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圆被念得心里发毛,火也上来,“能不能不提这个,我不积极吗?我说过不结婚吗?我渴望结婚,想要有自己的家庭,也好从这个逼仄的小空间搬出去,过自己的人生。”停一下,补充,“上个月相亲六次!”
“有两个挺合适。”亚玲说。
“要结婚的是我!”
“降低标准。”
“还不够低?只要有正经收入,是正经人,能正经过日子,长得还算正经就行。这是社会问题,大城市适婚的女的太多,条件好的也多。男的少。狼多肉少,你女儿我拼不过人家。”
“把你弟弟先弄出去也行。”
“房呢。”
“入赘。老代家该绝。”亚玲脖子拧向一边,仿佛已经做了老大牺牲。
“您真舍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咱家这个格局,得破一破,多少年了,没丁没口,就咱娘四个一窝窝崴。愁人!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一个都没立起来!”
“左璐瑶算立起来了么。”桂圆问。左是桂圆的同学。单身。有独立住房。父母都不在了。
“没有。女人未婚没娃,都算没立起来。”
桂宝打房门口飘过。亚玲眼见,说了句过来,让他替换姐姐。桂宝只好领命。
刚下手,重了点,老太太醒了。亚玲只好上前招呼,“妈您继续睡。”低头看桂宝,越看越愁心。桂宝用余光捕捉到老妈的犀利眼神,背脊发凉,“妈,您别这么看着我,瘆得慌。”
桂圆发笑。
亚玲叹息,“当初要生两个女孩,准比现在强。”
桂宝抗议,“妈你这怪了,小舅还想要男孩呢。”
“你妈没本事,没能力给你备房子。”亚玲直说。
桂圆桂宝异口同声,“妈——”
老奶奶醒了,慢声慢气,“实在不行,就把老家那房子拿去用……”亚玲没法说。老家那房子要拆迁,顶多得点钱,还怎么用。
桂宝劝:“别想那么多,不是还有饭吃么,还没到最危险的时候,还不用发出最后的吼声。”
亚玲见儿子如此松懈,急,“等我死了你屎都吃不上!”
桂圆面目严肃。
桂宝嘀咕,“刚吃过饭……”
亚玲脱口而出,“事业爱情两朵花,不要求多,你起码给我开一朵!”
“姐不还没出去呢么……”
“少扯我!”桂圆自保。
“各人管好自己!”亚玲做总结,“都努力,都进步!都得往好了过!”
送客送到院门口,夫妻俩都挥手,跟客人说再见,脸上还有招牌式的笑容。关上院门,一转身,郝冠峰才显出疲态。回屋,穆小桃还要忙着收拾,太晚了,小时工不可能来,穆小桃又不愿意客厅乱糟糟过一夜,只能亲自动手。
她现在相当于是郝冠峰的经纪人。冠峰作画,她托人送到香港的画廊里展出,售卖,中间许多关系路子,都是她去维护、打点。这一波客人,就是买画的金主。买了画还不尽兴,非要见画家真人。考虑到金主实力雄厚,穆小桃只能安排了。一应酬就是一天。
冠峰坐在沙发上,前额耷拉着一条头发。有几分颓唐。穆小桃拿腿轻轻踢了他一下,“去洗澡。”
“茶喝多了。睡不着。”
穆小桃迅速收拾着。
这么多年,她把冠峰照顾得不错。不然他哪能如此年轻。虽然外人背地里总说,郝冠峰两口子显年轻,是因为没有孩子淘神。但面儿上,大家都归因于穆小桃的妥善照顾。冠峰没小桃姐不行!这是朋友们惯常说的一句话。
“怎么了?”穆小桃觉察出她男人情绪上的异常。
“没事。”
“没事那怎么了。”
“没怎么。”
“从人进门你就不痛快。”
“不要胡思乱想。”
“骗别人可以,骗我,门都没有,”穆小桃说话利索,“人是财神,你这个样子。”
郝冠峰头后仰,“要那么多钱干吗?”
这话触怒了小桃。不,不光是触怒,是震撼,于无声处听惊雷那种。一个人如果连钱都不爱了,很危险。其实穆小桃心里有数,自打看完老三老婆生孩子,郝大画家就有点不痛快。只是,这不痛快形若鬼影,一般人发现不了,但逃脱不了穆小桃的火眼金睛。两个人从三十岁认定做丁克,四十岁反悔,然后又坚定信心一直到今天。他们说定了,这辈子,你只有我,我只有你,谁先死另一个帮忙打理后事。
什么孩子不孩子,穆小桃老爱说,周总理不就没孩子么,宋庆龄也没有,不耽误他们伟大!时间有限,青春珍贵,为什么不能投入到更值得的事业中去。好在,冠峰有书画事业。这么多年,穆小桃和冠峰也正围着书画事业转。
直到念巧生二胎。穆小桃感觉大地摇了一下。
她理解冠峰,推己及人,偶尔的失落可以接受。但你得自我调整。像冠峰这样,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就不好了。暗点不行,她决定明着聊。
洗好弄好,两人上床,并排坐着。
冠峰还没睡意。
穆小桃卸了妆,有点憔悴,头上还绷着发带。粉红小兔子。多少年的老习惯,她睡觉要戴眼罩塞耳塞。隐形眼镜取了,瞬间双目无神,不对焦。但不耽误谈话。
穆小桃拿着本《八大山人画集》,摊开着,里面的鱼和鸟都翻着白眼。
冠峰坐着不动,突然间叹了口气。
“还没过去呢。”穆小桃合上画册。
“什么。”冠峰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还没过去呢。”
“过去什么。”
“老三老婆。”穆小桃懒得叫念巧的名字。烦。
“她怎么了。”
“生娃。”
“什么意思。”
“人家生娃,你受刺激。”穆小桃这才点明。
“一派胡言。”
“那你失落什么。”
“换季,状态不好。”冠峰说。
“后悔了?”
“别神经过敏!”冠峰的腿蹬了一下。像膝跳反应。
穆小桃不往下追问,话说到这个地步,可以了。把人逼急了,起反作用。主要目的是敲打,日子还要两个人过,适可而止。
穆小桃不出声,故意摆出弱势群体的样子。躺下。戴眼罩。过了好一会儿,冠峰才来抱她。
“别多想。”冠峰的声音像游蛇,藏在黑暗里。
穆小桃不做声。又过片刻,她肩头有节奏地微微颤动。
哭了。不失时机地。
隔着被子,冠峰能感觉到。
眼泪就是回答。冠峰必须表态,“都没有的事!”略微有点激动。
他是艺术家,很有表现力。
穆小桃忽然收泪,又强势起来,“多少年夫妻,真诚以待,有什么想法不妨摊开来亮明了说,我都没关系。”
“是有点事。”冠峰不得不找点别的搪塞。
故布迷阵。
“什么?”
“本来不想跟你说。”
“说。”穆小桃坐起来,打开灯。
“秀云邀请我去雁荡山……采风。”
“去呗。”小桃放松警惕。无关痛痒,不妨大局。
“就一个名额。”
“你去,我不去。”
张秀云是冠峰的师妹。红颜知己。年轻时候,穆小桃对她严防死守。如今年纪大了,穆小桃反倒认为有秀云这么个人在挺好。至少可以调剂她和冠峰婚姻生活的无聊。
穆小桃始终认为,张秀云的丈夫跟她不谋而合,持同样态度。年轻的时候没越过雷池。现在年纪大了,给她雷池她也越不过。越过了又能怎样。两个画家在一块,怎么活?喝西北风?穆小桃心放肚子里。
“你真同意?”冠峰故意说。
“去一年我都没意见。”穆小桃大度地。
“还是一起。”
“别,”穆小桃说,“我又不懂画,不明白山水,碍手碍脚,人家只邀请你一个,我跟着,显得我太不大度。你去你的,我可能飞趟香港。”
“夫人辛苦——”冠峰黏黏糊糊,牛魔王似的。
这一劫算过去了。
两个人再没谈季鹏念巧的事。也没说娃儿。钱也没提。他们财务早自由了。穆小桃卖画,是觉得有必要帮丈夫扩大影响。这些画,就是他们的娃儿。
桂宝工作的事,亚玲不是没放心上。自己儿子,没有比她更着急的。亚玲本打算趁着念巧生二娃,季鹏高兴,找个合适机会提了。可没想到彤彤半路杀出来,闹得个天翻地覆。她不好再给人找麻烦。
对外,人都知道亚玲好强,实际上,亚玲对三弟一直愧疚。她不好意思找他办事,当年季鹏跟念巧结婚,郝亚玲坚决反对。念巧没什么嫁妆,人也强势,亚玲认为弟弟跟这样的女人结婚,她妈会受苦。
老母亲对穆小桃已经一百个不满意,老三的儿媳妇,是最后一锤子买卖,不容有失。怎奈季鹏和穆小桃硬是情比金坚,无坚不摧。宁愿跟家庭断绝关系也要在一起。
念巧嫁进来没几年,老母亲去世,又过了头十年,季鹏离开单位,夫妻合营单干,小家庭开始起飞。客观分析,季鹏的发达多半是赶上了好时代,但主观上念巧认为都归功于自己旺夫。当年的事,明里暗里,她喜欢在大姑姐郝亚玲面前提溜提溜,以反复证明亚玲当年的错误。
要在头二十年地里,亚玲一定大声反驳,搞不好还暴跳如雷,她是工人出身,直来直去,但二十年磨下来,什么锋芒也没了。谁让老三富贵逼人呢。亚玲忍着!不过郝亚玲认为这样也好,彤彤是她劝下来的。有功。将来还能提。看机会。
老三那暂时不成,亚玲又想从大哥身上着手。只是大哥在文艺系统,桂宝学的是机械制造,鸡皮沾不到鸭身上。可逼急了,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亚玲没给冠峰打电话。这事不能刻意。得装作不经意。这日,亚玲“不经意”走到大哥家的小院,拎着袋粽子,全是自己做的,蜜枣馅,大哥大嫂都喜欢。
她平时不大往冠峰这来,她跟念巧不一样,念巧是讨厌穆小桃的矫情,亚玲呢,是怕见这个宅子。
标准的小四合院,种着柿子树、玉兰花、石榴、葡萄,这是郝亚玲梦寐以求的居住环境。可偏偏与她无关,每次目睹,总是痛苦。
何况大嫂小桃还特别喜欢跟人介绍这宅院,来一次说一次,每次似乎都有新鲜花样。比如这回亚玲到访,小桃就一劲儿嚷嚷院子里窜进来黄大仙的事。
“那么大!”小桃用手比划着,有新生儿大小,“它看看我,我看看它。想来偷鸡,可惜没有,梁上那两块腊肉,随它吃。黄大仙得罪不得。这地方还能见到黄大仙,真是,啧啧……”
亚玲只能附和着,说见到黄大仙,带财。
小桃立刻说:“你讲对了,你大哥刚出了几幅画。”
亚玲当然明白大嫂反复说黄鼠狼的关键点,家里有黄鼠狼,也很有优越感。这可是市中心,还能有黄鼠狼上门,说明什么?那叫人和动物和谐相处,自然!穷鬼们住楼房,黄鼠狼还不稀罕去呢。
只是亚玲不明白,家里不是养着狗呢么。叫毛毛。一条不大不小的黄土狗。老大两口子偏抬举它,弄得跟土皇帝似的。毛毛对亚玲不友好。每次来它都汪汪叫好久。亚玲不相信毛毛能容得下黄鼠狼。
说完黄鼠狼又说画,话里话外,亚玲才弄清楚,大哥不在家,出差。她白来一趟。敷衍敷衍大嫂也好。聊着聊着,穆小桃忽然一句,“老三那你又去没有?”
亚玲怔了一下,连忙说没有。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实际是考验。这是个政治问题,是跟谁做同盟军的大事。亚玲有成算,为了桂宝的工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反正今天,她得跟大嫂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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