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为何物?《辞海》有载:虱乃“昆虫纲虱目之小动物,体扁平,无翅,胸部各节愈合,眼退化消失,具刺吸式口器。为哺乳动物之体外寄生虫,以吸食血液为生。”身上长了虱子的滋味,如今恐怕很少有人体验过。笔者竟在十几年间屡被虱子“光顾”,可谓与虱结下过孽缘。
1959年冬,年仅13岁的我住进沈阳第五中学的学生宿舍。第一个周末晚上天气很冷,大家围着屋子中间的火炉取暖。突然间一位室友连喊“痒死我了!”,就把上身脱光,在内衣上寻找什么。这痒大概是会传染的,别的室友也纷纷把衣服脱下,有的更脱剩一条短裤。我刚要问他们意欲何为,只见最先脱衣服的室友捉到一个米粒大小的灰白色活物,丢到炉子上。那炉盖烧得正红,小活物根本来不及逃生,只听得“滋”的一声,就化作一绺青烟。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旁边的室友一脸不屑地答道:“真是少见多怪,虱子啊,你连这都不知道?”年龄最长的室长补充道:“这叫革命虫,想当年革命先辈爬雪山过草地,哪个没有生过虱子?所以长虱子是光荣的。”这番似是而非的高论,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室友们专心致志地捉虱子,而虱子们的死法各不相同。有的被直接丢到炉盖上烤死;有的被拦腰掐死,扔进炉中火葬。最奇葩的死法是被活吞,一位室友捉到了虱子狠狠地说:“你喝老子的血,老子吃你的肉!”说着就把虱子丢进自己嘴巴。眼前的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
目睹这场灭虱大战,我就算再少不更事,也明白自己是掉进了虱子窝。那天晚上,我把被子捂得紧紧的,生怕虱子爬进来。然而这管什么用?宿舍的床是用长木板钉成的大统铺,七、八个室友一个挨着一个睡在上面。只要一人生虱子,其他人就不可能独善其身。果然不出一个月,我感到奇痒无比,脱下衣裤,竟发现几十个虱子用爪子勾在内衣裤上,看得我头皮发麻。年少的我,三十六计只有一计可施,就是卷铺盖逃回家。家人大费周章灭了虱子,宿舍我当然是不敢去住了。
有了这段经历,我感到虱子比蚊虫、臭虫与跳蚤可恶得多。这些害虫吸了血后,蚊子飞去,臭虫爬走,跳蚤蹦开。唯独虱子,不但全天候吸血,还赖着不走,就连交配产卵繁衍后代都在人身上,实在可恶之至。
本以为从此不生虱子了,谁知世事难料,时隔十年,我与虱子又有过一段孽缘。北京大学的季羡林先生在文革中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牛鬼蛇神”,后来他写过一本《牛棚杂记》。他说的牛棚,是戏指他与其它“牛鬼蛇神”被关押的地方。我却住过真正的牛棚,1968年大学毕业,我被发配去苏北农村,冬天就住在牛棚里,与牛成为室友。
住牛棚要耐得四件事。一是要耐得噪声,深更半夜牛儿仍在吃草,或是把胃里的东西反刍到嘴里咀嚼,沙沙之声不绝。二是要耐得烟熏,牛房不时烧草取暖,那烟无处可出,我就如孙猴子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被熏得泪眼汪汪。三是要耐得臭味,五更时分牛儿出恭,一泡尿撒分把钟,一摊屎足有十多斤。十几条牛此起彼伏出起恭来,那臭味与骚味之浓烈,非笔墨所能形容。这三个弊端我以一招即可应对,就是把头钻进被窝里。然而牛棚的第四个弊端却躲不掉,那就是虱子。牛也生虱子,牛虱比人虱大些,其口器之尖锐,连厚厚的牛皮都能刺破,吸起人血更不在话下。好在牛虱吸了血就走,不赖在人身上,想必栖身在牛毛上更舒服些。
最讨厌的还是人虱。牛棚暖和,农民们喜欢进来避寒,而且最喜欢盘腿坐在我们的铺盖上。明知他们十有八九有虱子,我们也不敢请他们起身。伟大领袖指示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教育者坐被教育者的铺盖,那是瞧得起我们。没过多久,我们便染上了虱子,女同胞们初次看到小活物,惊慌失措、花容失色。比起同伴们,我要沉着冷静得多,因为我毕竟是过来之人。看到女同胞们手颤颤地捉虱子,我就告诉她们,除虱易,除虱卵难。虱卵藏在衣服褶缝里,必须一个个找到掐死。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地捉,只要农民们坐我们的铺盖,虱子就断不了根。后来我们终于接到再分配调令,我们当然不想带着虱子离开牛棚,于是灭虱成了当务之急。按照一些电影的情节,灭虱只需要先洗个澡,再把里里外外的衣服和被子丢进火堆,千百个虱子就在火焰中烧得“吡吡剥剥”作响,与衣物同归于尽。用火烧虽然爽快,我们却消受不起,因为把衣服和被子烧了,哪里来布票和钞票置办新的?于是我们用开水烫,十年前我的家人为我灭虱,就是用这办法。我们用煮猪食的大铁锅烧了一锅开水,把衣服和被套丢进去烫,斩断了与虱的又一段孽缘。
后来成了家,老婆大人酷爱干净,按理说不会再招来虱子了,岂料我与虱的孽缘仍未了。那年头洗澡只能去公共澡堂,衣服脱下来就堆在睡榻上。服务员看我戴眼镜,貌似有点身份,就巴结地用大毛巾把我的衣服盖起来。洗过了澡,服务员又殷勤地递上热茶,招呼我在睡榻上休息。麻烦就出自毛巾与睡榻,不知不觉间虱子竟又上了身。“吃一亏长一智”,我从此去洗澡必带网线袋,把衣物塞进去,再把袋子吊在天花板下面的管道上。虱子本事再大,也爬不上去。洗过了澡我再也不敢躺睡榻,穿上衣服就走。我与虱的孽缘,到此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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