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撮毛头上包着白布,像负伤的游击队员。
“怎么,这么能干还能被二两泥治住?”他凑到青山眼面前,一张脸和青山只相差几公分,戏谑似的,“我这头还没好呢,有本事再来打啊?”
青山伸头,牙齿先上去了,差点咬到一撮毛的鼻子。
“操,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弟兄们,上!”一撮毛转头号召小伙伴。没人动, 他们早就听说过新来的小蛮子的丰功伟绩,而且,田青山如今马陷淤泥,你怎么着,几个胆子小,只是在一边看戏。“怎么,怕了,她现在就是一只三条腿的蛤蟆,球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没什么可怕的,过去拽着她胳膊!”众男孩接了一撮毛的指令,小步上前,青山反抗,可究竟寡不敌众,两只胳膊被反扣着,仿佛他们是人民的审判团,她是反动派。一撮毛用食指在地上抠了一下,一小坨黑泥稳稳立在指间上,在青山双目之间,晃来晃去,都能闻到腥臭味!“来个大花猫。”一撮毛在青山嘴的左边抹了一道,“再来一下。”这次是右边。“我杀了你!”青山金刚怒目,可完全不济事,她只是拼命扭动,像一只搁浅的鱼,可越扭陷越深,众男孩几乎控制不住青山,青山见时机大好,用额头猛撞一撮毛的头,可怜一撮毛旧伤没好,又添新痛,疼得嗷嗷大叫,男孩们做鸟兽散了,青山的胳膊解放出来,她捉住一撮毛的小臂,用力一拉,一撮毛站不稳,哐一脚也踏入淤泥,迅速下陷,更青山像绑在一起的两只小鸟,都飞不动了。“你别乱动!再动死得快点。”青山和一撮毛胸贴胸,嘴里的热气能哈到彼此脸上。
“快,让他们把我们拉上去。”青山命令。一撮毛故作轻松,“用不着,这儿挺舒服的。”青山哼了一声,手背到后头,从地上挖了一大块泥,一撮毛的话音刚落,泥就糊到他脸上去了。“舒服吧。”青山咯咯笑。一撮毛嘴硬,“舒服,舒服。”同伴们都笑了,可是,一撮毛却不能忍受战友们的笑声,他扭转黑脸大喊:“还不快拉!”众人这才慌忙上前,一个拽住另一个,跟锁链似的,也像拔河,好容易,终于把青山和一撮毛拉了出来。
“还斗吗?”青山平躺在安全地带,双眼望天,太阳落山了,西边的暖红点缀着天幕,一小团云朵,金黄金黄,像是在天空中俯瞰这些孩子们。“黄金馍馍!”她身边的一撮毛指着嚷。“是馍馍,是馍馍……”被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开始怀念起吃的东西来,青山被说饿了。
“我都两天没吃上饭了。”一撮毛喃喃。青山的同情心瞬间被调动起来。两天没吃饭?是因为她要走了二两油才得的惩罚?“为什么不吃?” 青山认真问。“我妈说,这个月粮食不够,只能省着吃,一天吃一顿,前几天家里遭了老鼠,被偷了一些,得省着吃。”
青山听罢,从自己小筐里抄了一把野菜,塞到一撮毛书包里,“拿回去。”一撮毛立刻有些不好意思, 之前的冤仇,仿佛瞬间被赶到了九霄云外,孩子间的这点淘气矛盾,在饥饿面前,一下变得无比渺小,他们成了战友,朋友,同仇敌忾,向饥饿发出抗议。
另一个男孩哭起来,他叫金孩,年纪更小,妈妈难产去世,家里只有一个爸爸。“想吃馍馍……”
哭声会传染, 一时间,除了青山和一撮毛,几个孩子都哭了。
青山不顾一脸黑泥,站起来,振臂,“满地都是大姑娘腿,挖啊,比馍馍好吃!”
“对,比馍馍好吃!”一撮毛响应。孩子们不哭了,纷纷为自己那张嘴忙碌起来。
“小蛮子。”一撮毛说。
“小侉子。”青山回应,毫不客气,可两个人之间,已没有此前的剑拔弩张了。
太阳沉下去,淮河水静默东流,奶奶过来了,望着一排远去的书包,摸了摸青山的头,“你也该上学了。”
“我不上学。”青山扬脸回应,“我要去山南万头猪场养猪。”
黑脸泥娃娃,奶奶被唬得一跳。
“你这脸怎么搞的?”奶奶问。
青山该上学了,维扬一直在考虑这事, 他刚来田家庵的时候,全区只有公立小学四所,民办一所,可等到青山来,小学教育也跟着“跃进”,而且是公办、社办、群众办齐齐上阵,区里的小学骤增至二十所,其中公办的就达到十三所,学校多了,入学率还有要求,必须达到95%,因此,来劝孩子入学做工作成了上头下发的任务,青山刚到没多久,街道办便来跟维扬打了好几次招呼。你女儿该入学了,新社会,哪还能做文盲。
竹西不乐意,她不识字。“我也要读,”母亲大人发威,挺着肚子,歪在床上。一听母亲要读,本来不想读的青山反倒来劲了,“都是小孩读书的,大人不能读的。”青山眨巴着眼,这时候她成小孩了,她存心气妈妈。维扬在一边,笑说:“你先去读,读懂了,回来教妈妈?”青山两眼一翻,说:“我教不了,妈妈还是生妹妹呢。”竹西一听,气得两眼直瞪,手边一把蒲扇,抓着就仍过去,“生了妹妹你就别上学了,带妹妹,当初就该给你取名招弟,什么青山绿水,大字不识几个,还非往古诗词上凑,扬州好,你怎么不待在扬州?”这话是说给维扬听的。
竹西不是不知道,城市户口总好过农村户口,人往高处走,维扬举家迁徙,也是逼不得已,可竹西就是想找茬。老太太进来了,“谁也不看,端着一小盆大姑娘腿,“到哪哪就是家,都是一家人,没分别。”
又是大姑娘腿,竹西一看就来气,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托着腰,从床上下地,朝门口走,“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吃,可这肚子里的孩子可能吃呢。”
青山见阿爸一脸窘迫,奶奶也不说话,存心解围,说:“妈妈好吃。”
竹西气得脑涨,转过头伸手要打,哪知头一晕,倒了下去。
“妈!”青山连忙上去扶,可她小小的身子,哪里扛着住一座肉山。
李竹西被送到街道诊所了,那年代缺医少药,但大夫说,李竹西的头晕病不用药——饿的。孕妇需要营养,不吃不行。竹西醒来,得知自己的病因,更加不满,老太太不在,她就一个劲儿训斥维扬。维扬只能听着,他虽是五尺大汉,可也不能从地里变出吃的来。江淮一马平川,山货是稀罕物,农业种植又归组织管,根本没有可趁之机。“我再想想办法。”维扬说。
青山知道自己闯了祸,上学的积极性立刻提高了,背上阿奶准备好的书包,铅笔头一个,连书本都没有,青山沿着淮河的土坝子走,到淮舜北路南行,很快就到了田一小。
已经上课了,老师没来,班级里乱成一团,青山走到门口,全班霎时安静,都盯着她看。打过一撮毛,她早已是当地童子军里的名人。
“怎么了?我脸上有字?”
没人应答。目光如针如剑。青山大摇大摆朝里走,见有个空位,书包一摘,甩在桌子上,咣当,“怎么还不上课,人呢。” 后排同学身子朝后,直咧嘴,都怕女霸王。
门外冲进个男孩,举着小红旗,“老师说了,明去南农化肥厂,还是拾焦炭糊子!” 大炼钢铁需要烧煤烧炭,煤炭产量不足,小学生也成了发动对象,拾焦炭糊子,就是大炼钢铁。
走到课桌前,看到青山在,他放下手臂,先是惊诧,一张脸上五官都动起来,然后笑嘻嘻说了句,“来啦!”
是一撮毛,怎么又是他!青山觉得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对他并不反感。
一撮毛高举红旗,吆喝,“都听好了,咱们班来了新同学,叫……”一撮毛转头看青山。
“田青山。”说完她坐下了。
“对,田青山以后就是咱们的同学,咱们的革命战友,谁欺负她,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汤小泉过不去!” 汤小泉说得唾沫横飞。
青山觉得好笑,但心海里却有一股暖流冲过。
“砸焦炭糊子用什么砸。”青山问。
“每人带个小锤子。”汤小泉对大家喊,又偏头对青山,“你没有我帮你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