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蓝调
悠悠,你还年青,你会遇到更好的人,比我好很多的人。
我不要听那些废话....如果你爱我,为什么明天我就要走了,你都不能来看我?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相信吗?
当然信,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能感觉的到。
但是爱是个奢侈品,不是你不好,是我爱不起.....
都是藉口,什么叫爱不起?她生气地吼叫起来。
爱不起是因为我的人生已是一幅画了大半的旧宣纸,我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涂抹的余地。她跟了我那么多年,最年轻没美好的年华都给了我,最苦的日子都一起扛过来了....我没法伤害她和孩子。悠悠,你真的希望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么?
他的话好像利剑一样劈开了她的幻梦,她终于看见山谷下的雾气徐徐散尽,真相原来一直都在,在墨山黑水之间,在浮沉飘逸的白色雾气之外,那么分明无误的答案一直都在,而她竟然选择了视而不见。她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竟然在被他无情拒绝后依然无法责备他一丝一毫。他说的对,她不会喜欢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如果她不希望将来被如此对待,那么她就不该去伤害另外一个女人。
他自始自终都知道用什么方式说服她。
她不记得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恍惚。她坐在那里好像灵魂出窍一样,她努力地在想他们之间的纠葛和爱恨,可是好几个小时过去她什么都想不明白,她感觉自己正坠落悬崖,瞬间的惊慌之后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天黑了,走道里有人在说话,听见开门关门,听见电视的声音和脚步声。她一动不动地听着所有的声音在她的身边流淌,而她好像是一片枯萎腐烂的花儿被彻底的遗忘在黑暗中了。
窗口的天光一点一点的被暗夜吞噬,她无比茫然,期盼着黑暗是一张巨嘴将她一起吞没。那年夏天的萤火虫,那个陪伴13岁记忆的绿色荧光,竟然就这样熄灭了吗?
三木露风《爱 与 孤 独 》她早已背熟了,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一道凄惨而悲情的蓝光,好像哀伤的二胡刺透着夜色的苍凉,她轻轻地念着:
尽管她日夜恋着他,
眼里却不见欢乐的光彩,
看不见无悲的灿烂。
心孤单,情灰暗。
忧郁仍在她心中旋转。
见到夜里相逢的他,
她又悲伤又狂喜,
眼泪如浮月依依。
整夜不是眠也不是醒,
在这般兴浓的夜半,
为何要痛她的心……
在痛吻和流泪的臂腕里,
她得到的是难堪的孤寂。
她感到疲倦,迷迷糊糊中,她看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方,一条瀑布飞流直下,激流拍打着山石水花四溅。她不知道为什么认定自己必须要跳下山涧才可以回家。她不敢,这么高的悬崖,她没有胆子跳,可是她忽然注意到在山涧的半中腰,有个女人身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正小心翼翼地顺着山涧往下溜,那里石阶特别的陡峭,水流也湍急异常,几乎完全不可能安全的涉过去。女人却十分灵巧矫健,只见她手足并用撑住了一块长满绿苔的巨石,腰上用力,笨重的身子竟然轻巧地穿过水帘,钻到了瀑布后的山洞里去了。她看的目瞪口呆,用目光搜寻着,不知怎得,那个女人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她来不及躲闪,就被女人一把抓住了手臂,掼下山崖....
她死了吗?她在哪里?她从巨大的恐慌中惊醒,梦中的一切如此真实令人感到一阵阵的后怕,在现实中她是个失败者,在梦境中她依旧惨败。她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梦境中的每个细节,直到梦境越来越模糊,她躺在黑如墨汁的心湖上,头顶是一轮孤绝而皎洁的月亮。
也许一切都已注定,一切都是命运。内心的挣扎和痛楚忽然都静止了,世界真安静,好像坟墓一样。她依旧不知道爱是什么,黑色的海面上红色的灯塔如此诱惑,但是她忽然没有了意愿去靠近,她松开了双手,让四肢静止,她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知道,听凭自己沉入海底。像一个疲倦了的泅渡者,一只不再害怕猎枪的夜莺。
*** *** ***
远处的手机徒劳无益地振动着,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她好像有些惧怕接电话。一天没吃没喝,身体好像是空的。明天一早她就要搭乘早班机离开这个城市,这一次她真的不再抱希望了,她想快点儿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躺着,恍惚中听见有人在敲门,固执地一遍又一遍,最初她不想理睬,可是外面的敲门声那么倔强,她不得不缓慢地坐起来,她摸索着下了床,床头的台灯被她不小心推翻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玻璃扎到脚,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她用手狠狠地掐了掐自己,很奇怪,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好像她的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走廊上的灯光闯了进来,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是他,一定是他。这是他的气味,这是他的温暖,这是他的拥抱。
在他有力的臂膀中她以为出现了幻觉,直到他用胡子茬儿扎到她的手和脸,直到他帮她温柔的擦去泉涌的泪水,在他的怀抱中,她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好像是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幸存者,重新获得了空气,她的心又一次跳动起来,原本槁枯的生命又一次恢复了生机,无以伦比的狂喜和快乐将她淹没,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是不是她的真情终于打动了他?
他将她抱到床上,看了看她脚上的碎玻璃,还好都只是些皮肉伤,他端来水帮她清洗伤口,然后帮她用毛巾擦干,她安静地看着他忙进忙出,看见用扫把收拾了地上的玻璃碎片,又去厨房给她烧水煮面,不一会儿他端来一碗鸡蛋面,她的眼睛追随着他,看见他忙碌的背影,她既感动又困惑,他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又或者只是因为他知道她就要永远离开了,所以希望她永远记得他的好?
面对她满是疑问的目光,他什么都没有解释。
于是,他不说,她不问。
他为她画了一整夜的画,笔在白雪般的纸上沙沙作响,那些深深浅浅的线条,好像雨线一样滑过天空的苍白,她看见了画面上的女人,赤裸着身体,纯洁而坦然。如同一朵花,一片叶子,一只胡琴,一抹晚霞或是一只白鸽....所有的春情都绽放在他的笔端,他说要把最美丽的永远留在画布上,好像中世纪的游牧诗人,将心上人的名字传颂在诗句中。
她轻轻地诵念起《英国情人》中的最后一段,那曾是他们共同喜欢的句子:
“所有那些部落的名字,虔诚的流浪者走进一成不变的沙漠,看见的是光明,是信仰,是色彩。一块石头,一个失落的金属盒,一根骨头,都可以成为人的挚爱,在祈祷中变为永恒。此刻,她便是进入了那个荣耀的国度,成为它的一部分。我们带着对爱人和部落的记忆死去,口中是曾经吞咽过的无穷滋味,怀中是曾经相拥的身体,这身体仿佛智慧之水,任我们一头扎入,畅游其中,还有大树般的文字,曾经的攀爬流连,以及无数的恐惧,如一个个岩洞,却是我们避难藏身之处。我希望我死时身上也能留下所有这些印记,这是我信仰的地图绘制学--让自然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而不是把我们自己留在地图上,好像那些有钱的男女把名字刻在大楼上。我们是所有人的历史,所有人的书。我们的品位抑或经历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我全部的渴望就是走进一个没有地图的地球上。我抱着她走进沙漠,那里有属于众生的月光之书。我们辗转于井的谣传中,我们徘徊在风的宫殿。”
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摇晃,而她慢慢地沉入迷离,百叶窗的疏影横斜,纱帘的繁花倒映在墙壁上,他握笔的姿势,他看她的眼神,茶烟袅袅的氤氲,即便光影恍惚她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想她会用一辈子来回忆这样的一刻。
他们好像在举行一个仪式,上演一场排练已久的剧本。对她来说没有世上没有任何一天比此时此刻更快乐更悲伤更难以忘记,又希望不再提起。当他们无比疲惫,彼此的身体是最后的晚餐,他们贪婪地索取着对方,在痛楚的快乐中放纵着,像气泡一样飞升又降落,唯有如此才能忘却即将降临的离别。
一想到这是最后的一夜,眼泪便不争气地落下来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心会痛,黑夜是离人的叹息。这一夜,他们依旧是最亲密的爱人,但明天他们将天各一方,从此山高水远,再难相聚。
她用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抚摸过他的脸庞,把爱意释放在苍茫的黑暗中。她拿出纸笔,写下了最后的心情:离别的守候,我心口的千年积冰如今化作了来势汹汹的雪水,月光将蓝调的叹息洒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