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出口
我们三姐妹的年夜饭订在打浦桥的“顺风”包房,父母都被从养老院接出,妈妈坐轮椅,大外孙推,大姐夫扶着拄拐杖的爸爸落座。妈妈失忆了,爸爸轻度失忆,而我担心将来与他们一样,终将失忆。六年前的年夜饭订在花园饭店,父母说不实惠。现在,妈妈像个孩子面容光洁,却需要喂食了。
疫情封控结束,父母去养老院,主要是父亲的决定,说不想拖累同住的大姐大姐夫,太辛苦了。疫情一开始,大姐与姐夫搬去和父母同住,为照顾方便,那时妈妈还只是轻度失忆。爸爸想得开,进的是上海最贵的养老院,一室一厅。父母遗嘱已公证,房子给大姐,父母的存款由大姐保管,将来三姐妹平分。二姐与我毫无意见,可大姐说,她拿了房子,钱就不要了,父母的遗产是给子女的念想,也含着我们手足情深。父亲要求大姐二姐周末轮流去看可以了。我呢,爸爸说,要爱护自己,你健康快乐了,我们才放心。
大年夜送完父母回去,姐夫开车送我到淮海路陕西南路地铁站出口,我说走段路好消化。我暂住富民路老友家,是亭子间,他们的孩子留学了,空着。
淮海路仍然华灯璀璨,梧桐树干拉起绳子,挂着大红灯笼,像蛇逶迤向前。一直走到茂名北路,国泰电影院的灯牌像泰山猿人一样俯瞰。拐弯,花园饭店的花园沉静似湖,白天被游客围绕拍摄的梅花树以“非诚勿扰”的姿态安睡。
我穿着大姐的九十年代紫澜门大衣,围着妈妈早年的大红羊绒围巾。大姐拿给我妈妈的围巾,说我属鼠,蛇年要穿点红。大衣敞开了,米白手工织的毛衣外,银项链吊着紫水晶十字架,佳妮临别赠我。
佳妮的样子在我回到上海,变得模糊了。她是大眼睛,阔嘴巴,鼻子呢?她的轮廓曾是清晰的,渐渐是一件虎皮大衣,能想象它的柔软,感觉不到它的温暖了。
回到多伦多,我看着AGO底楼新挂着Marie Laurence画,一位巴黎女郎的上半身像,左上签名旁是“1928”年。女郎的鼻子很淡,面孔粉白像要隐到画布后了。回家一查,Laurence的画深得日本人喜欢并收藏,然而她的画没有像她朋友毕加索的大放异彩,她的诗,没有她的男友阿波利奈尔写的《米拉波桥》被刻在塞纳河桥头。
佳妮的肖像挂在我2024年的平安夜天幕下,我得小心翼翼摘下存放。
圣诞节凌晨聚会结束前,佳妮带着我先走,从冬梅妈家上火车站。她拖着我行李箱,站在地下室壁橱前,一扇门开,我真被惊到了。佳妮说,陈老师别紧张,不是挖地铁隧道,这里抗战时村村挖过地道,冬梅家挖地下室时重新装修地道,请了常大爷儿子回来把关,一直通到小学。
佳妮的车王翔停在了小学,王翔回榨油厂。地道没有什么特别,可直立行走,有照明,我只是跟着走,梦游一般不由自主。走到底,佳妮按了墙上按钮,一分钟后,头顶上面一块板移动,佳妮先上去。那是门房,常大爷移开了带轮子的木箱,这是地下道的出口。
操场边还停着一辆车,王校长的校长室灯亮着,他等王嫂,瘦长的身影在办公室窗口出现。
佳妮说,常大爷复员后光棍了几年,有邻村人带了外地哑巴到他家。也有打骂,常大娘生了儿子,周岁刚满,大娘不小心触电而亡。常大爷话就少了,但他给我们聚会提供方便。佳妮的长睫毛闪一下,像扇子收拢,欲言又止。
佳妮开着路虎,我坐在她旁边。黑夜里,车灯扫在前方路上,两束光,像车身长出了翅膀。
我想起了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里的《老虎》—
“跨什么翅膀他胆敢飞腾?
凭什么手敢擒住那威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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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谢谢阅读!)
哈哈,我看文章大局还行,但很多文字细节能力有限经历有限就只能放过了呀。老实说你和苏桥有共同的地方就是对文字的精细把握,就是我以前说的,很挑剔,这一点我真做不到,所以只能见技心痒,但无计可施,只能以手写心,不追求文字本身的魅力啦。
回复真凡留言。The moment 和 Window,真的非常弗吉尼亚·伍尔夫了。
这个病发病率总体来说是上升的,固然有老年人比例增加的缘故,我觉得也可能和其他因素相关,虽然我一时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了。未来第三部我也会写到老年痴呆,就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机会写完了。。。写作需要心情和时间啊,很羡慕你的状态,也祝贺你新年开局顺利!
我的确有双线的平行。如果还可以写下去,那就是“我”的故事留下不少空间。
不知道为何?我小时候从来不知道老年人会得失忆或痴呆。像我祖母或外婆那代及邻居里。现在想一想她们何其幸运,虽然没有机会进学校读书。
我也算新年完成一个自己给自己的作业了。
祝你写作顺利!辛苦你跟读并留言。
觉晓的文字是不急不慢的,非常多的记忆的细节,也很多环境的刻画,留下很强的画面气息,是这个故事的一大优点:不仅是讲故事,更多的是怎么讲。
呵呵。就不单独写评论了,这里写了感想很好:)
佳妮最后算是找到出口了,经过那么长的隐喻的地道,不容易,也很幸运。其他人的出口呢?谢谢觉晓的细腻精致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