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小说连载
青山到来之前，田维扬家面临的问题，就已有两件——饮食和男女。
市里召开第二届代表大会，市长做了报告，层层传达，报告精神传达到田维扬这里，他只记得五个字，继续大跃进，哦不，在皮毛号扎猪鬃的时候，这五个字会衍伸为“再接再厉，奋勇前进”，配合着呼吸，为自己打气。可肚子没打算饶过他，刚吃过早饭就咕咕叫，实在不行了，就躲都厕所，吃两口竹西为他备的野菜团子——大姑娘腿——就那也吃不了几天了，入了秋，野菜了无踪迹，一整天，能指靠的，也只有皮毛号里的大锅饭。
中午，开饭了，皮毛号的食堂开在仓库后面的平房，几个单位合在一处吃大锅。
热气升上来了。站在维扬后面的大老汤开始敲碗，边敲边说，“闻这味，今天的能稠点。”
大伙摇头，有人苦笑，大锅饭主要是粥，薄得能照见人影子——就是一锅水搅和一点米面，半点油星子没有，这对做力气活的维扬他们，实在是个重大考验。
轮到大老汤了，他端着碗，凑到跟前，伙食师傅一扬勺，水乱荡，就是一餐饭了。大老汤呼啦喝了一口，伸碗，“来来来，满上。”
食堂胡师傅组织纪律性强，“一人就一碗。”
大老汤道：“胡说，上次明明看见你给老田开小灶，多给了半勺。” 维扬帮师傅做过一个兔皮领子，胡师傅有心报恩，却被大老汤看在眼里。
胡师傅拧着脖子，“没有的事！我做师傅这么多年，给国民党做过，给共产党也做过，谁也没偏袒过！一碗水端的平平的。”
大老汤转头对维扬，“老田，你敢说胡师傅没多给你半碗粥底子？敢吗？！撒谎的生不出儿子！”
维扬被同事们的目光包围了。一脸臊红，手脚局促，半晌，捏着空碗，转身走了。
“看，承认了吧！他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大老汤为自己的举报得意，乘胜追击，说急了，还不忘吐一口唾沫。
在唾沫星子的映衬下，维扬的背影格外瘦硬凄怆。
胡师傅一扬勺子，半勺稀汤铺在大老汤脸上。
“我操你大爷！”大老汤像只被烫了的老鼠，满手满脸挠。
维扬停住脚，转身，忍不住笑了，可他还是饿，摸摸裤子口袋，算了，这顿还吃大姑娘腿吧，去厕所，偷偷摸摸地。他能忍，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不能忍呢，可竹西就不同了。竹西有两张嘴，自己脸上一张，肚子里一张，她要生孩子，必须生，她需要吃东西，不能不吃，可放眼望望，除了大姑娘腿，就是大食堂的清汤寡水，生老大青山的时候，偶尔还能吃到点荤星子，到了生老二，刚落地没多久就夭折了，现在好不容易怀上老三，比前两个更不如，薄粥，野菜，竹西夜里会哭，边哭边说，这孩子，肯定是个女孩，而且生出来脸肯定是绿的。
维扬不愿意了，“呸呸呸，还没生怎么知道是女的，兴许是个男的呢。”
“男的？男的得营养够，没营养，怎么长带把的？只能是个窝窝！”
窝窝就窝窝吧，这个家首先要有人，有人才像个家，然后才是要有男人，有男人才能撑起个家。维扬之所以存心把老太太和女儿青山接来，一则阖家团圆，家中有人照看，二则他们来了，按照规定，不务工的市民每人每天有二两米，一个月有二两油，一家人省着吃，或许能提高点生活质量——他和竹西在单位的食堂没吃够，回家还能有点想头。
老太太会操持家，做饭，打扫，带孩子，都是老手，即便在是家中铁锅交上去大炼钢铁的情况下，老太太用小铝锅，也能做出糊口的饭来。
想到这，田维扬又有了干劲儿，对着猪鬃，胳膊又搓开了。
“这半碗粥还没消化光吧，劲儿足啊。”半下午，大老汤又蹇过来了。田维扬没理他，躲过去，大老汤存心，身子一偏，又堵在前头。
“干活呢。”维扬声音低沉，压着火，他不想惹事。
大老汤掏出一小块干馍馍头，笑道：“哎呀，这吃得香，我儿子省给我的，就着米汤正适合。”
田维扬知道他存的什么心，低头，调转方向，继续干活。
“这个人呐，甭管你多大能耐，你得有接班人，有接班人，往后才有人帮你兜着，”大老汤装模作样咬了一小口干馍馍，“有儿子我就饿不死，我吃完了自己的，能吃儿子的。”
田维扬不抬头，“你吃你儿子肉？”
大老汤蹦起来，“姓田的，你别来劲！”
田维扬道：“有劲多干点活，别光嘴上有工夫。”
大老汤指天骂地，笑不嗤嗤，“我来劲怎么了，我在床上还来劲呢，你有劲，你有劲怎么没见你生出儿子来？永远下闺女，就是没儿子！”
这话可戳到田维扬痛处了，在旧社会，在乡下，没儿子，没人种地，没人护家，就遭人欺负，可如今在新社会，在城里，没儿子，老田始终觉得缺了定心的秤砣。到底是外乡人呐，他田维扬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一来因为秉性，二来还不是因为他无依无靠，缺少臂膀， 不要多，他田维扬就是有三两个儿子，大老汤也不会不敢跟他这么说话。
大老汤的两片唇翻飞着，田维扬耳朵嘤嘤的，看得到，听不到，可即便是这样，大老汤要传达的意思，还是一点不差地传到了这个田姓男人的心沟沟里，掉下去，在心海里愣是砸出些波滔。
“嚷嚷什么，上班时间，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吴支书来了，手拿小本子， 翻开，卷着，一看就是有指示要传达。大老汤不做声，后退。维扬也停下手里的活儿。吴支书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大家用脑子记住了，下面我的话只说一遍，一共十一条……” 有人嗷一嗓子，“支书，记不住怎么办？”吴支书不客气，“记不住拿笔记，再记不住，完了之后你抄下来，回家放在你老婆枕头边上，下床下床都看看！再记不住，请你去小东门记去。”没人敢支应了。吴支书继续念：“《关于厉行节约、反对浪费的几项规定》，第一，严格控制编制人数和企业职工人数；第二，停止建造机关房屋；第三，停止购置交通工具和家具、用具；第四，压缩办公费用；第五，节约粮食；第六，节省差旅费……”
当门子闯来个人，气喘吁吁，还没站稳，就朝维扬喊：“老田！你女儿把人家头打破了！”
田维扬手里槽刀片没抓稳，当啷一下掉在地上，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久别数载，女儿给了他这样一个见面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