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人是社会部的李静。
李静也算台里资深的协议工了。论制作节目还说得过去,可是因为没有关系,没拿过什么重要的奖项,一直进不了编,也去不了新闻部, 所以一晃几年过去,工资涨不了,职称没份评,台里像她这个年龄的正式工,要么混成制片人,要么找个栏目养着不用再跑一线,可她还得跟那些新来的临时工一样每周跑外景采访,制作节目。虽然处境尴尬,经常牢骚满腹,倒也一直相安无事,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儿子的上学问题。
李静离婚后孩子一直放在母亲那养着,今年孩子升初中,她接到自己身边,想找个重点学校让孩子好好读书。电视台为了给职工谋福利和离家属院最近的国际英语学校达成协议,每年会有10个名额提供给电视台职工。李静听说这事是5月份,电话打过去行政科的人说现在报名还太早,临开学再说吧,等李静再打电话被告知名额已满。李静只能回到栏目找制片人,李静自认为制片人很看重自己,节目总是第一时间完成,审查节目他也总是夸自己,就连栏目聚会她都是最给他面子,陪他喝得最多的人。制片人倒是很爽快说去问问。一晃都开学好一阵了,儿子还没学上,昨天制片人终于回话这事彻底告吹,他也无能为力,李静今天一大早找到行政科,行政科长是个精瘦的小个子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眼睁三分闭七分,打着官腔问她什么事?听了李静的述说,科长斜睨她一样,先问哪个栏目,什么身份?然后说:
“这就对了吗,不是谁报名早谁就能上,本来名额就不多,自然是正式工的子女优先。现在名额满了,我也无能为力。”
“我打听过了,今年适龄的正式工子女一共6个人,那其余的名额呢?”李静强压怒火,尽量平和地问。
“那也轮不到协议工,退休的刘台长的孙子,孙台长的外孙子,要不你找台长去。”
李静的心彻底凉了,她本还想实在不行先找个一般学校,等明年早早盯着让儿子再转过去,现在看来完全无望。即使有限的几个退休台长们的孙子打发完了,他们还有其他亲朋好友。她声音颤抖着还想最后一搏:
“台长天天大会小会地讲同工同酬,你们就是这样执行的?我们天天在一线采访、奔波,加班加点,你们不是应该做好后勤保障吗?”
行政科长从29岁就在这个位置上,20多年估计也见过各色人等,不少难剃的刺头都被他修理老实了,还没见过这么幼稚、这么傻还竟敢这么胆大的人。他用看神经病样的眼神看着李静,
“对啊,就是这样做后勤保障,不满意?不服?找台长去!”
李静再没说话扭头就走出了行政科,直接上了台长办公室,李静从没来过这一层办公楼,电视台也是等级森严,她一个小编辑出入的演播室、磁带资料库,人事处、财务处都在3层以下,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如果不是觉得自己常常加班愧对儿子,她可能根本没有这个勇气。
台长办公室外面站着个人,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说话声,显然这个人也是在等台长。见她过来,那人犹豫了一下,冲她点点头转身走了。半个小时过去了,走掉的那个人回来又走了,台长办公室那人还没出来。李静不想再等了,她敲敲门,直接推开门站在了门口。
屋里坐在办公桌前的秃头台长和站在他身边正在指指点点讲着什么的男人都是一副错愕的表情。
“你是…….?” 台长搞不清状况,
“台长,我是社会部的协议工李静,我有点事想和您谈谈。”饱受刺激的李静先亮出自己平日忌讳说的身份。
“啊……,啊……,”台长此时一颗心放下来了,今天的他犹如一只惊弓之鸟,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是可以跟我谈的?” 台长特意加重了“可以”,说完还看看身边站的男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可惜此时的李静已经大义凛然到完全忽略了他的玄外之音:有事找你的主管领导去,你还够不上和我说话的级别。
李静看领导根本没有让身边人回避的意思,干脆直接开讲自己的遭遇,李静也是素有口才的,加之这么多年的记者生涯,什么人没见过,话一旦出口也就毫无顾忌,从台里的工作都是临时工在干,待遇却如此不公,到这次学校事件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三言两语简单一说,她只觉得台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末了,台长脸对着她,眼皮却是耷拉着没看她,说
“这样,你呢先回去,今天台里又更重要的工作,你反映的问题我们下来做个调查,查清楚了再做处理。”
意料之中的官腔,李静倾诉完了,感觉周身像被抽空了一样,突然有了后怕,她知道今天的事如果没有结果,走出这个大门估计自己的记者生涯就结束了。此时的她气已经消了,但是平和后的执念已经无法动摇。她一板一眼地说:
“今天我哪也不去,如果台长不给我个满意的处理意见,我就见见中央领导。”
台长瞬间崩溃了,
他抄起电话:“刘主任,你让梅琳娜来把她的人领走。”
刘主任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梅琳娜,却看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马主任。马主任听了事情的经过,自告奋勇出面把李静哄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
马主任的办公室像个绿油油的植物园,各种花草高低错落,虽已深秋还是夹杂不少姹紫嫣红,或许是环境让李静的情绪平稳了许多,或许马主任忠厚老实的长相让李静多了几分信任,李静解除了戒备,答应暂且在马主任办公室等结果……。
听了刘主任的叙述,梅雨琳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解决,台长在这种事情上一向不会让步,否则后果一发不可收拾,可是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也会豁出一切,她了解李静,性格倔强倨傲,平日情商也算高,如果不是逼急了,估计也不会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她想了想,让刘主任把李静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李静一进来,原本还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梅雨琳让她坐下,第一句话先问:孩子现在上哪个学校?
只一句李静潸然泪下,她跑孩子上学这事几个月了,何曾有一个领导真正过问孩子如何了?功课有没有耽误?她哽咽着说:领导们一直说会解决,会解决,她就一直等,孩子到现在没有学上。
梅雨琳嘱咐她明天带上孩子,和自己一起先去找片区学校,尽快让孩子先入学。想了想梅雨琳又问,行政科长是否知道孩子叫什么?
李静摇摇头,根本没有报名字的机会,梅雨琳有主意了,她让李静先回去陪孩子,她一定想办法让孩子进英语学校。
送走了李静,差不多到了接待时间,几辆黑色高级轿车鱼贯进入戒备森严的电视台大院,厅长、台长率领着一群中层领导们迎候在气派的广电厅大楼前,梅雨琳看到解省长和几个厅局领导 下了车,中间一辆加长劳斯莱斯上下来的强哥陪着一个30多岁中等身材的男人, 梅雨琳看到此人一身萨维尔街全定制西装就明白今天来的不是官场而是商场的人。
通常这种接待都是由梅雨琳带着参观业务部门:新闻中心,演播厅,播出、制作,今天见过面之后,梅雨琳借口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交给副总监和采购部马处长陪同。台长叮嘱她晚宴一定要到场。
梅雨琳先给英语学校的校长打了个电话,承诺播出两期广告片换取一个名额,然后又去了行政科,行政科长一看是梅雨琳语气自然客气,梅雨琳先单刀直入问是否还有重点学校名额,行政科长自然说没有,梅雨琳面露难色,说:台长的老岳父的重孙子想占台里名额上学,这么晚了才说,这不是让人为难吗?行政科长想起来台长的老岳父,忙问:就是省里退了的老组织部长?
“对啊,要不你给台长打个电话问问?”
“不用了,不用了,你说的还有假?”行政科长赶紧辩白,然后又神秘地说:“我就知道每年都有这样的事,我这啊留着一手呢,还能协调一个,就一个多了没有。”
“一个就够了,姜还是老的辣,您这工作真是做到家了。” 梅雨琳报上李静儿子的名字,父母栏写了父亲名字,没写李静。
梅雨琳看着行政科长殷勤地递笔,不断地询问:部长身体可好?这名额调剂着可费劲了。她知道她只能说台长的岳父,如果说厅里的某位厅长或处长,他一定会亲自打过去电话表功的,功利的时代每个人都不想放过机会。
梅雨琳由衷的厌恶瞬间转换成了悲哀,——作为小人物的悲哀,李静、科长、甚至她自己,他们都是仰仗别人鼻息和怜悯的小人物的悲哀。
出了行政科,她抓空给战雨发过去一条信息:晚到。
她希望无论多晚今天都能见到战雨,至于战雨会不会等他,她不知道,也无暇多想,因为即将到来的夜宴才是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