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王素敏开门。
还是惊叫。
钱峰还是把小捷背回卧室。
王素敏还是留钱峰喝茶。
钱峰还是不愿久留。
一切宛如昨日。
电视里放着中老年相亲节目《选择》,王素敏必看的。她自己却没有打算再度走入婚姻。
王素敏没像上回那样立刻帮女儿擦洗,她站在客厅窗台上,看着钱峰出了单元门,走在路灯下。钱峰回头,朝楼上望了一眼。素敏慌忙朝旁边一躲,心扑通扑通跳。她本能地觉得,单从性格上看,小捷和钱峰可能还更合适。徐正和小捷是同类型,都是热情浪漫的性子。
钱峰不同,他性子柔缓些,和小捷形成互补。不过,王素敏立刻又把自己的这个念头否定了。钱峰太穷。他甚至比小捷的状况还低半截。又只是一个在小公司做财务工作,似乎看不到什么发展空间。
王素敏不想女儿过苦日子。
按照老思想,男人得往下找,女人要往上找。男人是天,女人为地,合起来才成乾坤。从这个角度看,小捷找徐正是合适的。只是,徐正没结过婚,小捷离异,这个方面说,两个人又不太合适。小捷输不起。沉没成本太高。因此,钱峰又似乎是那张能够保底的牌。
卧室里传来呜呜噜噜的怪响。跟着是呕吐声,素敏连忙跑进去。
地板上、床单上都是呕吐物。
“这一天天搞什么东西!”小捷不省。王素敏骂给自己听,今晚有的忙。
陈卓陪小敏产检。查出血压有点高。医生建议用点药控制血压。并照例提醒:如果四十八小时内未见好转,出现抽搐或更严重症状,不排除终止妊娠。陈卓听着害怕,问有这么严重么。医生笑说,我说的是最坏的状况。又问小敏是试管还是自然受孕。
“是自然的。”小敏说着,看了陈卓一眼。
医生对陈卓说:“你太太身体底子应该不错,目前来看,情况是可控的,要注意观察,不能情绪激动。毕竟你太太属于高龄。”
陈卓连声说是,看着小敏,有些心疼。
医生一口一个你太太。陈卓忽然意识到应该抓紧时间把手续办了,领证,做正式夫妻。前一阵说领,事儿多,又都是突发,一直耽搁。难为小敏心宽。医院的体检部正在推套餐,陈卓好心问:“妈是不是该来查查。”小敏说:“爸也该查查。”陈卓忙说是,老人都该查查,我也有一阵没查。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办三个套餐,改日由陈卓带队,帮两位老人一起好好检检。
中午吃饭,小敏只想吃素的。陈卓点了四个菜,虽然素,但都不便宜。小敏笑说:“怎么素的比荤的还贵。”席间,陈卓提出去领证。提法很独特,他是说“找时间把事办了”。
“什么事?”小敏一时没领悟。
“我们还不是合法夫妻呢。”陈卓微微缩着头。
小敏笑:“还是男朋友女朋友。”她倒不急于一时,但陈卓既然提出,她便顺水推舟。隔日,陈卓来接小敏,两个人去民政部门办了手续,正正规规做夫妻。王素敏再来看小敏时,她不忘跟她妈提一句,“我跟陈卓把证领了。”王素敏高兴得拍手,炸馒头片差点煎糊。小敏微微嗔,“哪至于高兴成这样。”王素敏说:“一个男人肯娶你,就是对你最大的褒奖,之前我想提,什么时候办了算了,可我是你妈,多嘴多舌太心急,跌面子,现在好,皆大欢喜,说实话,还真怕陈卓抬腿走人。”
“走哪儿去?对你女儿这么没信心?”小敏笑。
“怎么会。孩子保着呢。”停一下,又说,“不过你看新闻上那些女明星,生了好几个人家还不娶呢。”
小敏剖开了说,“我不是明星,陈卓不是豪门,普普通通家庭,普普通通过,弄不出个花来。”王素敏问要不要摆一桌,小范围庆祝。刘小敏不建议,素敏一想,也说等到孩子出生再说,到时候结婚、生子双喜临门。省得劳民伤财。二婚,刘小敏不想太高调。
小敏又跟老妈说了体检的事。王素敏第一反应是,“我不去”,老人都怕医院,在素敏看来,那是人间地狱。小敏劝,“你女儿就是医生,还能害你?理性看待,没那么可怕。妈,我看没问题,去查查,图个心安,陈卓爸也去。”王素敏思虑再三,终于答应。
耳边是哀乐,说不清属于道教还是佛教门派。很热闹,倒显得这葬礼有些喜气。人们的脸色阴沉。李萍戴着个黑色贝壳帽,一身黑,手上还带着黑色蕾丝防晒手套。她怎么也料不到,洪卫妈会走得那么快。上次只是说身体不好,一眨呀却已归西。也是,洪卫家一向喜欢压低事情的严重性。这次奔丧,不来有点不近人情。而且离婚协议中写明,三年之内,对外,她和洪卫还是以夫妻名义行动。她来,是履行义务。
到烧纸环节,孝子洪卫把草纸点燃,往后站,跟李萍并排。李萍看了他一眼,带着歉意。洪卫爸去世得早,他妈嫁了两次才把他培养出来。在对待妈妈这一点上,洪卫和李萍惊人的一致:必须孝顺。也正因为此,李萍有点无法原谅陈卓。她恨那场车祸。
车开出墓地,李萍坐在副驾驶上。她不得不坐洪卫的车。“不好意思。”李萍忽然说。她本来想说对不起。可是话到嘴边,又感觉说对不起程度太重,临时改口。
“是我该说对不起。”洪卫保持绅士风度。
“该履行的我会履行。”李萍说,“妈的情况,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洪卫苦笑笑,没再多说。车往酒店开。
中午这顿高朋满座,洪卫在家乡算小有名气,他妈去世,很多人情免不了,多半是来送钱的。洪卫请人帮忙收分子——洪卫妈病了多年,走时快八十,算喜丧。李萍作为名义上的妻子,正房,大太太,少不了应酬打点。妇女们围着她,多半是恭维。
一个胖表婶故意凑趣,竖大拇指,“小萍,厉害!”
李萍不懂什么意思,头点了一下,愿闻其详。
“厉害!”胖表婶重复道。
更一头雾水。
“这个年纪还能生儿子,这什么福气?一顿吃个大胖子!”粗俗的比喻。
李萍明白了,头大。但又不能反驳。怎么说呢,说儿子不是自己的?说那是洪卫在外头生的?那等于把自己面子摁在地上摩擦。
可以理解,孩子肯定在洪卫妈临死前带回来过,看老人最后一眼。他人生的功能很大不一份在于此。
少不了亲朋们也知道这个喜讯。
李萍只好演下去,点点头,微笑,欲说还休。
另一个年轻点的女亲戚道:“别说,跟嫂子还真像,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萍佩服她们拍马屁的能力。
过去,她享受,现在,她只能忍受。
她终于明白谎言的杀伤力。
吊唁的宾客少说有十来桌。洪卫简单追悼了一下母亲。一会儿,宾客们便胡乱敬酒。李萍必须陪着。她现在是临时演员,扮演一位合格的妻子。
吃得差不多。开始有客人道别。白喜毕竟不是红喜。李萍撑不住,坐在桌子边休息。几个女客陪着说话。入口处一阵孩子的哭声。李萍头皮过电似的,本能地觉得不妙。一个黑瘦的中年妇女抱着孩子,进大厅直奔洪卫那。洪卫连忙接过孩子,隔着几米远,李萍听到中年妇女说,“老哭……哄不好……老哭……”孩子在洪卫充满酒气的怀中,哭声不止。送走老一辈,迎来新一辈,宾客们都感慨生命伟大。人类的最大本能无非繁衍。女客们看着李萍。等着她的反应,李萍感到浑身是刺。她本能地厌恶这个孩子,可按照当下人设,她必须做点什么。她是孩子的“假母亲”。
李萍强迫自己起身,在众人的拥簇下走到孩子身边。 她第一次见他,眉眼还真有点像自己。亲戚们没扯谎。可一切只是个巧合。冤亲债主。
“没事,我来。”洪卫讪讪地对李萍。孩子在房间闹腾,保姆实在没办法才抱他出来。他并不想为难她。
“给我吧。”李萍伸手接孩子,圣母般。
洪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给她。也奇怪,小家伙一到李萍怀里便不哭了。眨巴着眼。李萍逗了他一下,轻声哼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不是表演,是发自内心,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唱起这首歌。
洪卫听呆。宾客们啧啧称叹,纷纷说还是得亲娘上阵。
筵席结束。衣帽间,洪卫站在李萍身后。
“谢谢你。”他发自肺腑地。
“该怎么就怎么。”
“孩子老哭,保姆只能带他过来……”洪卫还在解释。
“能理解。”李萍柔和许多。
“孩子跟你很亲。”洪卫说。
“不要再说了。”她不愿意被软化。
“小萍,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洪卫凑上来,要抱她。
李萍慌忙躲开。“不行,不可能,不可以。”
“真的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小萍,你爱孩子,孩子是无辜的,谁养跟谁亲,养比生大。我不说,你不说,没人知道,孩子以后只认你这一个妈。”
只认一个妈。李萍内心天人交战着。理智上,她应该讨厌这个孩子,他是魔鬼,一出生就毁掉了她的生活。可情感上,她却讨厌不起来,肉乎乎的一团,太直观,它无非是个生命,一个跟所有人一样的哺乳动物,一个苦命人。何必倾轧。可李萍不得不告诉自己守住底线,她不能节节溃败,她必须披坚执锐,言出必行。
李萍迅速穿上外套,严厉地,“别再自欺欺人了,孩子跟我没关系。”
“当领养的。”洪卫追着说。
李萍心在滴血。男人真会撒谎。假的说一万遍就成真的了?可笑!
“飞机票定了么?”李萍问。
洪卫知道没有希望,只好说:“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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