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进话音没落,桂圆脑中便哗啦一下,仿佛大海被劈开条道儿,海水壁立,海底显露,赤裸裸地,啥都明白了。她要是怀了娃儿,生了娃儿,齐进妈能来带孙子,欢欢喜喜,现在没怀上,婆婆怕来了她更着急,于是磨磨唧唧。一霎间,代桂圆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气,抢白道:“是我一个人努力就行吗?是我的问题吗?”
齐进不看她,眼睛向一个陌生的方向,每个字都往下坠,“没人说是你的问题,只是描述事实。”
桂圆的心涨满了。气。怨。怒。呵呵,齐进还是在意。在意他老爹没看到孙子就闭了眼。这能怪谁,谁让他不打招呼,不是慢慢衰老、病死,而是迅雷不及掩耳,几分钟就过去了。大家一点没有准备。她想拼一把都没处拼!或许婆婆也在怨她,所以不肯来。哼,不来就不来,省事儿!话说到,怎么决定,随便!可问题是,不来她代桂圆就没压力了吗?只会更大!怎么没有考虑她的感受?!死的已经死了,活得还得活呀!
桂圆想哭,可又不想让齐进看到眼泪。于是咬破嘴唇也得忍。车到站了,齐进收拾行李,走人。桂圆不动。齐进跟着人群一溜排往前走了两步。见后面没人跟着。
又折回头,问桂圆:“走不走?”
桂圆还是岿然。
齐进也恼了,“不走算。”
桂圆猛然站起来,“做试管,明天就去。”
当然是气话。回来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亚玲那必须先打一头。一进门,亚玲便对齐进好一通盘问,然后,好声安慰。小厨房里,亚玲问桂圆她婆婆日后的安排。桂圆把婆婆的情况说了。
亚玲想了想,说:“不来最好,她端着,咱还端着呢。”
“意思是对我不满意。”桂圆挑明了。
亚玲沉吟,“百分百满意,没有,只要没挑明说,你就装傻。”
“能傻一辈子?”
“傻一天是一天。”
桂圆又提做试管婴孩的事。亚玲担忧,问:“安全么。”桂圆不做声。肯定没有自然孕好。可事到如今,她太需要一个孩子,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亲。证明给自己看,也证明给别人看。她不要特殊,要普通。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普普通通的妈妈。
亚玲说我陪你过去。桂圆忙说不用。
怎么陪,齐进也去。老娘再跟着,尴尬。亚玲着急,“到底是哪儿的毛病。”
桂圆道:“宫腔镜、免疫都做过,说我现在怀孕的条件不错。”
亚玲叹息,“趁年轻,做了也好,千万别丁克。”
桂圆说扯哪儿去了。
亚玲幽幽地,“丁了克,就算你不后悔,能保证男人不悔?人的想法是会变的,生育能力总归越来越差。”桂圆闷头收碗。
亚玲又道:“回头去普陀山给你求求。”
桂圆长长得叫了声妈。
去完娘家,桂圆和齐进去冠峰那探望。小桃悲叹了一阵,说齐进爸没享到儿子的福。冠峰没说什么,只说有困难就提。
然后是去小舅妈念巧那儿。念巧刚从哈尔滨回来。齐进桂圆送了礼,恭喜他们有女婿了。
念巧道:“捡了个漏。”
季鹏白了她一眼。念巧闭嘴。桂圆脸已经红了。她没跟齐进细说过跟孙志明的往事。
最后一站是去看彤彤。桂圆一个人去,带了套银锁。提前给孩子备的。郝彤知道表姐一直想要孩子,如今还肯来为自己的孩子庆祝。实属大度。
郝彤住得真大。桂圆瞧着,说不羡慕是假,但她也只能自我劝导。人各有命,富贵在天,羡慕不来。郝彤没怎么提孩子。她不想让桂圆难堪。姊妹俩聊了一会儿,实在没话,桂圆又祝福了几句,走了。
齐进很快找了份工作。工作量增大,工资水平跟过去差不多。既然是跳槽,没升就算降了。人事各方面都需要重新处。麻烦。而且他年纪渐长,技术水平却有点跟不上。到了新公司,他稍感吃力。但这话不能跟桂圆说。
桂圆也忙,学校招生给力,学生更多了,各方面她都要盯、抓、引导。上次胡梅来闹过后,她狠抓教学质量。
另一头,既然决定试管,身体也要注意。除了上班,到家之后,桂圆基本没娱乐,吃了饭,休息休息,不看电视,立刻上床。性生活蠲免。所有的一切都遵医嘱,力求试管成功。
从医院出来,桂圆头上还都是汗。她年纪偏大,卵少,取了多次。齐进心疼,直到上了车,他突然耸了一下肩,故作轻松地,“反正随缘。”
桂圆目光坚定,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她勇攀高峰,誓要登顶。她就不信了,这样都弄不来个孩子?那就是苦没吃够,所以缘分没到。没关系,她能吃苦,心诚则灵。咱继续修。人生在世,无非一场修行。
“医生不是说了么,放轻松。”齐进拍拍她后背。桂圆沉默。车开了一阵,她让齐进在路边停,说约了左璐瑶,散散心。齐进说:“对,放松,找朋友玩玩,嘻嘻哈哈就能怀上。”可是,车一开走,桂圆就立刻叫车。她还得去学校一趟。找左璐瑶只是幌子。她害怕齐进的责备,只能撒个小谎。她现在忙都得偷忙,做贼似的。她不想放下一头只顾另一头吗?可是,她认为目前这个小家庭还没有让她做全职太太的能力。而且,还是那句话,就算齐进真长了本事,赚了大钱,她都不敢全职不工作。那是极其危险的。
从婆家回来,桂圆一直没顾上跟璐瑶见面,等工作捋顺,试管也开始进入流程,她才得空找璐瑶说说梯己话。打两次电话,左璐瑶都说没空,太忙,后来桂圆在她朋友圈看到健身照片,又是个短发。怪模怪样的。才意识到有点不对。
她找弟弟桂宝打探,“左璐瑶怎么了?”
桂宝回答干脆:“不知道。”
桂圆又道:“你不是跟她一个健身房么。”
桂宝仓皇,快速地,“换了。”
“你最近没见她?”桂圆还是问。
“没。”桂宝秃噜嘴。实际上,自那次电影院意外事件后,左璐瑶和代桂宝都避着彼此。仿佛在等瘟疫过去。桂宝觉得自己昏了头,弟弟吻姐姐,成何体统,而且这样多容易让人家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璐瑶姐不是他的菜。他跟郝彤不一样。他不喜欢——老。
左璐瑶呢,一方面为自己越过雷池忏悔,一方面避免尴尬,她换了健身房,屏蔽了桂宝的朋友圈,桂圆回来,她也不见。因为实在觉得对不住桂圆。她相信桂宝不会跟桂圆提。可她自己心里不清爽,跟偷人家似的。
直到桂圆第三次打电话,她才勉为其难出现。桂圆去医院,跟医生聊试管的进展。左璐瑶跟着。当得知桂圆真要开始操作试管婴孩,左小姐瞪大了眼睛。
她想到自己。桂圆卵子都少了。她呢。她跟桂圆同龄。情况想必好不到哪儿去。
“我要不要也弄一个。”左璐瑶蝎蝎螫螫地。
“弄什么?试管?”
“卵,先存起来呀,冻着。”
“不找了?”
“不是不找,是难找,万一呢。”
桂圆扶着左璐瑶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下,这次观测,情况不容乐观。受精卵不着床。桂圆道:“早做打算也好,看看我这,跟西天取经似的,九九八十一难。”
璐瑶只好找话安慰,“没孩子俐亮,拼事业,老了请保姆。”桂圆苦笑笑。左璐瑶真是未婚女子。结了婚,不说周围人想要你要个孩子,就是她自己,也想生个娃儿,属于自己的娃儿。物质上可以再努力,到多少岁都行,精神上呢,有娃儿虽然累,看看小舅妈唐念巧,跟打了鸡血似的,那就是人生的意义。可她又不能跟璐瑶细解释,一说,璐瑶必然拿出女性独立那一套话,指不定都能翻脸。
桂圆只好说,“婚,能结还是结,孩子,能有还是有,不结婚不生孩子,比结婚生孩子还累。”
心累。
跟社会主流对着干累。普通人,精神没那么强大。
桂圆迅速换话题,“你跟桂宝不一个健身房了?”
左璐瑶支支吾吾答了一声。
桂圆指了一下她头,“你这意思是从头开始?”璐瑶说对,就是从头开始。正说着,桂圆一抬头,看到个熟人。大舅妈穆小桃夹着包,快速走进诊室。
桂圆诧异,她来干吗。从医院出来,桂圆没直接回家,也没去学校,而是往老妈那拐一头。进门就问:“妈,你把我试管的事说出去了?”
亚玲蒙,“没有啊。”
“跟大舅大妈也没说?”
亚玲面露难色,“跟你大妈露了一点。”实在禁不住小桃的盘问。她原本以为桂圆会发火。谁知桂圆哦了一声,说:“你猜我在医院遇到谁了。”
亚玲问谁。
“大妈。”桂圆道。
“穆小桃?”
桂圆点头。
“估计瞧病。”亚玲说。
“跟我挂一个科。”
亚玲来兴趣。想了想,说:“不会吧。”
桂圆笑说:“五十多岁生孩子的不是没有,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亚玲抚着胸口,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丁克了大半辈子,穆小桃要生孩子?大哥冠峰知道么。亚玲心头的痒痒肉动了动。
这日,郝亚玲不知从哪儿弄了袋冻秋梨,巴巴地给穆小桃拎过去。小桃跟冠峰都爱吃。到家里,冠峰在休息。小桃说现在他是昼夜颠倒,夜里画画,白天睡觉。亚玲呦一声,说那对身体可不好。
姑嫂俩坐着聊了会儿老三家的事。亚玲叹,“咱几个,想不到是念巧先抱孙子。”等于是废话。小桃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亚玲糊涂。
好在小桃没在意,纠正,“外孙子。”
亚玲咯咯笑,“老家裁缝铺子的儿媳妇记得吧。”小桃想不起来。亚玲说嘴上有个豁子。小桃问她怎么了。亚玲说:“说他家发财了。”小桃靠技术发财的现在也多。亚玲进一步,“上五十岁,又生了个儿子。”
小桃啊了一声。亚玲渲染道:“真是,倒过来了!桂圆难成这样,这些中老年人倒跟下乒乓球似的,噗一个。”
小桃道:“理论上讲,只要没绝经,就有生育的可能。”亚玲看着小桃,脸上云淡风轻地,但从穆小桃脸上一丝丝的倔强,她大概明白,嫂子估计有这意思。大哥昼夜颠倒,可能是因为两口子意见不一致。也是,多大了,还作?以前这么多年不要,现在跟抢救似的,还要孩子?生出来比孙子辈还小?呵呵,也难说,老大两口子有钱。
亚玲出神,小桃轻拍她一下,让她品茶,说这是武夷岩茶,有肉桂香味。
亚玲说:“我人粗,舌头也粗,喝不出来。”
小桃忽然说哪天要去看中医。
“谁看?”
“你大哥。”
“咋了。”
“更年期,脾气特别不好。”穆小桃忧心忡忡地。
唐念巧最近脾气也不好,她要开除李姐。理由是:素质太低,影响彬彬的成长。说她有一次亲耳听到李姐教彬彬一句诗叫:两个黄鹂鸣翠柳,隔江犹唱后庭花。
念巧惊怒,跟季鹏嚷,“一个是杜甫,一个是杜牧,差着一百年呢,张冠李戴还行?!”
季鹏劝,“不就一句诗么。”
“听到的是一句诗,听不到的可能是一道算术题,一句英语,多着呢!”
“英语她可不会。”
“反正这人不能留。”念巧下定决心。季鹏为难。关于李姐的去留,其实在念巧发作之前,郝季鹏就是开始考虑。胡斯楞跟他提过,在家里遇到过一个人。季鹏没跟李姐确认过,他当时酒醉,不省人事。但经描述,李姐的可能性最大。
郝季鹏的第一反应是,把人辞了算了。得封口。但一想,就这么辞了,万一李姐心眼多,反水,把那天的事偷偷告诉念巧,难免解释不清。
还是得留。
工资涨了点。稳住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念巧要辞人。季鹏本来不愿意,可又一分析,念巧要辞,他就把责任推在念巧身上,他做好人。李姐恨上念巧,便不会把那天遇见胡的事相告。这样好。
夫妻俩商量好。由季鹏出面说。念巧带彬彬上补习班去了。李姐刚从洗手间出来,才打扫完。
季鹏站起来,笑吟吟地,“李姐。”
李姐连忙靠近。
季鹏道:“念巧发火,你知道吧。”李姐说知道,又自责说都是我多嘴。季鹏道:“她的脾气你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很优秀,我对你非常满意,以前彤彤也说你好。”
李姐是聪明人,听到第一句,就知道全部内容了。她笑着说:“没关系,我再找。”季鹏从裤子口袋拿出钱包,直接给现金,“这是一个月工资,加给你。这样你再找就不急了。”李姐泪眼婆娑,一个劲儿说先生是好人。问题解决了。
李姐一走,郝季鹏放宽心。跟胡斯楞表白失败,那日子就还得按照越来的过。他本来也没想过跟念巧离婚,只是试探胡斯楞罢了,毕竟有两个孩子呢。但与此同时,他又希望胡斯楞能完全属于他。当然,目前看,有点不切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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