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龄人都曾经历过饥饿的年代,童年时代留存下对零食的美好回忆,可说是终生难忘。现今小朋友们的童年与我们相比不啻有天渊之别,他们不仅从来未挨过饥饿,父母惟恐他们不吃,变着法儿为他们选择美味可口的各种食品。有时我也会去尝尝如今的儿童食品,想寻找童年时的味道,但总不能如愿,脑海里浮现出的总还是小时候吃的东西。
大饼油条是早晨难得的早点,那得是早晨没有粥吃时方能吃到的,那时候油条3分钱一条,大饼3分钱一个。在我们家乡,油条叫油石灰(油炸桧),有时早晨偶尔买几根油条蘸着酱油喝粥,那味道真的好极了;不过一般每人只能分得半条,吃的时候不舍得一下就吃掉,这半条油条又一撕为两,慢慢的推到嘴里。大饼有甜咸两种,面上都有芝蔴,咸的里面有葱花,如果同时买油条大饼,那就把油条捲在大饼里,那是非常奢侈的早餐了。我有个小学女同学,有一个学期与我还是同桌,她家里就开着大饼油条店,她有时会带一付大饼油条送给我,因为油条比大饼长,所以她总把油条一折两,捲在大饼里,悄悄塞进我课桌,朝我莞尔一笑。小学毕业后,她因家中母亲过世,与姐姐一起卖大饼油条,所以就不上学了,有时我还去她们家买大饼油条,她还会问起学校里的事。在我去外地上学后有一年暑假去她家时,她巳因病过世,听她姐姐说,临死前,她要她姐姐把我送给她的一本《王尔德童话选》带去,令我唏嘘不巳,至今我还十分清晰地记得她朝我莞尔一笑,向我的课桌呶呶嘴的样子,还有她穿的那件蓝底红花的长衫。
粢饭糕也是用油汆的,也是3分钱一块,卖粢饭糕的摊头就在城隍庙旁边,摊主是一个大约50来岁的女人。除了粢饭糕还有油氽油垜,那是用糯米粉做的,里面的馅儿咸的是肉,甜的是豆沙,咸的5分钱一个,甜的3分钱一个。我偶尔去她摊上买的都是甜的,有一天也想尝尝那肉垜的滋味,拿起时因为太烫,一撒手就掉到了地上,我赶忙想检起来,她忙说不要了,又重新给了我一个。她总是一个人忙碌,也没个帮手,听常来我家的陶师母说她男人不将进(没出息),吸白粉。陶师母家就在城隍庙隔壁,老听到夫妻俩争吵,突然有一天,听她呼天呛地哭起来,方知她男人死了。活着的时候天天吵,死了后她十分伤心,据说回乡下老家了,后来就再没见这位曾经送我一个肉馅油垜的那位好心女人了。
故乡可当做早餐的吃食,实在数不胜数,那需要坐在店里吃的大面、馄饨、团子、烧卖、汤包、小笼等一般是难得去光顾的。我小时候能吃到的早点心,最多的就是大饼油条与粢饭糕,有时会吃到方块糕,那是用糯米粉与梗米粉按一定比例做成正方形,大约有5厘米见方,面上有字,有的是双喜,也有的福字,在线条的凹陷处可看到紫红色的豆沙,上面有一两粒半透明的板油(猪油),这糕很甜,不过不经饿,起码得吃两块,那就得1角钱,不划算,我宁可吃3分钱一个的菜芯馒头(我们家乡把包子叫馒头,而把馒头叫大包子)。还有粢饭团,那其实就是糯米饭用毛巾揑成一个梭形,里面夹上半条油条,若是要甜的就放一些糖。另外有一种用糯米饭做的蒔团,里面搁上芝蔴,这两种点心吃了耐饥,也便宜。我们故乡的点心是非常多的,就以饼说吧,有盘香饼,油酥饼,拖罗饼,但那价钱贵,自打我们家生活困难后就再没去买过。
清明节到了,我家的祖坟在老家那边的山上,自搬到城里后,解放后就再没去扫过墓。因墓被弄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再后来那儿开了个人工湖,应该是沉入湖底了。清明节在我们故乡城外,走过三条桥,有个地名叫烧香浜,那里在清明节前后热闹非凡,各种小吃都有,印象很深的是一种叫做青团子的,那是把糯米粉用一种绿色名叫浆麦草的沥了汁拌和做的,所以颜色碧绿色,很好看,里面的馅是豆沙或是芝蔴。这里有一种豆腐干,叫山前豆腐干,比菜场上买的小点,颜色也较黑,有一种特有的香味,每10块用丝草扎起来,5分钱一扎,很好吃。再有一种名叫蚕豆豆腐的,据说是用蚕豆做的,大约有7~8公分见方的样子,浸在水中,吃的时候就从水中捞起,托在掌心里,用小刀切成小方块,浇上蔴油、酱油、酸醋,滑爽可口,很便宜。还有豆腐脑,我们家乡叫作“唤”(音),卖的人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个木桶,里面装着水豆腐,另一头是用一个木架子顶着一个方框,里面有葱花、姜末、酱油,醋,辣油等调料,买的时候,小贩用一个扁扁的小铜勺从木桶内把水豆腐舀在碗里,那碗浅浅的,只几勺就满了,再在上面搁上虲皮及各种调料,这豆腐脑才2分钱一碗。还有一种油豆腐细粉汤,那担子与卖豆腐脑的担子稍有不同,一头也是个木桶,里面是粉丝,另一头下面是个小炉子,炉子上面有个方形的木框子,中间有个洞,正对着下面的炉子,上面按着个小铁锅,锅子四周也摆满了各种调料,还有切碎的油泡,吃的时候用手在木桶内捞起一把粉丝在碗里,放上一点油泡屑,一起放入一个小小的竹爪篱内,一起放在铁锅里略煮一会,再倒于碗中,搁上各种调料,这得5分钱一碗,小碗3分钱。
夏天放暑假在家,常听到“阿要吃紫熟菱”的叫卖声,卖的人肩上抗着一个小芭斗,面上盖着块棉布,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竹篮和一杆秤,有人家招呼买,就在竹篮内倒入一些菱,秤好后倒在买的人家桌子上。若是芭斗内菱多,倒出来时还冒着热气,吃起来又香又糯。这紫熟菱在未煮熟时是红色的,称作水红菱,生的也可吃,肉色洁白,嫩而水多,脆脆的,有的很甜,也有淡淡的。多年后我来到水乡工作,那里河道纵横,水面很多,农民在里面种上这种菱,漂在水面上。有时市面上也有一种与这种红菱形状一样的野菱角卖,但个头很小,颜色也不是红色而是黄褐色的,也是四个角,但那尖尖的小角很硬,会戳手,吃的时候得用刀劈开。这野菱角小则小,但很香,特别在煮熟后。那年我去为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出诊看病,那家很穷,小女孩小小年纪就去河里采野菱煮熟了卖钱貼补家用, 我就是在她们家第一次吃到这种野菱角。以后每年野菱角成熟她来镇上卖时也总会给我捎上一点,可惜有一年小姑娘去采野菱时坐在里面采菱的木浴盆不知怎么打翻了,小姑娘跌入水中被菱角的枝蔓缠绕淹死了,令我十分难过。离开工作的水乡多年以后,我在故乡偶然遇见有人卖野菱角,又想起了伤心的往事,并写了篇散文《野菱角》以纪念那位小姑娘。
邻近中秋,就有小贩沿街叫卖糖烧芋艿,那卖芋艿的挑子,一头是个深深的木桶,里面是烧好的芋艿,一头是个木框,里面放着碗与调羹,那热气腾腾的芋艿是棕红色的,又甜又软,据说煮的时候放了碱,所以是这种颜色。中秋节后,白果也上市了,卖白果的往往卖到深夜,在寂静的街上,他一边用一块小木板把白果在小铁锅里翻炒,一边拉声拉调叫唤着:“香香咧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一分洋钿买四颗”。
冬天,我们学校门口,常有小贩来卖烘山芋,那是现烘的,小贩在一个陶瓮的口上挂着用铁丝串着的一个个山芋,瓮的底部烧着炭火,等山芋面上流出油来就熟了,那又甜又香的味道真是好极了。还有挑着担子卖黄連头与盐草头,买的时候手托一张纸,把黄連头或是盐草头放在上面,再洒上一点甘草末,按照买的人需要随便1分2分钱都可以买,那味道有点儿酸咸,因加了甘草末,又有些中药味。校门口卖的还有花生,那是带壳的,3分或是5分一包。还有糖饼糖,是一大块白的像块面一般摊放在一块木板上,买的时候用一把薄薄小刀搁在糖上,用一把小木榔头敲下一块,那糖很甜,却很粘。糖饼糖也有小贩挑了担子沿街用破布头或旧书废纸换,只要听到“阿有破布头换糖”就是他们,于是就在家里东寻西找一些破布废纸出来换糖吃。后来隔壁朱家好婆带我去糖坊里买,因那糖是用饴糖做的,糖坊里饴糖2角8分一斤,可以帮买家做成糖饼,只见那师父用两根短木棍挑起一团饴糖,因那饴糖开始时是黄色半流体,所以挑起来后需不仃地搅动才不致落下,师父随即把搅拌的那团饴糖在一根固定在木桩上的一根小木棒上前后不仃地掼,慢慢地那糖由黄转白,也变得粘稠起来,随后把这长长的一条白色的饴糖放在木板上,洒上一点儿面粉用手搓成圆圆的一长条,然后拿起一端固定的粗线在糖上绕一圈,一拉就掉下块圆圆的糖饼来。这整个过程师傅做的如行去云流水般,至今犹念念不忘。关于这糖饼,我们家乡还有一句谚语,“糖饼上刮削”,是形容一个人小气的,也不知从何出点 。
每当邻近春节,我乡下的小舅会来我们家用饴糖做芝蔴糖与米花糖。芝蔴糖用炒熟的芝蔴,与饴糖搅拌好后压成长方形的一块,等稍稍硬后用刀切成一片片的,有时在芝蔴中混入一些花生米,就更好吃。米花糖是予先在爆米的人来街上时,各家各户都把米拿去爆,那爆米花的人都是苏北来的,他一手拉风箱一手摇一个梭形的大肚子铁筒子转,大概得转几百转,然后他一手撑开一个麻袋的口子,把那铁筒塞到袋子里,再用一根小铁棒把铁筒上的盖子用力一旋,随着他一声“响了”的吆喝,訇的一声,那经高温的米粒就变成很大的爆米花了。小舅舅于前年以96岁高龄辞世,但当年他为我们做芝蔴糖与米花糖的情景恍如昨日,岁月匆匆,时光荏苒,倏忽巳70余载了。
我的故乡,各种各类的小吃实在太多,什么酒釀饼、梅花糕、考果、粉兰花、粽子糖、喜子糖、花生糖等等,一时 半会也说不尽。当年因为家中贫困,除了一日三餐外,很少吃到零食点心,一般吃到的也是便宜的那种;虽然如此,童年时舌尖上的滋味却难以忘怀,尤其在那饥饿的岁月。我的童年有过短暂的欢乐,但也有苦涩,不过在那十分困难的条件下父母亲还是让我们兄弟姐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我一直回忆起当年沿街叫卖的各种小吃,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小商小贩也被当作投机倒把取缔,于是街头巷尾就再也听不到那种拉腔拉调的叫唤了。到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各种商品又多了起来,好多当年的小吃也能买到,可它们大多巳登堂入室,堂而皇之的在商舖里,东西还是那种东西,可再也找不回童年时的那种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