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一直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说。按汉以前的地域划分,我出生的地方应该属于东夷,但是,从我上小学起,我一直觉得我祖上应该是西戎。这里面有内外两方面的原因。
先说内因。我对西北的民歌有一种天然的喜爱,那种骨子里的亲切感说不清道不明,听几遍就能上口,有些优美的段子几十年都不忘。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文革乍起,那是一个歌如海洋的年代。各种风格,各种民族的歌,呈井喷状,泛滥成洋。我曾在这海洋里扑腾过。大浪过后,泥沙淘尽,我的盆里闪闪发光的多为西北地区的东西:蒙古的长调,陕北的信天游,青海宁夏的花儿。
前不久,从网上找到一组宁夏花儿,其中有这样一段,“赶上这雪白的羊群,登上这六盘。沿着毛主席走过的路,我朝前迈,我朝前迈。东方的红太阳升起来,照得大地放光彩,激起我革命豪情满胸怀。我放声把花儿漫起来。”从歌词中就可以判断出这歌有多老。时隔四十年,虽然歌词有些生疏,但是曲调依然亲切,复习上个四遍就叶子门儿青,因而能考八呀十一来吧哟哟。最后那句,不仅荡气回肠,而且因阅历的缘故,还多出一份额外的美感。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外因。父母年轻时经常斗嘴,母亲用以激怒父亲的手段之一是攻击姑姑,“你们家呀,我都不好说你们,瞧你那几个姐姐,个个黄毛黄眼珠。”稍大一点后回老家,慢慢知道,在我们老家一带,黄毛黄眼珠不是好话,意思近乎杂种。
大学毕业后,对历史发生过兴趣。经查,这黄毛黄眼珠之说,还真有出处。据历史记载,蒙元时代,我们老家是蒙古人屯兵的地方,相当于如今的东部战区司令部所在地。蒙古人以区区几十万人统治上亿人口,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策略。
元朝时期统治者将元朝境内的人民分为四等,第一等为蒙古人,第二等为色目人,第三等为汉人,第四等为南人。南人即原南宋境内以汉族为主体的各民族。色目人即各色名目之人,亦即肤色眼珠颜色不同于汉儿的人。这是元朝時中亞、西亞、歐洲民族的统称。一切非蒙古、漢人、南人的都算是色目人,包括粟特人、党项人、吐蕃、阿拉伯人、伊朗人、犹太人和亞述人、突厥人、俄国人等。
元代汉人不能任正官,朝廷各部、院、及各路、府、州、县均设都鲁哈赤,又译作,达鲁花赤,由蒙古或色目人担任,以掌实权,负责管理当地军事和农业。另据野史转载,都鲁哈赤或色目头人对辖区内的汉儿新嫁娘有初夜权。
元朝是一个比较注重门第的朝代。科举考试为打破门第观念,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许多布衣因此步入官宦。汉人士族为了提高社会地位,倾向于与色目人联姻,嫁与异族的汉族妇女中,不少略谙诗书,往往遵循汉人价值观念,督促子女读书习文。蒙古,色目人与汉人联姻常促成其家庭之汉化,由于汉文化方面的便利,提高了在蒙古色目考试中中榜的概率。
因此,蒙古色目家庭与汉族联姻与其在科举中的成败之间颇有关系。根据统计,蒙古进士之母为汉族者占总人数的68.2%,妻子更高达71.4%,色目人通婚比例较低,母亲为汉族者为54.5%,妻子为汉族者则为50%,都在半数以上。
有了这个大的历史背景,再加上我们老家曾是蒙古人的州府所在地,存在大量蒙古人色目人与汉人的混血儿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中国的都姓有一支源出蒙古族,其源头在我老家附近,其始祖系元朝蒙古族后裔,元初为当地的都鲁哈赤,这一官位由家族世袭。后明太祖赐给家族都姓。
行文至此,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虽然我不姓都,但仍感觉自己象个大清遗老,在向众人炫耀,我祖上是正黄旗的。如果您也有这种感觉,没关系,这总比我们老家人把我当杂种看要好。
后来,老家族里长辈敢把家谱拿出来了。老父亲去世后,老母亲突然对祖谱发生了兴趣。为此专门回了一趟老家,还请孙辈拍照,给我寄来一份。令我沮丧的是,这祖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按二十年一代推算,别说蒙元,连大明都够不上,更象是清初的移民。那些关于洪洞移民的传说,在我们老家几乎都可以得到验证。比如,把上厕所叫“解手”;喜欢背着手走路,在我们老家叫“骑驴”;小脚指甲有两半,等等。
看来,我与色目人贵族攀亲是没有希望了,看看太太那边情况如何?太太那边传来的消息更令人沮丧。太太的奶奶有土家族血统,因八十年代特殊的民族政策,在第N次人口普查时,举族决定改填土家。消息传来,我太太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日后孩子成绩不理想,考大学时,能在分数上得到点照顾。忧的是,俯仰之间她成了土家姑娘。与我对西戎的亲近不同,她对土家并无多少感情认同。
我这厢则是哭笑不得。如此一来,日后孩子填表岂不是要填,祖籍:东夷,民族:土家?在蒙元,土家可是地道的南蛮,四等公民。我祖上,可能(仅仅是可能),尽移山心力,丢数辈颜面,淘换来的这点贵族血统,到了我这辈,一夜回到蒙元前?列祖列宗啊......这都是过去的事,我得向前看。去张家界旅游时,我还是满怀喜悦,与太太一起,着土家盛装,留下一张纪念照。关于具体表情与姿势,可以参见薄谷那幅。
为后代计,我干脆直接到色目人的老家去,一不小心走过了,我来到地球另一边。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色目国,各色皮肤眼珠应有尽有,当地政府骄傲地称之为“多元文化”。文化是多元了,可这好比把上百种啤酒倒进一个桶里,百味杂陈,对某个非主流品牌的啤酒来说,其味道聊胜于无。于是有,政府欣于文化多元,快然自足,曾不知新移民初来咋到,感受到的却是文化沙漠。因此,我内心的西戎情结仍然挥之不去,对西北民歌的喜爱有增无减。
前面说过,因阅历的缘故,“我放声把花儿漫起来”这句唱,对我来说,多出一份额外的美感。少时,感受到的只是音乐之美。四十年后再唱,在音乐之美上,平添一份情感之美。
漫花儿,在西北,是一件有着双重美感的事。这件事,用哲学的方法(透过现象看本质)加以分析,再用北京胡同里的语言(话糙但直奔主题)表达出来,应该是: 蒙着艺术的面纱套妞儿。这话要是在青海的某些地方说,有挨老拳招呼的可能,因为,在那里,漫花儿漫错了地方,都可能挨打,别说是亵渎花儿了。不过,在此我关心的是事物的本质,至于如何表达,效率高就好。西北多地每年都举办大型的花儿会,参与的人数常以万计。很多青年男女都利用这个机会寻找意中人。撇开这种人类最原始的冲动,很难解释为什么成千上万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对此趋之若骛。
为了漫花儿,我虽然没挨老拳招呼,却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有一次,我趁家里没人,放开嗓子吼了一段“哥是阳沟妹是水”。那句“就让它缓缓地淌着”还未淌完,家长从侧面的车库门推门而入,“在车库外面我就听见了!你多大岁数了?跟这儿哥呀妹呀的,酸不酸?”让人抓了一个现行,脸上挂不住了,我使出以攻为守的手段,“一个人偷着漫花儿都不行,还让不让人活了?别逼我,逼急了,我专门为这事回趟国,直奔宁夏永宁。”“去吧,最好再带一个尕妹妹回来......”可想而知,那段对话以不欢而散告终。
后来,听说附近城市一个华人老年合唱团招人,我去报名。人家让我走两步瞧瞧,我走了一段上去高山望平川。艺术总监据说是北京来的,曾指挥过中央级别的合唱团。听完我唱,老太太一脸的不屑,认为这些土歌没什么意思,然后,让人给我推荐了一堆洋的和艺术的。让我不可容忍的是一首艺术的,其中有这样几句词,“生死相依我苦恋着你,纵然是凄风苦雨,我也不会离你而去。”大家都已经是去国怀乡之人了,有何颜面在异国他乡唱这种词?我还是找个地方一个人漫花儿来得痛快,于是,我离那老太太而去。
若干年来,我一直隐隐地感觉,花儿里有种东西是东夷文化里缺少的。在情感问题上,西北人的率真,爽快,执着,火辣,从花儿中听得非常真切。相对于东夷文化里,尤其是文人们,那种相当普遍的“想吃怕烫,有贼心没贼胆”来说,“放声把花儿漫起来”的境界实在是令人向往。其潇洒程度丝毫不逊于“世间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地爱,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求”。按弗洛伊德的说法,这应是我西戎情结最原始的动因,Libido。我想当西戎人,可偏偏生在了东夷,呜乎......
据我的有限观察,“放声把花儿漫起来”这一境界本身也有高下之分。“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是容易摘取是难,摘不到手是枉然”,代表着一种境界。花儿必须摘到手,听上去像是情感江湖上初出茅庐的嫩手唱的。我姑且称之为,一阶有限花儿。下面这段代表着另一种境界,“高高山上的牡丹花儿,你不要摘,就让它香香地飘洒”。花儿朵朵不必都摘,听上去像是情感江湖上的过来人唱的。我姑且称之为,二阶无限花儿。
行文至此,您一定想问,说得头头是道,您何以自处?这有点复杂。每当在生活或职业生涯上遇到过不去的坎,我唱的是一阶有限花儿。我一定要上去高山,当然,也有从半山腰绕过去的时候,这是人生的无奈。但是,对上去高山望平川的向望一直激励着我发奋。至于在情感江湖上遇到麻烦嘛,我唱的是......是......至少到目前为止,是二阶无限花儿。不信?有诗为证:
悠然崖畔松,
根植岩缝中。
风雨任吹打,
松挺劲风中。
有客爱劲松,
移植后院中。
朝暮近端详,
不期松命终。
老夫更爱松,
任松迎山风。
遥望枝郁郁,
近看叶葱葱。
能给读者带来愉悦,虽丑犹美。周末愉快。
敞开心扉之前先观察地形。周末愉快。
让我有成就感。也祝你新年新成就。
周末愉快。
英雄所见。周末愉快。
(顿首)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