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喜欢"人在旅途"的感觉。每逢节假日去外婆家,对我最开心的是坐火车,沿途看景看人,在动感中体验时间和空间的交织变化。每每听着广播里报"旅客们请注意,某某车站就要到了..."然后看着人们的川流涌动,匆忙熙攘,我又好奇又感动: 他们都那么明确地知道要奔向何方吗?他们确信他们是在向着"更好"去进发吗?他们那么赶,好像都有急不可待的目的地。我怎么觉得外婆家要能再远一点,让我在心爱的旅途上消磨个够,该多好!
从我家的南京到外婆家的常州,实在太短,又是在中国最"温文尔雅"的沪宁线上,传奇性和神秘感大打折扣。在兰州的大姑曾经多次邀请我们去玩,其实我心里向往过的: 跨长江,再跨黄河,两天两夜的旅途,应该会流动出许多不一样的风情。但是父母过度保护,总是客气回绝,所以从未成行。我们被多渠道迷迷糊糊地灌输过"南京-上海-杭州"金三角的概念,虽然也没错,但确实是太狭隘,太坐井了!我遗憾自己对中国大地的直观了解如此贫乏,所以后来中央电视台播放"远方的家"时,我是深深痴迷了。
去外婆家我们多坐绿皮的蒸汽火车,选特快。这样从南京到常州中间只停镇江和丹阳。车上的面对面座位间,有个小桌子。旅客会把茶缸,烟灰缸,零食放上。也有停不下热闹的旅客在桌上摆牌局。火车上没有"不许喧哗"之说。我也从来都不嫌吵闹。浓烈的生活气息和真切的人间情怀是我喜欢的。那样的时代,那样的旅行,好像即使"布尔乔亚"气质的人也不沉默端坐,与陌生人来段对话既不唐突,也无轻浮。窗外,飞快掠过田野树木,小桥流水,农家居舍,有新添的图画,也有似曾熟悉的旧貌。我根据朦胧的记忆来估算,见到这标志,看到那景象,应该外婆家也近了!
本来如上所描绘的波澜不惊的温馨旅行是我百经不厌的,偏偏有次母亲脑袋一热,要和同在南京的大姨家一起推陈出新,来一次"大篷车回娘家"。这篷车本是运货车,铁皮大仓,无窗无座,人进了仓就像货物一样,就地找缝隙自行"堆放"。这样的旅行图的只是目的地,而没有丝毫旅途情调之说了。一分价钱一分货,可想而知,篷车的价格比普通客车要便宜很多的。我后来在"日瓦格医生"的电影里看到了类似我童年冒险过的篷车。那是日瓦格医生全家逃离莫斯科时所乘的车。那节车箱原本是运牲口的,里面有同样的破旧昏黑。共同逃离的旅途伴侣有知识分子和各色市民,彼此相处好像还不是完全的"丛林法则"。唉,那黑冷的大篷车啊,装了一车被动荡时代不再认可的"货"。
我们小孩子,哪里知道啥是篷车,兴冲冲地跟着父母尝新,一旦面对真实,都傻眼了。首先没有阶梯,我都爬不上去啊!连扛带拉地上了车,我这个该批判的"布尔乔亚"已经有了受辱的愤怒。我们席地而坐,没有向外的风景,这没问题。在没有情调的境况下,我只关心生存了。可偏偏是最起码的生存在不断受到威胁。篷车不同于特快,它每个沿途小站都停,而且每个站都是人山人海等着往里冲。操扁担的,扛麻袋的,身强体壮的,哭喊怒骂的,我的空间越来越小,随时的打斗就在身边。我吓坏了,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却真实存在的"沪宁线"。车每停一站,我就胆颤一回: 不可能再有空间了,为什么还要开门?! 要出人命了,真的要挤死压死人了!一旦被放置到只竟体力,不计智力的丛林里,我就是最先被自然淘汰的弱势生灵,我清楚地知道这点。林黛玉惊恐万状,魂不守舍。我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哭出声来,只是第一次,觉得旅途怎么无边的长啊!在这样的环境里,出于本能,我是时刻保持高度警觉的。却回头一看,旁边刚同他人打骂完的一对男女已歪斜着睡着,女的枕在男的肩上,口水湿了他的衣服。
终于到外婆家了! 在天堂般文明的外婆家我又恢复了自己的自信和跋扈。面对慈爱的外婆外公,我痛陈母亲选择篷车之荒诞不经,逼母亲保证再无此类不负责任之举。回南京时我又坐上了熟悉的蒸汽客车,这个钱不能省。
我本是"物欲"极淡的人。每天上下班兢兢业业,图的不是物质富足。我的穿着极随闲,家居用品先生不抗议也想不起更新。别人不解,那你挣钱做甚?! 为自由呀!为了有一天可以摆脱在他人眼皮下谋生活,为了不再躲躲闪闪地溜进文学城,而是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读书写文呀!今天写到篷车的往事,就加上一点,挣钱还可以在需要的时候买到基本尊严和人身安全。那篷车不适合我,并非是我高人一等。恰恰相反,对于终生倡导"人人平等"的我而言,那篷车应该不适合所有的人。
前年回国,从上海坐动车回南京,第一次体验了快捷,宽敞,卫生的现代旅行。我多年离乡,激动着再一次和同胞同行一车之亲切。我所期待怀念的蒸汽车里的温暖人气已被欧美化的安静"文明"所取代。大家都在看手机,没有乡音缭绕,没有陌生闲聊。我站起身来到车门口,想更真切地看看每个站口,看看新生代的国人。这时一个比我年长的女性笑咪咪地和我搭上了话。我忘了自己的年龄,情不自禁叫她阿姨。莫名地湿润了双眼,掏心般地想和她亲近。阿姨脸上写着风霜和辛劳,但粗糙的手上,黝黑的项间都是金饰装点。阿姨和身旁的叔叔拉着时尚的旅行箱。他们来自丹阳,刚刚结束北京,秦皇岛,北戴河一带的观光,又飞到上海儿子家小住几日,今天回家了。他们从无锡下车。我问有接吗?他们笑答有的,家里开自己的车到无锡接他们回家。
望着他们劳顿一生后尽享安乐的幸福满足,我不由回想起我的"大蓬车"。当年被我恐为盲流的草根百姓,挣扎于底层,又激荡着对未来的向往。他们虽粗俗却强壮,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相信在过去30年奇迹飞跃的时代,他们许多人都赶上了浪潮,登上了生命的"高铁"。而我这个当年曾偶然染指过"大篷车"的布尔乔亚,因为自身受"苦和累"的底线的限制,和心理上精神上属于布尔乔亚的"软弱",今天依然不温不冷地坐在我的"蒸汽客车"上,做着自得其乐的布衣。我为他人的幸福崛起开心,也为自己的坚定平实无悔。
车轮滚滚,带着不同的人奔向不同的人生驿站。我对大篷车的忍无可忍,就是希望有一天人人都永远离开大篷车。因为我们是人,不是货,我们的基本尊严应该让我们在属于"人"的客车上行驶人生。愿大家旅途愉快,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