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多半个小时,青山回来了,手里捏着油瓶子,是维扬送去的那瓶,但瓶里只有一半的油,青山把瓶底往桌子上一磕,一撸袖子,“还剩一两,他们家真是油葫芦,说刚吃了一两,下次再找他们要。”
维扬走过去,紧紧抱住女儿,他感觉好像抱住了一个小哪吒,下凡人间,就是为了闹海的,哦不,这是河,那她就是个水猴子,在河里谁也不敢惹,天不怕地不怕。青山扛着脸,与父亲四目相接,那温柔的感觉,只有父女俩懂得, 这个世界上,在青山心里,除了阿奶,就是阿爸了,到了这一刻,青山的内心又有了微妙变化,阿爸的分量似乎超过了阿奶,她尤记得几年前,阿爸离开江都,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姓田,你也姓田,你是老田家的女儿。”青山喜欢姓田,她没读过古诗,不知道诗词里有句话叫“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更不知道田这个姓的来路,但她晓得自己家门口的水田,一方格一方格,映着天光,像明亮的小窗户,也像阿爸的眼睛。
在阿爸怀中,女儿青山瞬间退掉了浑身霸气,又成个姑娘了,“阿爸,我饿。”
“这不刚吃过么,又饿。”竹西平躺在床上,“饿就躺倒,你这么闹,吃再多也会饿,到了晚上不能瞎动弹。”
青山朝竹西做了个鬼脸。阿妈永远唱红脸,跟她过不去。
“吃就吃点,油就当白捡的,你们也没吃饱,都吃点,我来做。” 说着,老太太在屋子里支起小锅,粥有剩的,她打算炒个野菜。“棉花有吗?干净的。”
“棉花?”维扬不解,但还是照拿。
只见老太太捏着棉花,朝青山拿回来的那瓶油瓶口一沾,迅速在锅里蹭那么一圈,跟着下野菜——大姑娘腿,急切切翻炒起来。一家人看得目瞪口呆。沾油擦锅的法子,也只有老太太能想得出来,省,抠,还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有办法,这算是吃到油了,可又好像没吃,恍恍惚惚真真假假之中,一顿饭就对付过去了。 在巨大的不间断的饥饿面前,掩耳盗铃也成了必须,再说老太太有理啊,我用油了呀,你们看着我用的,何况这点油,还有支持一个月呢。所以,当野菜端到田家人面前,再配上一碗比单位大食堂略略厚一点的稀粥,大家竟仿佛迎接节日版满心欢喜了。
青山嘴壮,迅速喝光一碗,野菜一阵乱夹,塞嘴里,还没嚼完,就要下地再盛。
“姑娘家,端着点。”老太太说。
青山头都不抬,“哦, 端着呢。”她以为是端着饭碗。
“意思是让你矜持点。”老太太到底有点文化。
“什么今吃?不会,大吃会。”青山混不吝。
“别吃了。”终于逼出了这句话,老太太心疼孙女,可她也得考虑媳妇竹西肚子里的孩子。
青山的碗被没收,她涨了一脸不高兴。
老太太端着碗,去锅里打了最后的一份,端到竹西面前。竹西竟得意地笑笑。她们是母女,可她们到底只差十六岁,算命的说,竹西和青山,上辈子是姐妹,有了孽债,这辈子才做了母女。
青山盯着竹西,眼睛里要飞出刀子。
“你妈在单位干活辛苦,你妈要生弟弟了,生弟弟要有力气,所以必须多吃点,等弟弟生出来了,你就也能多吃了。”阿奶喋喋着,可这套理论这套逻辑,在青山那里根本行不通。凭什么?!这油是她拿回来的,她凭什么不能吃,再说,她吃了一碗,阿奶吃了一碗,阿爸吃了一碗,凭什么阿妈吃两碗。
“弟弟我来生!我吃两碗。”青山脱口而出。三个大人又气又笑,老太太轻拍着孙女,“可不许满嘴胡沁,你怎么能生弟弟,不许乱说,只有妈妈能生弟弟。”
竹西接话道:“生生生,女人这辈子难道就只能生孩子?妈不就生了一个?”
维扬嘬了一下洒在手边的汤渍,“那妈一下就生出我来了。”
“你是神仙?能拉金屎还是能拉白米白面?”
老太太拦话道:“行了,早点睡,省着点劲,还有维扬,明天上班别跟大老汤犯冲。”
维扬低头,“知道。” 他是从来不惹事的人,可保不齐事情找上他。
那是一个艰苦又昂扬的年月,旧的一切沉入水底,新的时代如老蚌捧出的新珠,自带神光,因此,即便饿着肚子,整座城市却也运转良好,民心齐整如淮河的草坝子,细细密密一层,维护着一川水东流。煤矿,造纸,钢铁,化肥齐齐上阵,淮南还正式成立了电视台,第一届全国运动会上,淮南运动员丁照芳,在女子技巧单跳比赛上获得冠军。赵守章获中国式摔跤金牌;洪家英打破女子双轮射箭全国纪录。刚巧这几个人都是从淮河坝子边走出去,淮河新村一片热议,老太太说青山就该去搞体育,整天没个坐性,不是跑到东,就是窜到西。
青山说:“我没那力气,饿都饿瘪了。”
老太太说:“饿瘪了还出去疯? 跟着我挖野菜去。”
青山嘟噜着嘴,“哪还有野菜,都黄尽了。”
“船塘子里还有。” 老太太说。
船塘子停船,相当于河流延伸到岸边的小小内湖,枯水季,船塘子长满了各式野草,从田家庵淮河大坝起,一直长到姚家湾。年成不好,野菜早挖光了,但滩涂地带,因为危险,还有些许残留,那种叫做“大姑娘腿”的野菜则最为丰茂。老太太和青山穿着羊皮放水鞋,深一脚浅一脚,青山矮,老太太让她在浅出采摘,可她不听,直朝里走。
“旋下去不得了,小心烂泥。”
“不怕,跳得出来。”为了口粮,青山可不顾那么多,哪儿泛绿苗,她就往哪儿走,泥软软的,像走在云上,青山的小筐底很快就满了。荠菜?是荠菜?!青山眼闪绿光,步子加快了,弯腰,伸手,从根子上掐,不带泥,不要连根拔,明年还能采——也就瞬间,好几年的事似乎都在青山 脑子里过了一遍,可身子却扑嗵一沉,淤泥咬住了右腿,半个人下去了,青山倒沉着,左腿用力蹬,手拽着地上那点草皮,却怎么也吃不住力。她看得到阿奶,她在远处,俯仰采摘。她想喊她,可这个念头瞬间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刚夸海口不会陷泥沼,怎么好意思求救,自己来吧,偏身子,扭动,仔仔细细,抵抗淤泥的牵扯力,可青山很快发现,这不但不可能,还随时有越陷越深的危险。
塘坡子上来几个人,背着书包,唱着歌,也在挖野菜,站在最前面的,头上缠着白纱布。 青山一下明白了。哼,来者不善,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