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天文气象,下至地理生物,在林林总总的自然科学门类中,最特别的要数人体解剖学了。虽然谁都明白解剖学是医学的基础,不学好解剖学是决计当不好医生的,可一般人对于这门学科,总是退避三舍,因为解剖学是同人的尸体打交道的。
说来也奇,我家祖孙三代,竟都跟解剖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的父亲是解剖学教授,在四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他的学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如今他的学生已是桃李满天下,读者诸君中,如果有从辽宁中医学院毕业的,那多半就听过家父讲授的解剖学课。
360行,各有各的难处。学解剖离不开尸体,教师就常为尸体不足而发愁。在大陆,难就难在死者生前自愿捐献的尸体很少,要靠被枪决的囚犯和收容的无名尸体来补充。于是,各医学院争相给公安局送礼拉关系。如果这还不够,那就不得不靠旁门邪道了。我小时候,父亲对我讲,外地有些医学院同火葬场串通一气,火葬工人不把死者送进焚化炉,却狸猫换太子,胡乱抓些别人的骨灰塞给死者家属。事后,医学院再悄悄地把死者拉到解剖室去。
父亲讲的事令我心惊肉跳,想不到干解剖学这一行还有天大的难处。若不是为了学生们有尸体可解剖,谁愿意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从现在的眼光来看,窃取尸体不仅缺德,而且触犯法律。听说现在,住院的病人死了,如果家属付不出积欠的医药费,则可以捐献遗体来相抵。这样的做法虽不尽善,但至少医学院不必再由旁门邪道来取得尸体了。
听了父亲讲的那些事,我不但对解剖学避而远之,就连医学院也不肯上,让一心想培养我当医生的父亲大失所望。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我与解剖学的缘份未了。我考进了南京大学生物化学专业,有一门课叫做“普通生物学”。这门课包罗万象,从植物讲到动物,再讲到人体解剖学,当然只是基础知识。没想到有一天,教授突然带我们到附近的南京医学院去上解剖学实习课。实习课只有一天,比起医学院学生一年的解剖课来,只是零头的零头,走马观花而已,可是不少同学对此还是很不适应。他们第一次进解剖室,闻到浓烈的福尔马林味道,眼泪直流。女生们第一次面对开膛破肚的尸体,更吓得花容失色,直朝男生背后躲。我那时在班上官拜生物学课代表,协助教授在解剖室里组织同学,颇为镇定自若。有的同学以为我是顶着课代表的乌纱帽,不得不硬充好汉。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我见得多了。
我小的时候没有母亲照顾。每当我头疼脑热上不了学,父亲就把我带到医学院的解剖教研室去随他上班。那里的房间和走廊里,各种各样的标本缸堆得满坑满谷,有劈了一半的头颅,也有心肝脾肺,还有从小到大的胎儿。技术员们手持着刀剪锯,把尸体大卸八块的场面,我也是屡见不鲜。到南京医学院实习一天,对我来说只是小儿科,自然吓不倒我。
大学毕业后,我在人生路上沉沉浮浮了二十多年,期间曾在家里杀过鸡,也曾在研究所摆弄过老鼠,但这毕竟是动物解剖学。没想到来美国后,竟又同人体解剖学沾上了边。我现在研究人体组成学,就是探索人体内各种成份之间的数量关系。比如研究人体各组织和器官的重量,过去只能靠尸体解剖,现在我们用CT和MRI(核磁共振)等先进手段,在活人身上也可以测定了。我把这个新进展告诉父亲,他高兴地说我研究的是“非损伤性活体解剖学”。他仍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硬把我的研究朝他的解剖学上拉。
其实,正规学过人体解剖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小女儿。两年前她进了美国一所医学院校,刚进校就上了整整一年的解剖课。开始时我真为她捏了一把汗:这么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子,见了老鼠都害怕,能有胆量面对尸体吗?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说,沉重的课程压力,压得她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了。临考试前,她居然和另外几个同学,在解剖室里守着尸体复习,一直学习到下半夜。在她学人体解剖之前,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
一个周末,我发现家中角落里,多出了个塑料包。打开一看,竟是几根长长短短的骨头,不是模型,而是如假包换的真正的人骨头。女儿解释说,下周一就要考骨胳系统,她怕来不及,就借了些骨头回家来复习。太太闻声过来看,还好她也是学过医的,神色还镇定;要是换了个学文学或音乐的太太,看到一摊白骨,没准能吓昏过去。我们是又气恼又感动,气恼的是女儿连招呼也不打,竟把家里当成了解剖室,感动的是她如此刻苦用功。面对这个既成事实,我们既不能赞成,也不能反对,只能是不持异议。于是女儿公然把那包骨头摊在地板上,摆弄了起来。唉,谁叫我家祖孙都是学解剖的呢。
考试过后,女儿在家里轻快地哼起了一首英文歌。我问她在唱什么,她说是解剖学教授教他们的。歌词大意是:
这儿的房间好暗,
这儿的床铺好冷;
我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但是我很高兴。
虽然你我从不相识,
现在却成了好朋友;
我用自己的身体教会了你,
我真的非常高兴。
这首〈解剖室尸体之歌〉,感性地唱出了死者的心声,仿佛他们还活在我们中间。这首歌是一位犹太裔的美国医学院学生写的,表达了医学生们尊重尸体和对死者的感激之情。在美国,供解剖的尸体大都是死者生前自愿捐献的。他们在生前,不也是同我们一样的活人吗?我们真的应当尊重死者,感激他们对活着的人的最后奉献。这样感性的歌为什么不曾产生在中国的医学院校?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大陆上几十年来一直鼓吹阶级斗争,淡薄了人们的博爱之心。活人之间况且争斗不已,又怎能谈得上对死者的尊重和感激?我真想把这首歌介绍给父亲,好让他也教中国的医学生们唱,可惜的是,父亲已在三年前去世了。
我的家,称得上是个学解剖学的世家了。半个世纪来,我们祖孙三代薪火相传,努力不已,为的就是心中那个不灭的理想:探索人体奥秘、救死扶伤、造福人类。
(本文写于2000年,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