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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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可以缓缓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费时间,我情愿在慢慢里被时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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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房子的漫长告别(7)

(2025-08-12 06:37:36) 下一个

(十七世纪荷兰富有人家收藏各种画作装饰房子。AGO这幅1667年左右的画里,小男孩与小狗在走道,看得见房门外的马,而一张小丑的脸出现在门的一边,豪门贵族的门第标志。莎士比亚戏剧里,王公大臣家的小丑是给主人解闷的,像现在网络上的“说段子”。)

高温天,有种上海黄梅天闷热腔调,但不落雨。八点四十分了。我还是决定出门进一家咖啡馆,天天早起浇水,很少出门喝了。

经过“豆子”,家长送孩子的暑期班,在地下室。要说“卷”,哪里都有,否则,医生家的孩子做医生的比例怎么高于其它职业家庭。我便不进去了,过了暑假吧。绕去小公园,去哪一家,是to be or not to be 了。太阳更热了,放弃坐室外,又转到Bloor街进了“伪哲学”,小小店堂,还只有一个男人坐着。

关家门前,进来的阳光令走道有舞台上一束光的效果。龄淘的镜子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Art Deco风格,网络的方便打开了查找的光。

第一次察觉玻璃侧面被光赋予的绿,像美人鱼的鱼鳞闪亮,或就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这刹那间的发现,忽生感动。外婆原来的梳妆台镜子,连着梳妆台被扔了。我问过妈为什么?说抽屉不好了,关不上。梳妆台镜子两边有两只小抽屉,像小盒子。拉进拉出,是没有玩具年代的小姑娘游戏。而且要看着大人的脸,尽量不被发现。石库门老房子是老早上海的抽屉,九十年代的“春风”,令它们一年年消失。童年在抽屉里寂寞,小小的抽屉是神龛。

在“伪哲学”的一束光里写下上面的文字。八月十二号的上午九点三十七分。外婆的床头上梳妆台左边挂着老早样子的日历本,有着新华字典的厚度,城隍庙买的。每天早上撕掉一张,比晴雯撕扇还有意义。我们小时候对外婆别有畏惧,不敢随便撕。等我上班与她住一起,撕过几次。好像被她认可了我是成年人的仪式。

走道有回声。你有没有发现?像海螺的螺旋道传送。

抬头看见面对的红砖裸墙前坐着的男顾客换了一位。在读一本厚厚的书。我决定回家了。目光落到靠玻璃墙下固定的黑色人造革面长凳,上面投射着玻璃墙外铁线蕨的影子与玻璃上的字母。被卡布奇诺刺激过的脑海如一个词语“痉挛”,为写文的快乐像手指滑过铁线蕨的一排排齿状的小口子。

这种快乐是发现被忽略的日常里的光与影,是壁炉的火苗将息而不息,是叶芝的当你老了仍然被持久地爱与爱着的。

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薇薇安,交流几句。薇薇安家的走道上有两面镜子没有挂起来,沿着墙脚跟侧放。她是喜欢镜子的,说过有次在救世军淘了镜子而心安理得打的回家。

我第一次去Tina家是2007年九月,推开小公寓门,玄关左面墙上挂着镜子。

镜子像是门房的窗口,出现波德莱尔《窗户》“老妇”的传奇?或是“贫困的老头”?一九九七年前后,我进上海的马勒别墅。门房间老头从窗口问你去哪。彼时是团市委机关,我眼里过了五十的男人都是“老头”。我说去少年部。连工作证都没查,通过了。几次之后,大爷便不问了。少年部在底楼,原来是客厅,有着上海老洋房常见的高高的护墙板,深咖啡色。我的办公室也有民国年代这样的护墙板,壁炉和镜子。只是壁炉被堵砌成水泥立面了,像八路军的军服正面,壁炉上方的镜子是西装革履的背影。那原装的壁炉上木搁板,外国电影里摆家庭照片,与炉火参差烘托出家的温暖。而一九九三年我的办公室壁炉搁板,像一条时间的切割线,划出龙应台写过的书名《大江大海》。

少年部的办公室还是客厅原貌,如果去掉办公桌与书报架。一面有壁炉,壁炉上有镜子。另一面对着花园的是落地钢窗,草坪被修整的绿茵茵。原来上海的草坪几乎都是被小百姓用来看与向往的奢侈品,是我们由电影或书本而想象西方的样子。十六岁是地下党的“段伯伯”当时退休了,仍然编辑少年部的杂志,他改过我的工作稿件,手写在限五百字的绿格子稿纸。这种稿纸像夏天上海女人爱穿的朝阳格。

后来读到《回望》里金宇澄地下党的父亲,才想到自己见过地下党呢。段伯伯穿一件白衬衫。

晚上团市委铁门紧闭。前面人行道路灯下,128路和41路车站牌旁边有一只煤球炉,铝制大锅里是五香茶叶蛋和豆腐干。这个外婆年纪的老人说儿女都下岗了,她的摊,城管睁一眼闭一眼,不赶。我等车时,买一块豆腐干。接过。手心里好像攥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上级的指使。我悄悄地边吃边撕碎。隔着遥远的时光隧道,我的回忆模糊成炉上氤氲的水汽。

到了《爱情神话》,我们在厨房边包饺子边看。老乌停自行车被城管教训,苏北话冲出来,老乌向老白抱怨说上海不好白相了。或许有人认为是地域歧视。我想那是一厢情愿的狭隘。老乌牢骚里怀念的是消失的人情味。一如团市委大门外五香茶叶蛋的烟火气。

2017年二月下旬,我似梦如幻地走进人人可以进出的马勒别墅,底楼的宽廊下摆出了下午茶。三个上海阿姨在享用。我彻底告别了马勒别墅。

到家门插入钥匙,想到波德莱尔那句“这钥匙转动增强了我的孤独感,”(舒啸译)。

迎接我的镜子里反射日夜川流不息之后的平缓。

我以为的告别又以另一种形式在将来出现。一年后再回上海,走过马勒别墅不再进去。我却在书里读到它。《Last Boat Out Of Shanghai 》,2020年元旦,疫情的暴风雪将来。像壁炉上的搁板提醒的时间分界线,应该是“段伯伯”进马勒别墅少年部意气风发的1950年,香港有家船运公司叫Moller Shipping。犹太人公司之前从上海搬到香港。等书里写船运公司老板在上海的老房子是北欧风格,我心里猜到是马勒别墅。一查,果然。马勒公司在香港雇佣的办公室职员是上海女孩子,毕业于圣玛利亚女中。

一艘船搁浅在黄浦江,一艘方舟载着一群逃生的人。

电影《美国往事》里,年轻的Noodle 站在火车站镜子前,再出现,是德尼罗演的中年。我们无法抗拒岁月,镜子不变。正如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第二首里写到“是镜子,聚敛起自身流溢而出的美/再全部地归还镜面自己”。

我转动钥匙打开房门,镜子在。

“亲爱的,世界只存在我们内部,而不在任何别处。”(里尔克诗句,摘自舒啸博客)

修改在AGO 13日中午12:24。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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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文心,“段伯伯”应该加引号,当时上下都这么叫。“大爷”我写的时候想不出比之更合适的。或许用“老头”。
我再会修改。
浮世文心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觉晓' 的评论 : 再说几句,从这篇看觉得您目前这写法有前途:感官印像、记忆碎片、历史的痕迹,浮光掠影,混合了过去的现在。

但建议不要用“大爷”、“伯伯”这类词汇。这类词汇也许适用于少儿读物,让人想起《少年文艺》。试想,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如果改叫《大爷与海》份量顿时就轻了很多。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谢谢文心。所以要读啊。读增加写的厚度与宽度。前两周写的多,今日补课。重新回来读莎士比亚。
真要读莎士比亚,他对群众心态的描述,好几部历史剧里涉及,看得很过瘾。
对了,这幅画AGO没有出现画家名字,只有画家给谁家,我感到奇怪。
镜框不是原配,另外捐赠。我很喜欢看镜框。
每个月第一周周三,AGO会展出几幅没有镜框的画,近距离看。我下个月去看。以前看到过毕加索等的素描。
浮世文心 回复 悄悄话 觉得这一篇写得尤其更好一些。读写有成就啊!

上网查了,开头的画题为“View into a Hall with a Jester, a Boy and his Dog”,画家名叫加布里埃尔·梅曲(Gabri?l Metsu)。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谢谢红树鼓励。也是一句句改出来的。倒是情节,写着写着,自然而来。
今早忽然感动,有文学城可占一格抽屉的博客。
海边红树 回复 悄悄话 写的好,觉晓的文字拈来自如,读书多且有思索。赞。平安是福。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谢谢沈香。被改造的新天地只有商业气氛了。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龄龄的古董镜子漂亮,喜欢这种木雕的镜框。

“ 石库门老房子是老早上海的抽屉,九十年代的“春风”,令它们一年年消失。” 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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