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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熟年【13】

(2016-05-01 06:49:13) 下一个

继父去世后,刘红艳最担心的就是妈妈孙庆芬。中老年丧偶,女儿在外地,一个继子约等于没有,孙庆芬一夜之间变成了事实上的空巢老人。孤独、寂寞是肯定的,但真正糟糕的,是孤独寂寞带来的副产品——精神的消沉。退休后,孙庆芬就有点不适应,说起来,人生的日子更少了,但她却觉得日子显得更长了,老伴去世后,这日子就更显得长。孙庆芬以前的生活作息是,早起,去菜场买菜,中午做饭,下午休息,傍晚锻炼,晚上看电视。老伴的缺席,让这一切瞬间打乱。首先,一个人住,买菜也不用那么频繁了,做一顿饭,能吃好几天,家里面静悄悄的,人也懒懒的,干什么都没有精神。庆芬的妹妹建议她打打麻将,可孙庆芬一辈子老实,实在不是打麻将的人。于是,孙庆芬生活主体建构在了电视上面,早晨一睁眼,孙庆芬就要把电视打开,一直到晚上闭眼睡觉,除短暂的外出时间外,孙庆芬必须要听到电视的声音,而且,她喜欢看访谈或新闻类节目,不为别的,只为能听到人出声。家里太安静了。她怕静。归根到底,她怕寂寞。红艳总是拜托小姨和表哥,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她妈妈,但这也只能是隔三差五,人家有人家的一大家子,都有自己的事情,即便是亲姊妹,也不能完全依赖。孙庆芬活得是越来越没有生气。

知母莫若女。刘红艳最清楚妈妈孙庆芬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明白,当务之急,是得让妈妈有个事做,有个精神寄托,她妈一辈子忙惯了,以前是为照顾她而忙,后来是忙着照顾继父,可现在,轮到她照顾自己了,孙庆芬却忽然手足无措。她老了,需要人照顾了。继父去世后,家里的钱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大毛子拿走了。还有继父多少年压箱底的钱,也都被拿走了。红艳看不惯,几次想找大毛子理论,都被孙庆芬压下来了。孙庆芬的理论很简单:人都死了,还要钱做什么。红艳急得头皮都麻,妈妈简单自持,她不能只顾简单,她必须考虑未来,而红艳可以预见的可以接受的未来,却必须要大量的钞票来支撑。钞票不是人生的全部,可没有钞票,人生很可能失去全部,红艳不敢掉以轻心。失业后,红艳一天也没有停顿,在一周内,她就找到了新工作,沈即墨要开一家新公司,做影视版权代理,想请红艳做主管,红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只是公司筹备需要一段时间,所以短时期内,红艳要在家赋闲。可问题是,红艳是闲不住的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我妈在家干嘛呢?会不会太闷?太烦?太无聊?吃的好吗?天冷了,会不会忘记穿衣服?换煤气罐怎么办呀?买大米呢?那么重。不小心摔倒怎么办?煤气漏气怎么办?外出忘记关门怎么办?无数个问号,仿佛无数个小铁锤,每天就这么在刘红艳心上敲着,一下,两下,三下……刘红艳终于有些受不了了,她觉得自己甚至有些强迫症。一个月,光是电话费就交了四五百。

“喂,妈,你在家啊?早晨吃吗?”刘红艳抱着电话,躲在卧室,“早饭一定要吃,不吃容易得慢性病,晚上睡觉前喝包牛奶。”电话那头,孙庆芬就这么听着,恹恹的。任凭红艳电话不断。白天的时候,孙庆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打扫房间,两个卧房,客厅,反反复复扫、擦,一尘不染。打扫完了,庆芬常常找出家里的几本影集,看过来看过去,看累了,就往沙发上一躺,电视开着,庆芬看着看着就困了,一睡几个小时,有时候起来天都黑了,庆芬就起身去做一些面条,胡乱吃了了事。老伴去世,女儿在外地,孙庆芬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了“活着”本身。

 红艳最怕的情况,是妈妈的电话打不通。遇上孙庆芬手机没电,刘红艳忍不住就要胡思乱想,急狠了,她恨不得买张票就立刻赶回家。电话一通,红艳的口气常常是这样的:“怎么搞的,电话怎么不通,万一出了点事怎么办,真是急死人,手机就是用来联络的,必须保持24小时通畅呀!”孙庆芬则仿佛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在电话那头委屈地说:“我睡着了。”

刘红艳还关心一件事,那就是,钱。以前上班的时候,每个月工资一到账,立刻分成三份,一份是交给婆家的伙食费,一份是给妈妈的生活费,一份是自己留存的私房钱。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刘红艳不能不小心从事。失业过后,刘红艳也没闲着,到处找熟人拉拉关系,做各种能赚钱的活儿,做中介,写写稿子,摆摆地摊,未尝不可。她告诫自己,虽然不能日进斗金,但只要日日有进项,不是坐吃山空,就很好。

这天刘红艳正在摆地摊,卖一些从批发市场进来的时令小饰品,忽然一个电话打来,是小姨的声音。“红艳你快回来,你妈鼻子出血了,在住院!”刘红艳脑袋一蒙,忽然觉得手足无措,过了十几秒,她才理清思路,给倪俊打了个电话,又去代售点买了张车票,去银行取了现金,转身飞奔去高铁站。一路心悬到了医院,红艳也不知道这几个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感觉好像生病的人不是她妈妈,而是她。红艳身心俱疲。

红艳几乎是跌撞进病房门的。

“妈!”红艳的声音嘶哑。

小姨转过身,脸色还算平静。她妈妈孙庆芬女士平躺在病床上,在灯光的映照下,脸色格外苍白,她的一只手露在被单外面,皮皱着,那是多年劳动的副产品。

“你妈非不让我打电话给你,后来实在不行了,住院了,我就说不喊你来不行,我能伺候,但责任我担不了呀!”小姨是个直脾气,话也多。

红艳扑在庆芬的病床被子上,带点哽咽:“瞒我做什么,我不管你,谁管你。”

孙庆芬也有些感动,眼眶红红的,不停用纸巾擦鼻子。

小姨过来打圆场:“行了,现在没事了,女儿也回来了,大夫说了,鼻子出血是因为之前的手术没做好,再加上血压有点高,稍微控制控制就好了,再加上有点感冒,所以身体支持不住了。”

“血压高?”红艳转头问,“妈这个年纪怎么会血压高?又不胖?吃的也不油。”

庆芬喃喃说:“我没事。”

红艳急了,立马跑去问医生。医生只说问题不大,注意控制血压,其他也就没说什么。红艳心里的石头稍微放了放,但她还是不能彻底放心。病房外,红艳跟小姨商量。

“姨,你说妈现在怎么办啊?一个人在家,我这心天天都悬着。”红艳摸额头。

小姨叹了口气说:“我也想把你妈接到我家一起住,可你看看,我们那一大家子,公公婆婆,也实在抹不开面子。”

红艳说:“姨你不要这样说,你有你的难处,只是现在我妈这样,我真不放心。”

小姨道:“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红艳忙问哪两条。小姨说,“要么找个人再婚,两个人搭伴养老,要么你接过去。”

“再婚短期内不实际,我倒想接过去,可现在我在那边也跟公公婆婆住,接过去,怎么办啊。”红艳直皱眉头。

“唉,按说你已经算嫁得很好了,天子脚下,见的世面大,但以后总归你得有个房啊,说句不中听的,虽然他们家也是独生子女,那房子以后铁定是你们俩的,可等到那时候吗?你妈能扛得住吗?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应该提了,当初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土地局的小李,李春富,多好,你非不干,现在也不是说你找的不好,也很好,大城市的人,户口落在北京,以后对孩子也好,但就是家里照顾不到,你说你要是家里有两三个孩子,也好办,可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就你一个,虽然现在交通方便了,可终究不在身边,也是个烦,现在我就巴望着你混出一二来,别说你妈接过去不成问题,以后我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红艳笑道:“那我真得努力了,不然简直要等到猴年马月。”

小姨也笑。美好的未来。刘红艳现在安慰自己的手段,大抵只能是畅想未来,房子会有的,车子会有的,孩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可是刘红艳就是怕,等到什么都有的那一天,一些生命中珍贵的东西,又会没有了。

红艳在家里住了一周,每天帮庆芬做饭,陪庆芬聊天,给庆芬按摩,她下定决心,要把曾经缺漏的补回来,只是,红艳不懂,她现在越是做的到位,等她离开之后,庆芬的失落感则会加倍。得失太过迅速,痛苦更加锥心刺骨。

红艳带庆芬去买了笔记本电脑,装好网线,下载好相应的软件。她反反复复教了一天,终于让孙庆芬成功学会用QQ,她说,以后两人每天就可以用视频聊天,这样她也放心些。孙庆芬心里暖暖的。

临走那天,红艳拎着行李,火车站离家有一段距离。红艳怕看到庆芬哭,就说妈你别送了,我自己打车过去也是一样。可庆芬不干,她非要送,并且还必须看着女儿进站,上车,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到了车站,人潮涌动,红艳和庆芬在候车室坐着。庆芬老觉得红艳带的东西路上不够吃,硬拉着红艳去车站小超市,又是买干粮,又是买饮料。红艳烦难说:“妈,真不要,都带了,这越买越重,就几个小时。”庆芬郑重其事地说:“那也要吃,回去也要注意,他妈妈不肯做,你就出去加加餐,不要委屈自己。”红艳撒娇道:“知道了妈,光顾着说我了,你自己呢,鼻子出血,血压升高,感冒,你让我怎么放心。”庆芬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你都是我带大的,你最难带。”红艳又要斗嘴,但检票员已经宣布开始检票了。红艳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她温柔地抱住妈妈,一颗眼泪淘气,啪嗒一下掉下来。“你要保重。”红艳边哭边说。庆芬也哭。她转过身,挥手让红艳走。红艳拉着行李,先是一步一回头,检了票,她终于被轰轰的人群拥着走了。就在视线断掉的刹那,她看见妈妈忧伤的背影,抹着泪。

所有的离别,都是一个伤感的句子,只是人们都希望离别不是句号,而是破折号,指向一个带着笑容的温暖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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