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任命下来了。老大得走,去青海。
立人有些发愁。他觉得自己陷入到一种尴尬的境地。跟着走,这边刚起步,就算借调,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难说。不走,新官一上任,他被边缘化的几率很大。他没有背景、靠山,孤零零一个人,想要寻找新的靠山,更难。领导们喜欢一张白纸,培养自己的人,谁会接手上一任留下来的老臣。何况他也不算老臣。见识了大城市的风光,更见到凶险,狄立人如今才明白,当初那些老人不愿意调任大城市,把机会让给他,与其说是不自信,毋宁说是知道这里头水太深。在“根据地”做个中层,关系网是通的,一家老小都能照顾到,就这么一辈子,安安稳稳,挺好。何必披坚执锐往前冲。不过,他们不明白,立人是有抱负的。他确实向为大众服务,却是想做出一番成绩,不说彪炳史册,起码建功立业。只是这一切的实现,没有权力是不行的。掌握权柄,才能更好的开展事业。可这其中的难度,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归根到底,他根基太浅。
到了大城市。他开始后悔结婚太早,缺乏战略规划,有点感情,享受点温柔,大学毕业二十出头,他就把自己交出去了。现在看实在是个错误。婚姻跟打仗一样,选择什么样的战友,太重要。尤其是他这种想要走仕途的人。不借力打力能行吗?别说仕途,就是从商,看看那些成功商人的岳父,傻子都知道其中玄妙。立人结婚的时候还是太年轻。感情至上。家里人又不懂得掌舵,才导致偏离了航向。
何况他现在跟余嘉根本无话可说。她关心他爱护吗?特关心、极爱护,十个有九个半都会那么说。这就是余嘉长期以来塑造的人设:贤妻。
可立人觉得,那不叫关心爱护,那叫巴结。看他发展得好了所以巴结。她全家都那样。不成器的弟弟,他硬是帮忙扶到博士。麻烦一大堆的老丈人、丈母娘,还有七七八八的亲戚。他还没飞上天,他们恨不得就把他拽下来。他见不得这些人蝇营狗苟的样子。他在外头拍领导马屁,回到家这些人拍他马屁,他老感觉像在看自己的影子演戏,提醒他,“你有多可笑”。
立人喜欢那种任性妄为的人。因为他永远别想做也做不到。
立人还觉得,余嘉根本不理解他。她甚至提过要一起回去。那不等于宣布他前半生的奋斗全是徒劳,等于宣判他是一个逃兵,在人生的战场败下阵来,埋葬了自己的理想。人往高处走,来大城市,来为更多的人服务,产生更大的影响,这可是他的理想!理想!理想!知道什么是理想么!那是可以让人为之献身的东西啊!她就不能提,不该提!愚加蠢,愚蠢!
不过可能直到现在,立人也没能搞清楚理想和欲望的界限。反正,他跟余嘉谈不来。两地分居的时候好一点,她作为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而存在,真到眼前,同一屋檐下,他受不了,别扭。就比如这次老大变动,他不可能跟余嘉讨论。她一定大惊小怪,她一定首先想到自己。还有上次撞破“那事”。余嘉那种宽容大度的样子也让他难受。他宁愿她闹一场。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乏味。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他不记得。他只知道她永远平躺,一根木棍似的,直挺挺,全程无声,乏味至极!他感觉自己根本是在跟一块死猪肉作战。他可能跟朋友说的话还比跟她说的话多。他不是没想过离婚,几年前就想过。每当这个念头产生,他总要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
栾承运找他找的正是时候。如果在过去,立人可能会推掉。无事不登三宝殿。栾大概要找他办事。不过现在,立人心里烦闷,有栾这个哥儿们打打岔也好。他们在不同领域,没有直接竞争关系。立人在栾面前,可以稍微放松。
曲水兰亭,雅厅,栾承运站在大理石案几边,举着根大号狼豪笔,练字。立人在旁侧看。
刚写了忍字头上那把刀,手机响。承运接。是女人声音。聊了几分钟,挂了。
翁悦打来的,谈点生意上的事。承运解释了一下。立人笑说:“这下行了,放飞自我了。”
“生意伙伴,”忍字写完了,栾承运放下笔,远观,“是你自己想放飞吧。”
“再婚的帖子别发给我,发了也不给钱。”立人开玩笑。
“从来没想过,”栾承运换了张宣纸,让开,把笔递给立人,“不找那麻烦。”
立人站到案前,两脚打开,扎马步似的,一落笔不犹豫,写了个“畅”字。
承运随口注解,“惠风和畅,青山不碍白云飞。妙!有大通必有大塞,无奇遇必无奇穷。”
立人叹,“还是一个人好,自在,想干吗干吗。”
栾承运向前半步,走到他身边,小声,“别离婚。”立人每次见面都这个状态。承运早猜出他在婚姻中的倦怠。其余的,可想而知。
立人一怔。他惊叹承运看透他心思。好在他一贯稳得住,面上看不出什么,随即笑道:“听听,可不可笑,自己离了婚,却劝别人不要离婚。”
“麻烦。”
“我看你挺享受。”立人略带揶揄。
栾承运道:“男人,只要你离了婚,只要你还有点钱,不算太老,铁定有人打你主意。”
“那是你意志不坚定。”
“我也是人,我也有需要。”
“哦,知道了,把人肚子搞大了?”立人递笔给承运,“你小心点,企业家玩女人,就是堕落衰败的开始。”
“别,没那癖好。”承运道,“你要有,跟哥儿们说,我带你去,双燕,你玩,我歇着就行。”
“你应该被逮捕。”
“冤枉。”
“腐化堕落,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我可是守身如玉,想着复婚呢。”栾承运嬉皮笑脸地。这话说得有点出乎立人预料,他知道承运说话,一向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不熟悉他的人,容易被绕进去。但他狄立人却能分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想着复婚”,这句话是真的吧。不过,立人跟祖良才认识,虽然不算熟——良才职位比他高。但拐着弯的,风闻良才最近谈了个女朋友。说是还陪着打麻将。那人便是余梦。立人当然不会跟栾承运说。他只是觉得承运的痴心有点可怜、可叹,还有几分可笑。 承运提笔,写了一个“和” 字,自言自语道:“室雅人和,和静自然。”写累了,两个人又去喝茶。承运做生意发了点小财,但别墅抵押出去,款子一直回不来,所以等于是空财。没落袋,都不能算是自己的。他急于打通关系。找立人,就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其他路子。此前他都拿钱生砸,披荆斩棘地,事倍功半。立人没多说,只说自己老大要走。承运便不多问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问也没用,他晓得立人也是势单力孤。立人说:“找找辛家试试。”承运不说话。他觉得不妥,这个关系养了有日子,不能轻易用。而且现在环境微妙,辛家也不可能轻易出手。说白了,他跟他们什么关系?太淡,连共同的利益都没有。喝上茶,两个男人不说话了,各想各的事情,各愁各的烦恼,能这样相对饮茶,已经算难得。
一壶下去,承运觉得有义务聊点什么,随口一句,“嘉姐最近怎么样。”
立人快速扫一句,“还那样。”看他口气,栾承运意识到没必要继续往下问。
“没意思。”栾承运忽然说。
“什么意思。”
“到这个年纪没意思。”栾感叹,“什么都是假的。”
立人长吁,“你小子好日子刚开始,少在这说风凉话。”
“是么?”栾问。手机又响,还是翁悦。立人听到点声儿,知趣走开。
考虑再三。狄立人还是委婉找“老大”表明态度,他愿意跟随,去青海。老大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说在哪都是为人民服务。还不是给答复的时候。立人知道,即便走,也不会是跟着老大直接过去,估计只能用借调的法子。不过,走,还有路,不走留在这,死路一条。他现在只能学“上井冈山”,去开拓革命根据地。思思出国,基本定了,余义跑前跑后,全程辅导——他一个没出过国的,反倒辅导没出过国的。
立人给余义介绍了个对象,某得力大姐的女儿,外地人,本地户籍,本科毕业,在某医院检验科工作——那医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小姑娘……哦不……老姑娘对余义还算喜欢。余嘉当然说好,余义却有点意见。尽管他不敢太露出来,里面有姐夫的面子。他希望最理想的结局是:女方看不上他,大家自在。余嘉劝弟弟,找个本地的好,她家里能帮上忙,不那么累,少奋斗二十年。
看着姐姐说教的嘴脸,余义一方面认为,她确实是关心他,毕竟是亲姐姐,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姐姐太不了解男人。他读到博士,就是为了“入赘”?他为什么不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追逐才快乐。他讨厌那女孩的一张大嘴,笑起来牙床露在外面,他怕她生吃了他!他还是喜欢余蕊,哪怕她穷得住牛棚,野得他驾驭不了,她永远都还是他心中最美的一道月光。得不到,想想总可以吧。相比之下,检验科女孩简直俗不可耐。余蕊在奋斗,她呢,无非是投好了胎,全靠父母。一点不可歌可泣。相反,余蕊身上却又一种史诗般的美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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