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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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可以缓缓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费时间,我情愿在慢慢里被时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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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房子的漫长告别(6)草稿在写

(2025-08-10 07:18:31) 下一个

兰姆姐弟的莎士比亚的故事之一As You Like It(《皆大欢喜》)里,没有漏掉莎翁的一个拟人,树有舌头。那么老房子对我呢?它有耳朵。老房子的耳朵是墙。隔墙有耳的是人。老房子是真正有耳,懂沉默是银,不评判是金。

我移走挂衣服的简易不锈钢架,擦墙角的灰。两面镜子挂着的走道墙面,竖着耳朵在听我内心的小声音。原来,我落下的疫情后遗症,即做家务的拖延症,却在冒出卖老房子的念头后,被一点点治愈。我会用新买家的眼光审视它,用告别的手势去安抚它的一寸空间一寸光阴。

这个周日的早晨八点十分,我出门,在the common 买了一杯Americano ,$3。高温天,开着小窗口,里面有空调。递过硬币,旁边放Tips的是一只很旧的缺了几小块的搪瓷小杯。在我,当是小确幸了,像拿着搪瓷盆去食堂小窗口前排队。Small Thing的快乐是延长到码字时再次浮现。

日子是你在the moment 的一遍,回忆里放映一遍。写出时,重塑了一遍,它的亮点像红绿灯自动提醒。

Tina见我送她的面膜,夸我皮肤好。三十年前别人夸我皮肤细,我接受。这二十五年,日晒风雪,连手上都有斑,邻居Addy快三岁了,那日她指着我手上的一个米粒大的斑说我受伤了。而Tina,大概染发了。那次在地铁站台见到她的头发,超过半白。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好像看见了年岁这条宽宽的河流横在人流之间,令我没有及时打个招呼。她的小儿子十一岁了。

Tina让我来泡普洱茶,上海带来的,别人送我爸爸的茶。茶饼像一元硬币大,金锡纸包装。我带了六个。茶壶是白色的,大,不像她家以前用的。Tina的两个女儿很小就喝茶。那时,她家的两三个茶壶也是小小的。她端着托盘,有可颂和两杯茶,我们从二楼走上三楼,楼梯井摆着一盆高大三米的植物。我不记得它的名字,是细条的叶垂着,绿中泛红。那是她大女儿两岁从朋友家折断,带回来养,23年了。

Tina说本来想着搬家大概不能再养了,那么高。幸好是老房子,阳光又好,它比莫迪里阿尼的女人脖子更细长。

太阳升高了,有些毒辣,空气质量也不怎么好。三楼楼顶露台,只是油毛毡铺就,不是流行的木Deck。可是,Tina摆放了好几盆盆栽,靠邻居家墙面被涂成黑色,下面盆栽的豆叶一根根爬高了,开着红色的豆花。另有一盆紫色牵牛花,开着一朵。她说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我说我去年也有,地里冒出来的。今年没有了。

Tina的声音偏向低,仔细听,像一件旧真丝裙,有光泽流动过。有些女人不开口还好,开口便失去光泽。不是她们的声音不悦耳,而是内容。而有的女人不开口,都有故事。

离开the common ,我想到那个瘦高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有小半年未看见了,本来,每周总有一二次见到她经过我家前院人行道,走去Bloor街的the common 。the common 疫情后只有外卖,现在它家又借用了酒吧的早市。所以朝北的窗口外常常排着队。

那个女人穿着从来不见簇新,而自带法式,很耐看。我们附近维多利亚时代老房子外,之后的房子,客厅基本是带法式玻璃木框门。客厅也宽了,不再狭长。

今早上海老友去朋友南通的别墅,微信照片。说是别墅,玻璃窗外看得见另一排房子,客厅转角皮沙发,不像Cottage味道。

Addy家住Barn风格Loft,是我们老房子街上较新房子,却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造的。上次与她翻菜谱书,美国女明星写的上过排行榜第一。那页有法国吐司的彩照,用了一只有缺口的杯子。

我欢喜地看了好几遍,肯定是家里长辈传下来用惯的。就像去小E家的复活节下午茶,小E妈妈拿出的英国骨瓷杯,是曾祖母传下的,几只,不成套,有故事细节。如《唐顿庄园》里Mary对暴发户未婚夫说,我们不买新家具,我们是传代下来的。Addy家冬天搭沙发的是Hudson's Bay的条纹羊毛毯,老外婆级别。

裂缝、破损,成为经过“破四旧”后的群众的集体创伤,他们容不得旧物品。2017年回上海,我要了大孃孃家原来厂里发的搪瓷碗,印红字厂名。小孃孃说动迁时,家里都扔了。难怪陈丹青回上海,要去捡动迁民居废墟上的黑白家庭照片。一个连回忆都不能承载的大众。

我坐在上海亲戚家新房子的白色皮沙发上,目光只聚焦在一张八十年代初的结婚照上,虽然背景是印制布的假的,却是西式的廊柱。好像我初中读的郊县中学不教美术课,发的统一教材里有马拉之死,多少有点美术的概念。外滩的市政府大楼站姿挺的绿军装一侧,是汇丰银行的立柱。22路辫子电车经过时。从窗玻璃望过去,也是中国近代建筑史里的一图。梁思成写的《中国建筑史》,没有写到近代。我另一个上海老友,父亲是同济大学的退休教授,她三日两头飞日本。

挂走道上的两面镜子,一面是龄龄十三四岁跟我去Rummage Sale淘的,深咖啡偏红雕花的木框,镜子带车花,记得$7。另一面是2006年我们刚搬进来,Jeff住的纽约风格Loft一家卖房前的卖出的,$20,Art Nouveau,新艺术风格,让我想起从蒙马特下来路过的红墙小教堂。而我们街上的Paradise Cinema 是Art Deco风格。两者都是源自法国,有时,我常常混淆。

那年在上海南昌路上见到老家具店,三十四年代的西式家具开价好几千,记得有一面镜子面有车花,与我捡过挂在客厅沙发上的相似。原来跑马厅大楼的上海历史博物馆里还有一套民国西式家具,如张爱玲留下的那张姑姑家公寓室内照片。

读莎士比亚《亨利六世》读到中译本有法国“毕卡第”地名,窃喜,上海衡山宾馆原名“毕卡第公寓”的来历。

薇薇安说我在Cabbage Town捡回来的那张小椅子是法式的。那夜Coco跳上去,像那部法国电影名字《优雅的刺猬》。

不会用新漆刷我的家具,愿它的斑驳提醒我所处于落离的时代。

捡来开裂的器皿,插着的干花,经过了步履不停的日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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