱受折磨,所以还有人称他是个福将。1936年他根据自己在藏地的经历写出了感人至深的悲情笔记《艽野尘梦》,并于1940~1942年在当时的杂志《康导月刊》上連载。著名藏学家任乃强先生读后说“但觉其人奇事奇文,既奇且实,实而复娓娓动人。”女作家马丽华将此书改写成小说《如意高地》   ,作家三七在其《陈渠珍的艽野尘梦》中说:”在我国的群籍中,死里逃生于绝地者的追记,又是以惊心动魄的,以此书为第一。盖死者无法开口,生者多不通文墨,所以更多惨烈的事实,只有与死者同化了。“湘西三杰中的当代作家沈从文曾在陈部队中为文书多年,沈受陈提携关照,,陈所藏十几箱书籍、百余轴宋至明清字画、几十件铜器、一大批碑帖古瓷被沈看了个遍,这位没有进过学堂门后来险些儿获诺贝尔文学奖、搁笔后又成为文物专家的沈从文若不是曾经在陈的手下多年,也许就不会这么成名。他回忆:陈平时极爱读书,以曾国藩王守仁自许,看书与治事时间几乎各占一半,称他为被读书耽误了的军阀,绝非溢美之词。

       《艽野尘梦》一书总叙外计有十二章六万余字,作者原序“追忆西原,青海经过事迹,费时两月著艽一书,取诗经‘我征伹西至于艽野’-----”   即意思当年发生在雪域高原如梦如烟的往事。此书涵盖政治、战争、爱情、冒险、民族文化、恐怖、人性的良善与凶残,特别是面临生死抉择之际。是书文字优美典雅,文笔洗练,写景写物可称字字珠玑,在我所读的书中实在难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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