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琳娜看到远远跑过来的李建伟急忙迎上去,“怎么样?”
“再晚一步就没戏了。跑新闻那个老米求了半天我也没给。”说着话,李建伟拿出笔式偷拍机一晃,“唉,你说又不能播出,他们干嘛还偷拍?”
“想留第一手资料的人肯定不止我们,目的就各有不同了。快走吧!”说完,两个人拦了辆出租,“师傅,省急救中心!”
“好嘞,”司机答应着一踩油门,汇入早高峰车流。
“你们这是去采访,还是去援助?”司机从后视镜看着装扮奇怪的两人,袁琳娜和李建伟对视一眼,他们今天的装扮的确有些扎眼,那是袁琳娜从“建北职装批发城”特意采购的特护服,白色护士帽用一枚黑色发卡别在袁琳娜盘起来的短发上,白色的护士服干干净净,高大的李建伟一上车就褪下外面的连帽衫露出里面医生穿的那种白大褂,偷拍机别在上衣口袋,两人都戴着大口罩。从头到尾武装的严严实实。
“不是采访。”李建伟简单搭了句话,袁琳娜则将目光投向窗外。
“明白,那肯定是红十字中心的,我拉过几拨,跟你们一样在医院帮忙。唉,太惨了!”两人都没再说话,看着外面,想心事。
主意是袁琳娜出的,爆炸第二天两个人扛着机子采访,医院根本不让进,后来由医院宣传部门统一接待记者,带着在医院指定的病房转了一圈,看了一些病人,可是回到台里两人加班看资料的时候,李建伟说:感觉都是轻伤和砸伤的,袁琳娜想起中间她去找洗手间,看到有个挂着ICU牌子的房间,刚一接近就被堵回来了,两个人准备了一天,这才化妆成这样准备再一探究竟。
见他们都不说话,司机也不再多言,一会儿到地方,司机说不要钱了,看他们也不容易,大热天的,袁琳娜坚持付了钱,两人走进市中心医院。一切都很顺利,到了ICU所在的5楼,几个着工作服的保安拦住了他们,要查验证件。
退回到门口,看着住院部三个字,袁琳娜突然想起什么,拿起手机,拨打了电话,“冯处长,我是袁琳娜,……对,我记得您太太是急救中心的护士长,她叫什么来着?……好,放心吧,我知道。”市局刑侦队冯队长因为在缉捕姜启辉和打黑除恶的几次行动中屡次受到表彰,现在已经提拔为刑侦处处长,这里当然也有袁琳娜的功劳,所以对袁琳娜的信任也不在话下。
袁琳娜刚一转身,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陪着省卫生厅长等人走过来,她心里一动,因为她认出那个走在前面为王厅长介绍情况的人,就是省医院的柳副院长,她刚进电视台陪护那芊芊那次,看到他帮助梅雨琳保驾护航。袁琳娜有了主意,她迎上去趁他们说话间隙,“不好意思,柳院长,我是梅雨琳的……朋友,想麻烦您……,”她把到了嘴边的“下属”换成了“朋友”,然后盯住他的眼睛等待着……。
正低头沉思的柳南胜猛然被闯进来的人打断了思路,抬起头看了一眼袁琳娜,她特别的眼神引起他的关注,跟厅长和周围的人打过招呼,他走到一边等袁琳娜跟过来,看着她,”你说:你是……?”
“我叫袁琳娜,是梅雨琳的朋友,琳姐和一个记者失踪了,我怀疑她们都和爆炸案有关,请您帮我进入ICU,两个大活人,总不能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袁琳娜哽咽着说不下去,将头扭向一边。
柳楠胜沉默不语,在电视台举办的中秋酒会上他见过袁琳娜,也听梅雨琳介绍过她的故事。让一个有正义感的记者进入ICU他很清楚意味着什么, 医院接到相关部门的通知:要想尽办法让重伤员挺过三天,他当然知道那是官僚们为降低死亡数据,逃避责任所为,根本不是真正关心那些伤员,他也曾就此给省长写过报告。一旦记者进入病房,他丢掉乌纱帽并不足惜,于袁琳娜如果承受不了所看到的一切恐怕会给她招来牢狱之灾。
见他犹豫,袁琳娜重新面对柳楠胜,“我相信今天我所做的一切,一定是梅姐希望看到的,请你成全。”袁琳娜紧抿双唇,坚定的目光让柳楠胜想到了倔强的梅雨琳,他也希望袁琳娜能有所发现,尽管他已经查阅过好几遍ICU病人的名单。他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功夫一个耳朵上挂着口罩,30岁左右精明干练的女人从病房方向匆匆赶过来。
等女人到了面前,柳楠胜为她介绍:“王护士长,这位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想要进ICU病房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全力配合,为她提供方便。”见王护士长边答应着边上下打量袁琳娜,柳院长沉吟了一下,“她的身份你知道就行了,找身衣服给他们俩换上。”
袁琳娜向柳楠胜道谢之后叫着李建伟跟着王护士长去换衣服,她明白眼前的护士长就是冯处长的爱人,但并没点破。换好衣服袁琳娜推着推车,李建伟挂着听诊器随着王护士长进了重症病房。
这是个有二十多个病人的大病房,尽管带着口罩,一进病房,袁琳娜还是忍不住一阵恶心,她拼命控制才没让自己发出干呕的声音,咽下那口唾液,人已是眼泪汪汪,她抬眼看看,见李建伟和自己一样拧着眉头,王护士长倒是很淡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变得柔和。
屋子里开着消毒的紫外线灯管,紧闭的门窗令房中的空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几分钟之后待稍稍适应,袁琳娜才意识到那是烧焦的皮肉混合着腐肉和药水的味道,借着昏黄的紫外线光能看到病床上或躺或卧的病人,有的四肢缠着绷带,有的头部包裹的严严实实,令袁琳娜心酸的是所有的病人都不哭闹、不呻吟,不知是没劲儿,还是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已经麻痹了。两个护士正在给病人上药,看到他们进来,跟护士长点点头,王护士长示意她们继续,然后带着袁琳娜按照病历上的医嘱给病人上药、打针。
第一位是个50多岁男病人,当护士长解开他腿上的绷带时,袁琳娜不仅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把头扭向一边,因为几天来秋老虎作怪,天气出奇的热,房间不能开空调,男人关节处的腿伤已经腐烂,皮肉外翻的地方能看到脓水和腐肉,护士长从托盘中拿出针管,先给男人打针,再用剪刀一点点剪去腐肉,最后抹上药膏,尽管护士长动作熟练、麻利,这一个人也用了十几分钟,袁琳娜只觉得脊背上一层层冒冷汗。
接下来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病人,因为这个病人整个头部都包裹着绷带,只有一双眼睛微闭着,护士长把病历递给袁琳娜时,特意看了她一眼,袁琳娜看看病历,孟龙月,女,28岁,全身烧伤面积60%。这时护士长开始为病人换药。护士长解开她胳膊上的绷带,伤口腐烂的味道混合着药水呛的袁琳娜想去捂鼻子,这才想起自己是戴着口罩的。护士长熟练地将伤口隔天的腐肉清理掉,再抹上药,袁琳娜看得心惊胆颤,觉得像是在剜自己肉一样疼,她抬头看看女病人,奇怪她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女病人此时已经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恍惚地扫向她们,当她对上袁琳娜视线的时候,仿佛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又漠然地移开,那一刻袁琳娜觉得女病人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当她再次想看女病人有什么要求时,女病人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床头的枕头上。
就在袁琳娜正在思索那目光含义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吓得袁琳娜差点跳起来,她扭过脸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王护士长已经转身迅速到了病床前,袁琳娜赶紧端着手里的托盘跟过去,等到看清眼前的一切,袁琳娜腿都软了。护士长刚给换完药的那个50多岁的男病人,腿从挂着的绷带上掉了下来,只剩了半截,另一半挂在半空中,原来那条腿得了坏疽,已经完全坏死了。护士长一边淡定地给病人重新处理包扎伤口,一边安慰着病人,但其实说了点什么,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另外两个护士也只是看了一眼,继续忙自己的。不知道她们是见怪不怪,还是不敢大惊小怪,怕引起病人恐慌。
袁琳娜强忍着泪水跟着护士长转了一圈,等出了病房,才悄悄抹了把泪。王护士长看看她,叹口气,“快熬出头,解脱了。”袁琳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是说他们快伤好出院了?”王护士长苦笑着摇摇头:“虽然认真给他们包扎,也许下一秒、也许明天、也许几天他们就不在人世了……。”看到袁琳娜大睁的眼睛,王护士长茫然地看着远方,“对于人体而言,爆炸冲击波超压为0.5大气压时,人的耳膜破裂,内脏受伤;超压为1大气压时,作用在人体整个躯干的力可达4——5千公斤,在这么大的冲击力挤压下,人体内脏器官严重损伤,尤其会造成人体肺、肝、脾破裂,他们都是内伤,能看到的伤都不算事儿。”袁琳娜僵立在那儿,半天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李建伟跟着护士长走出去又返回来叫她。
中午回到台里袁琳娜饭也顾不上吃,就开始看素材带,她反反复复地倒带,看那几个病人,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后期编辑周燕走过来告诉她黄总监让她去趟办公室,说完看着神思恍惚的袁琳娜,同情地拍拍她的手背,顺便给了她一个同情的微笑,袁琳娜最近真是诸事不顺啊,估计总监找她也没什么好事。
袁琳娜麻木地起身,叹口气出了大办公室。自从男朋友去世,袁琳娜虽然还是顶着制片人的名头,但是承诺的一空出来就给她换办公室的事早就被领导忘到九霄云外了。一直还是和普通编辑们挤在一个大办公室。好在袁琳娜始终干的都是普通编辑的活,也没拿提拔当回事,她敲敲门,
“进!”袁琳娜推门进去,看到满面红光的黄总监坐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专注地看着电脑,见她进来,赶紧合上电脑,袁琳娜扯扯嘴角,想起技术部小崔曾说的:黄总监就是个电脑盲,白天在办公室看黄色网页,也不知道删除记录,电脑中病毒了,叫技术部的人来修,大家都在背后议论。
“琳娜啊,来坐。”
一听他粘腻的语气,袁琳娜就知道中午一定没少喝。
袁琳娜坐在一进门的沙发上,看着电脑后面两手搭在扶手上,放松地靠在宽大的皮椅子上派头十足的黄总监,“您找我?”
黄总监微皱下眉头,但这表情只是转瞬即逝,“啊,我听说你最近做了一个爆炸案受害家庭和老企业改革的专题节目?”见袁琳娜点头,不等她解释,黄总监立刻换了副严肃的表情,
“台里制片人以上领导干部会议你不是也参加了?会议精神不用我再重复了吧?……”
袁琳娜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大嘴,周边是一圈特意蓄留或许还专门整过形的胡髭,先秦文学研究生毕业,哥哥是广电厅主任,宽肩厚背派头十足,看来选拔领导除了家世背景还得有外形,必须有派头,能镇唬住。不过那么谦逊的一个人怎么坐到这位置上就官腔十足呢?
“袁制片,我在问你话?”
“啊,你说什么?”袁琳娜急忙收回飘渺的思绪。
“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这期节目肯定是不能播出的,我劝你赶紧换主题,重作一期节目,不然空播的话,你我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袁琳娜笑了,“总监,您还没看呢,怎么就知道我节目说的什么?别这么官僚好不好。”
袁琳娜的笑让黄总监很不爽,梅雨琳在时,她就和姓梅的走的很近,不拿自己这审稿制片当回事,现在趁梅雨琳失踪,哥哥立刻抓住机会让他取而代之,能不能服众却是他最担心的。想到这儿,黄总监“啪”地一拍桌子,“袁琳娜,你说谁官僚?你违反台里规定,私自采访,制作传播惑乱谣言,你是不想干了吗?”
袁琳娜看着黄总监,脑海里想到那截断掉的腿,想到那个混合着腐臭和药水的房间,想到那个女病人漠然的眼神,和那些焦黑的尸体,她缓缓起身,“黄总监,我们是民生节目,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作为一名记者,有责任对事件本身进行客观报道,让大家了解真相,如果我们正规的国家媒体不发声,那不是就等着别有用心的人造谣生事,任小道消息漫天乱飞,给百姓带来困惑和恐惧吗?”
黄总监没想到一个黄毛丫头今天不仅胆子大到敢顶撞他,竟然还慷慨陈词说的头头是道,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可词穷气势不能穷,“袁琳娜,我正式通知你,关于爆炸案,节目不是从什么角度报道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允许涉及,连这两个字也不能提。”说完他气喘吁吁,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大口茶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另外,你在网上以写日记的形式发了一些文章,被市报转载发表,给领导造成了恶劣的影响,责任你也要负,最好赶紧删除。从现在起你停职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写一份检讨交给我,什么时候过关,什么时候上岗。”
袁琳娜盯着板起面孔煞有介事的总监,忽然明白:节目制作再好,再辛苦,宦海沉浮靠的不是实力是势力,当初的提拔由不得自己,如今的处理同样红口白牙,由一个人的喜怒就可以决定。她“嗤”地一笑,没再多说,转身就走。
“什么意思?回来,你什么态度?”身后黄总监的愤怒明显是觉得受到了轻蔑。
袁琳娜站在门口像是憋了很久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回到办公室,下班时间还早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记者们早就摸透了台领导们的脾气,凡有大事或者有上边领导来访,为防个别记者惹是生非,一般都会给临时工、协议工放假,此时正式工跟着浑水摸鱼,早早下班走人肯定没问题。
“你怎么还不走?”看到李建伟依然坐在办公桌前看书,袁琳娜柔声问道。
“看你还有什么事?”李建伟依然没有多余的话,但是眼神和行动表现出实际的支持。
“没事了,以后也都没事了。再找个新搭档吧,”袁琳娜边收拾办公桌边随口说到。
“市报休闲版发了你的散文,揭露某领导逼迫女主持人接待上面领导,大家都说解气,不过那家伙肯定会报复,你是不是去找找解省长?”李建伟肯定猜到了总监找她的原因,边看着她收拾东西,边提醒道。
袁琳娜转头看着他,觉得这段时间两个人的搭档,还真是挺默契,好像彼此也都重新认识了对方。
“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李建伟见她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
“改天吧。今天没心情,别影响了你。”
李建伟默默从她手里接过两个纸盒,两个人无声下楼,李建伟像往常一样叫了出租车,“以后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别客气!”
袁琳娜觉得李建伟还真是懂她,好像看透了自己不会再回到这里。她点点头,“祝你永远开心!”
说完回过头看了看省电视台依然繁忙森严的大门,门楼里更显恢宏气派的办公大楼。
不过才一年多而已,这里已经物是人非:
那芊芊在英天吉死后,毅然辞掉公职去了英国留学;
梅雨琳——在爆炸案前似乎要做些什么阻止悲剧发生的梅雨琳至今生死未卜;
而邱小球,那个为了百姓餐桌洁净,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职业良心丢了性命的人,几乎没人再提起;
一份在自己看来有着充分的话语权,可以呼吁公道,唤醒良知的职业,原来不过是徒有其表,只能带给某些人虚荣和捞取好处的便利……。
她毅然转身上车,吩咐司机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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