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梅这一病,改变了倪家的养老格局。倪伟民和吴二琥暂时搬入倪伟贞的那套房子住,照顾老太太。家里的老房子,只剩刘红艳和倪俊两人过日子,一家子正式分开住。刚开始照顾几天,二琥还认认真真,可没过几天,她就有些不耐烦了。
光是每天给老太太伺候屎尿,擦身体,喂饭,就是一件很耗力的活儿,更别说春梅生病过后,他们两口子也不好意思再问伟强要钱。这天,二琥和老倪合力把老太太搬到床上,跟抬一件家具似的,抬完二琥大喘气。“我说他爸,这老太太不会就这么永远甩给我们了吧?”倪伟民说:“这叫什么话!”二琥说:“别什么话不什么话,这费用都是固定的吧,一天到晚的吃喝拉撒,还有这这那那用品,这这那那的药,哪个不要用钱,你别在那装穷大方。”
老倪说:“老二不是都给了一部分钱了么,我们先凑合着过,人都有这一天,你的意思是,不管妈了是不?就让妈等死是不?你这女人心肠怎么这么毒,有你好受的一天。”二琥急道:“我可没这么说!你别血口喷人,我就是有点心理不平衡,伟贞拍拍屁股走了,伟强家里一堆事,就剩我们来照顾,凭什么,妈不是大家的妈吗?”伟民说:“你这女人,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伟贞走的时候都说了,谁照顾妈,给妈养老送终,这个房子就是谁的,遗嘱都写好了。现在妈由我们照顾,以后这房子还不就是我们的了。”二琥一听转过神来,但一想又不对,便说:“光说遗嘱,遗嘱呢?也没见到半个遗嘱的毛。”伟民一听傻眼了。他想了想,说:“先找找,找不到再想办法。”说干就干,两个人把老太太的行李物品翻了个遍,足足找了两个钟头,也没找到遗嘱的影儿。
二琥坐在地上擦汗,一抬眼,恍然大悟状:“以前妈住在老二家,怎么会有遗嘱在这儿呢。”老倪纠正她:“立遗嘱应该就是在伟贞这里立的。”二琥说:“那怎么办?问问她。”老倪说不能问,自有办法。
第二天,老倪特地请了一天的假,找了个律师朋友咨询了一下。律师朋友说,此前的遗嘱,如果没有两个以上的见证人是无效的。如果遗嘱丢失,也可以重新立遗嘱,如果老太太已经处于无意识状态,立的遗嘱也无效。老倪说:“有意识有意识,那改天就麻烦您走了一趟了。”又过了今天,这位律师朋友果然被请到了家里,二琥好茶伺候着,同行的还有一位律师。律师朋友说不用客气,要去见见遗嘱人。他们推开门,见老太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位律师说:“老太太是植物人了?”老倪发窘。二琥忙说:“没有没有,睡着了,脑袋清楚着呢。”说着,趁老太太不注意,狠狠捏了她胳膊一下,老太太嗯嗯叫了两声。两位律师打开准备好的大厚本,说可以立遗嘱了,请两位先出去。二琥说:“都写好了,都写好了,两位看看成么?”律师接过打印好的纸,只见上面写着:本人志愿把全部遗产,包括房产、财产(存款、遗物)留给将本人养老送终的子女,特作遗嘱。律师说:“这遗嘱太简单了吧。”二琥说:“简单归简单,有效不?”律师说:“有效倒是有效的,立有多份遗嘱内容有重复,以最后立的遗嘱为准。”老倪说:“有效就行。”
说罢,两位律师又七七八八念了一通法则,二琥捉着老太太的手把字签了。这遗嘱就算搞定了。完事儿过后,二琥不忘给两位律师分别包了个大红包。二琥对老倪说:“看到了没有,这叫留一手,万一伟贞的那个遗嘱是假的,我们这个遗嘱就有效了,到时候,房子还是归我们,他爸,你别怪我心狠,我们俩啊,就是一辈子太善了,所以才没发财。你看老二,欺男霸女养小三,什么没干?结果人家现在混得就是好。”
遗嘱的事落实了之后。二琥照顾老太太也就照顾得有劲了。对她来说,照顾老太太,也等于是投资,所谓家有一老,实为一宝,忽然变得非常具象化,每天兢兢业业,把照顾老人当做个工作来做,时刻准备着老二来监督。久而久之,照顾老太太变成了个流水线作业,早晨,二琥说,妈起床了,一阵搓洗,中午,二琥说,妈吃饭了,一通喂养,晚上,二琥说,妈,睡觉了,一顿安排。一切都好像自鸣钟,定时器,到点就行动,没二话。以前在春梅家照顾的时候,二琥还时常跟老太太说道说道,现在?无话!说什么呢?看都看够了。
发展到后来,闷极无聊的二琥甚至在家里支起了麻将桌,打着打着麻将,二琥还不忘给老太太端屎盆子,众女人见了,无不掩嘴捂鼻子。“哎呀,老吴啊,我的天也只有你受得了,这一天天的。”一个老姐妹对二琥说。二琥洗了手出来,坐下,抽了一张红中,狠狠地打下去,说:“受不了也得受呀,这就是命!”另一个老姐妹说:“真太不简单了,说白了,你不过是个媳妇呀,又不是女儿,你操心成这样,放在古代,都可以举孝廉了,哎呀呀,真是要上二十四孝图。”二琥说:“我这婆婆也就遇到我,换了旁人,早都去见马克思了,就那以前她还总说我不好,文化不高,素质不高,怎么样,素质高的不来给她端屎倒尿呀,有什么用。”老姐妹问:“你那个妯娌呢,怎么最近也没冒泡了,以前不是倍儿孝顺么?”二琥打了一个发财,叹气说:“唉,别提了,也是苦命人,什么都有了,女儿留学去了,老公发达了,自己也退休了,老了老了,眼看都好了,得了一大病。”众女人瞪大眼睛问:“什么病?”二琥望了大家一圈,一顿一字地说:“乳,腺,癌。”众女哗然,大呼恐怖,忙问近况如何。二琥说她也不知道,不敢问。众女人都说太可怜了,要关心关心。
二琥被劝得没办法,只好打了一通电话给春梅。“喂,春梅啊,在家啊?千万注意身体啊,要不要我过去陪你说说话。”众女麻将也不打了,趴在话筒边听。
“不用了嫂子。”春梅木然,挂断了电话,把头重重地靠在沙发背上,过去的种种,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历历而过。春梅曾经太忙了,忙家庭,忙老人,忙孩子,忙丈夫,直到把自己忙成了一个老人,生病了,倒下了,她才终于停止脚步。
春梅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太亏!欲哭无泪。春梅趿拉着皮质拖鞋,走到大衣柜前,她脱掉的鹅黄色睡衣,又露出那套蕾丝内衣,两个乳头藏在薄纱后面,若隐若现,下身三角处,杂草丛生,春梅怜惜地抚摸了一下自己,忍不住叫了一声,转而,哀伤地哭起来。
伟强进来了。看到春梅这样,他怔住了。“春梅,你……”伟强欲言又止,张春梅赤着脚,三两步跑过去,抱住了伟强,两个人激吻在一起,不顾一切,好像没有明天。这一天,伟强遇见了一个从未感受过的春梅。张春梅像是换了一个人,热情,放浪,充满诱惑力。她像神话里的美女蛇,歌剧里的莎乐美,也像是一场春雨,一树红梅,在伟强的世界肆意翻腾,挪转。伟强几乎招架不住,但每一次筋疲力尽时,春梅又使出百般法力,让他重新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好似海鸥逐浪,哪吒闹海。两个人就这么缠绵着,也不知道天黑天亮,不知过了多久,睡了多久。春梅醒来了,望着身边这个男人。她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伟强也醒了,裸着上半身坐着。
伟强说:“手术的事……”
春梅脑子一嗡,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了,她接受,她认命。
没过多久,张春梅做了乳房的部分切除手术,术后进行了化疗,放疗,头发掉光,痛苦不堪。二琥定期去看她,给她打气。斯楠也从美国寄回来了一个“浴帽”一样的头套,每次跟女儿视频聊天的时候,春梅都戴上它,冒充“时尚达人”。
二琥坐在病床前,握着春梅的手:“还是要往好的一面想,日子都会好的,越来越好的,还是要想开一点,自己想得开,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
春梅自嘲说:“不想得开又能怎么样?我现在还算是个女人么。”
二琥说:“妹妹,千万不能这么想,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大家该怎么对你,还是怎么对你,不会错的。”
春梅说:“二琥姐,我自己什么情况自己知道,我现在,就是一个活着,混吃等死养着老。伟强能容得下我,已经算我们夫妻感情不错了,我还能要求什么,我得这个病,要放在一般家庭,早就倾家荡产了,幸亏我们这些年还有点积蓄,不过现在看,也耗光了。”
二琥说:“钱的事你不用多想,伟强会想办法的。”
春梅说:“唉,姐,我现在也就只能跟你说说。”说着,春梅欲言又止。二琥忙说,妹子你有什么尽管说。春梅说:“我这病,不好一病死了也就罢了,如果侥幸好了,我也就算进入老年生活了,我不指望谁照顾,我自己能照顾我自己,但我要争那口气啊,伟强如果在别的女人身上动了心思,你说我怎么办?”
二琥连声说伟强不会的,不会的。春梅说:“不会最好,但如果他真的有别的心思,我也没办法不是。”二琥说如果他有这个心思,全家人也不会容他的,让春梅放心。她又叮嘱了春梅好好休息一些话,就走了。伟强在门口等着,一见二琥出来,便问怎么样了。二琥说,情绪倒是稳定了,但还要好好疗养,关键不能刺激她。伟强说什么意思,怎么样才算刺激。二琥说,就是不能惹她生气,我说老二啊,春梅都这个样子了,你凡事让让她就好,一个女人跟你这么多年,最后变成这样,虽然不能怪你,但究竟是你身边的人。伟强点点头。
二琥从医院出来,忽然母爱爆发,想回家看看倪俊和红艳过得怎么样,就弯去菜场买了两条鱼,去“拯救”一下儿子媳妇的饮食生活。走到门口,却听见屋里两人在嚷嚷。二琥把耳朵贴近了听。一个说:“把我妈接来怎么了,派你去有什么用,回来问你妈怎么了,你来一句很好,哪里好,妈现在真是最危险的时期!”显然是红艳。另一个说:“你这就不对了,人家自由恋爱,你管得着么,老年人就不需要爱情了吗?你这是棒打鸳鸯。”是倪俊。红艳说:“老人的心你怎么就不懂呢,妈那是怕麻烦我,怕给我添负担,才想又找一个,作为女儿,我忍心吗?一辈子,为了我,嫁了三个人。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倪俊说:“红艳大人,我从来没反对过把妈接来,你自己去问妈,我去看她的时候,我第一个就说把她接来过,妈说不愿意。”红艳说:“妈说不愿意,那是妈‘嘴上’说不愿意,不是‘心里’说不愿意,所以说老人的心你一点不懂。”倪俊不做声了。
二琥见儿子这么被教训,心里很不痛快,她哐当一声推开门:“吃鱼喽。”二琥的忽然闯入,让倪俊和红艳都一愣。二琥没说什么,但心里有数,晚上回去,她跟伟民念叨起来。“你说这个红艳,真是想方设法啊,我们这刚搬走没几天,就说要把她妈接来。”倪伟民问:“谁说的?”二琥说:“我亲耳听到的,而且,据说,听那意思,亲家母在老家又有头绪了。”老倪皱眉:“头绪?”二琥两手一拍:“找对象呀。”老倪不信:“真的假的,老头子刚走没多久,怎么就……”二琥说:“小城市人都这样,见好就上,见便宜就沾,红艳的建议是,让她妈搬过来,跟他们住,好家伙,我们两个老东西刚离老巢没几天,合着老巢就被人占了,那不等于那什么占那什么巢了吗?”二琥说到激动处,直急眼。老倪说:“你看看你,急成什么样了,歪鼻子斜眼的,真要搬来,我相信红艳也不会不跟我们说。到时候再说吧,现在操心这么多也没用。”二琥说:“一个人嫁过来了,就想全家人都嫁过来,休想!”老倪瞥了她一眼,说:“睡觉,妈那弄好了没有。”二琥把小背心摔到老倪脸上:“就知道你妈,怎么不想想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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