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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过半,全家人都在为小非去西北上学忙活,他大姨刚出院,最不看好去西北,报志愿的时候她正病着,没人告诉她,她泼冷水,说别以为去西北就大漠孤烟直,你过不惯的,思凡听了这话不高兴,一句话,她是她我是我,西北没什么不好。在娘家,小非坐在她姥姥跟前,思凡站着,他爸还在屋里走,买了个计步器,说一天要走六千步,达标才行,他最怕死。他姥姥抚摸小非的头,拖着那老腔老调,说马上要上大学啦,出远门啦,真快。小非不吱声,只顾玩手机,考上985,潘东奖励他的苹果。他姥姥突然转向思凡,说小非一走,你还是搬回家里住。思凡有点不自在,转身去找水喝,掩饰。小非头不抬,问,我妈干嘛搬回来。思凡妈刚要说话,思凡连忙抢着,带笑,端着肩,手里一杯清水晃晃悠悠的,我一个人住舒服呢,巴不得,再说了,老大老二也有意见。思凡妈说,她们有意见是她们的,我和你爸同意你回来。思凡要流泪了,知女莫若母,老太太知道,小非一走,潘东又在蚌埠,思凡一个人,猛的松懈,生活节奏必然被打乱,回来家是好些,可是,她又怎能接受这种“怜悯”,尽管这种“怜悯”来自于娘亲。如果回来,就等于说承认了她的依赖,依赖丈夫,依赖儿子,一个人没法过,没有自我。思凡敷衍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这话是雾是霾,模糊了生活中一些尖锐的、刺痛人的东西。小非还是低头,我可以跟我妈视频。思凡喃喃,说是可以视频,可以的。她转过身,因为她眼眶热了,家里的半截柜,黑黝黝挡在她面前,她比它高了,上面还放着个饼干盒子,绿漆的,几十年前的老物件,还有一堆瓷瓶,几只瓷兔子,正当中,放着她们三姊妹小时候的合影,笑得很甜,思凡突然怀念小时候,尽管那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想着冲出家庭,组建自己的家庭,可真等有了自己的家,又如何呢?思凡看着几十年前的自己,黑白相片上了色,粉扑扑苹果似的小脸蛋,她几乎忘了自己年轻过。他爸突然叫了一声,吃饭。他的人生只剩下吃,可对中国人来说,吃本就是聚在一起的最好理由,这最后的十几天,吃这件事,愈发的密集。
周末,潘东从蚌埠回来了,他本来没有周末的,为了儿子,凑假,主要任务就是带着去吃,先吃大饭店,吃够了,第二天改吃小吃。小非要吃小龙虾,思凡一直不让,潘东回来了,又要去西北,就破天荒去前锋小街吃。一盘刺目红,炸过,拌上料,套上塑料手套,一家人猫在街边大吃大嚼,小非和潘东并排坐着,都用右手,连嘴巴长得都像。潘东吃得差不多了,还有半盘子,小非独享,他扯掉塑料手套,对小非,说这马上要上大学了,有什么打算。小非不解,说好好学习呗,什么打算,以后我要出国。潘东和思凡对看了一眼,思凡笑呵呵地说,那你爸要好好赚钱了。我不用他的钱,小非郑重地说,他说以后我拿全奖就出去,我可不学表哥那样,你看大姨,手机都买不起了。潘东说,行,有这志气,老母猪都能上天了。三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小非突然又说,我上大学能谈恋爱了吧。思凡和潘东都一愣。思凡没开口,她看丈夫,他怎么说是艺术,也是个考验。潘东拖着调子,是长辈口气,说小非,你十九了,成人了,谈恋爱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影响前途啊。思凡见缝插针,说对,什么事都要有个把握,你要谈,就大大方方地谈,也不妨介绍给爸爸妈妈,别像某些人,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小非唯唯称是。思凡偷瞄潘东,她这么指桑骂槐说,他倒镇定,哦不,他又开始吃了,没戴手套,直接上手。这是掩饰,思凡私以为。
吃完,单位来电话,有请,思凡开车把爷俩放在小区门口,一个人朝区检察院开,车快到单位门口,小非来电话了,声音急促,说妈,爸打车去找你去了。思凡不解,说找我干嘛,我这一会就回去,没什么大事。小非说不是,爸的两部手机都落在你车上了。思凡脑子一嗡,两部手机,他哪来的两部手机?她只知道一部,另一部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单位的小年轻说,现在谁不是几个账号,手机几部,QQ几个号,微信微博,都有小号,思凡还不信,而且,即便手机落在她车上,何必着急来取?说没问题,谁信?!思凡左手压着胸脯,气涌如山,她眼看憋不住,右手打着方向盘,停在路边,她朝后座看,两部手机仿佛两个手雷,静静的,她探着身子抓起,一部新,一部旧,新的是智能手机,锁着屏幕,旧的,是他从前淘汰的翻盖,她轻轻弹开翻盖,看通讯录,看短信,没什么异常。或许是自己多想?潘东做生意,业务多,有两部手机也正常。思凡正胡思乱想,手机震动着,思凡有职业敏感,看号码,蚌埠的手机号,思凡迅速判断,接,一定要接,她冷静地像一只蝎子,按下了接听键,放在耳边,不说话,时间滴答滴答,听筒里没有声音,但也没有挂断,思凡这才觉得自己遇到对手了,敌不动,我不动,话筒两端,两个人就那么相对无言举着电话六七秒钟,突,急促的忙音,对方挂了。思凡迅速扫了一眼那号码,再按删除。一辆出租绝尘而来,潘东跳出车舱,左顾右盼,朝检察院大门走,思凡这才缓缓启动车子,跟上,行至老潘身边,摇下车窗,故作惊异,说你怎么来了?潘东拉开后车门,跳上车,两部手机依旧躺在原处。思凡先发制人,说你怎么比我还快,我刚加了个油。潘东讪讪地,说做生意,漏接电话可不行。思凡没多说什么,进了门,把车停稳,潘东拿着手机,故意走远点,在空地上打电话,呜哩哇啦,思凡明白,这电话是故意打给她听的。
9
送小非去兰州,一家三口坐火车,小非拿通知书能报一半车费,潘东说干脆坐飞机,可思凡说,能省还是省,他们提早去,玩一下敦煌,鸣沙山月牙泉都玩遍,再去学校报到,依依惜别少不了,学校新校区偏,设施不齐全,绿化几乎没有,学校背后一片光秃秃的山,小非不觉得什么,可思凡一看就哭了,都安排好,临走,又是一哭。可这一趟送子求学,对思凡来说不是没收获,首先是潘东,换了环境,去大漠,安徽这一摊子事好像全无关了,新的环境,一个人特别像一家人,重新做人,他特别像“夫”,她特别是“妻”,她一下火车就崴了脚,他慌得四处找药,走了几里路,才买到云南白药喷雾,举着她的脚反复揉,上心得好像刚结婚那会,揉得思凡又是感动,又是感慨。可七天一过,回到自己家,思凡又仿佛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她失眠了。她妈说得没错,她一个人待不住,十几年,她跟小非几乎天天在一起,潘东不在,小非也不在,她茫然无措,看电视,吃东西,都觉无味,到了一点,她像个鬼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给潘东打电话,潘东接了,这次是惺忪睡意之声,他安慰她几句,说要睡了。思凡觉得自己好笑,就算偷情,这个点,也该睡了。她卧在沙发上,随意翻着手机,蓦地,她停住了,是那天下午的号码,她记忆力好,又有职业癖好,及时存起来,思凡手痒,她想知道,电话那头的反应,已经过了一次招,十之八九是那个姓周的,她是懒得查,否则,做她这个工作的,查个电话不是难事。思凡坐正了,几乎是端坐,如临大敌,电视关到静音,人在大屏幕里动,像演哑剧。响了三声,通了,思凡还是沉默不语,没曾想,那边却发声了。是程思凡吧,一个低沉女声,听不出年纪,思凡心砰砰直跳,她不说话,脊背却立直,气势上,她一下就处弱势。是程思凡吗?对方又问一句,冷静,尖锐。现在挂掉?不是她程思凡的风格,她清了清嗓子,努力义正辞严。我是,你是哪位?思凡没了办案时的霸气。听筒里一阵笑声,她说是你给我打的电话,你还问我是哪位?你说话真可笑。思凡咬牙切齿,问道,你是周婷婷?电话那头,毫不停顿,气势汹汹道:我是,我随时恭候你的到来。一阵忙音,程思凡直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在脑海里,她想过无数次与这个周婷婷过招的景象,可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是这样。到底是两代人!她还想着迂回,顾及这个那个,给他们家老潘留着里子面子,可人家呢,单刀直入!还得了?思凡气得浑身乱颤,坐不住,在屋子里乱走,角落里,一缸鱼在水族箱里乱游,水中灯照着箱体,蓝蓝的,如鬼似魅。蓦地,手插进水里,一只金鱼在劫难逃,思凡大叫一声,猛一抡臂,金鱼蹦都没蹦,瘫死在地板上。
一夜,思凡没睡,鱼死网破?对她没好处,可人家下了战书,毫无动作,不是她的脾气。第二天一早,思凡给朱江打了个电话,思凡还没问,朱江就明白说,周婷婷那边他敲了,店部开会,他当众说了男女问题上,要以此前走的一个副总为戒,管好自己,不能犯错误。思凡问什么时候,朱江说大概是一周前,思凡听了,大概知道朱江的“敲打”大抵对周婷婷无效,而且,很有可能激怒了周,潘东的脾气她知道,越有阻碍,越是爱情,如果在过去,思凡可能就这么算了,可这一回,她必须有回应,她跟朱江说,多观察,不要轻举妄动。挂了电话,思凡去单位打了一头,区里最近案子不少,但大案不多,别的区,甚至邻市偶尔有交流,上头都派思凡去,她文笔好,业务老练,反贪局青黄不接,她算中坚力量。此前,思凡推了几回,因为小非要高考,领导表示理解,但现在,她没了理由,下半年只能好好干,在单位,能多待会就多待会,可周婷婷的出现,让她再次“有心无力”。在区里走道,副局长喊住了她,说小程,上头派你去做业务交流的事记得吧。思凡说记得。副局长说,周一到周四,四天,周五你也不用回来了,那离你丈夫那近,你们团聚团聚。思凡一听,心里热乎乎的,你看,连一向苛刻的副局长,都那么具有人情味,只有潘东!夫妻一场,他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
小非走后,思凡不太爱回家,除了一周去一次父母那,剩下的,晚餐, 她很少在家做,做给谁吃呢?自做自吃?有甚味道?二十年,付出惯了,突然四大皆空,思凡不习惯。不习惯就坐咖啡厅,吃的,有什么点什么。这天,程思凡又在咖啡厅了,靠窗,紫色绒布面卡座,她对面,坐着刘燕,一回生,二回熟,刘燕跟思平丈夫老陆有业务往来,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两个女人聊了一会人生感悟,点了餐,是三明治,大概吃了吃,思凡突然感慨,说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刘燕笑笑,为了什么?活着就是活着,仅此而已。思凡说,我付出那么多年,得到什么了?刘燕说,付出就是付出,别想着得到,这样还心安些。思凡说,我就是不服气。刘燕没接话,端起咖啡杯,停了一会,说,你打算怎么办?思凡问,你有好办法?刘燕说,你做反贪,办法不比我多?思凡说,这毕竟不是犯罪,而且我不想闹大。刘燕说,不闹大有不闹的办法。思凡听到这儿,大概有谱了,她找刘燕来,也是为了听听她的办法。刘燕说,你有可靠的人么?思凡愣了一下。
数来数去,在程思凡心里,可靠的人,除了小非,只有思平了。中学门口,思凡的车趴着,思平对思凡,说你当真要问?思凡说,当然当真。思平说你打电话不就完了,匿名的,思凡说不行,匿名电话没有真实感,你就直接去问,说明困境,相信他会理解,这是刑侦手段。思平撇撇嘴,说这算什么,老妹,别闹了,真的,老潘人不错,他爱玩,反正也不吃亏,小非也上大学了,你正是享受人生的好时候。思凡说,你房贷赶紧还我吧。思平求饶,说好了好了,我去问,借了点钱就成大爷了。思凡静静坐着,一刹那,她也有点怀疑刘燕给的法子是否好使,找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说他女人出轨的情形,一旦激怒他,搞不好就玉石俱焚,可刘燕又说她调查清楚了,在他们家,全靠周婷婷挣钱,这男人不会公开怎么样,再一个,周婷婷家族在当地有势力,她丈夫不满,也只可能在私下使力,不会贸然掀开,所以,稍微点一下,他心知肚明,回了家,自然会跟周婷婷闹,这叫围魏救赵,隔山打牛。思凡办案,一向光明,就是使用一些刑侦手段,也不过是借助高科技取证,窃听,她想过,但始终没打算用在潘东这件事上,更何况她还有公职,不方便抛头露面。思凡叮嘱思平,简单说说,直击要害。学校放学了,学生朝门口拥,井喷,过了一会,才是老师出门,思凡和思平坐在车里,瞅准了,思平下了车,螳螂捕蝉,思凡就坐在车里,压低鸭舌帽,看着她二姐走向那个男人,思凡心咚咚跳,哦,站住了,她二姐行,向来混不吝,搞定这点事,还不是问题。思平开始手舞足蹈了,思凡离得几丈远,都能捕捉到思平的唾沫星子,可周婷婷丈夫却似乎不为所动,程思凡拿着望远镜,仔仔细细观察着周婷婷丈夫,个子不高,头有点秃,有肚子,看久了,引人同情,这样一个男人,自己的女人出了轨,是难免吧,程思凡越想越远,思平却跳上车来。走吧,思平大喘气。怎么样?思凡着急知道战果。等会!思平猛罐矿泉水。车缓缓开动,上了207国道,思凡踩油门,什么情况?!思平咽了一口水,急赤白脸道,搞什么?!人家早都离婚了,还管你跟谁搞!刹车一踩,车轮摩擦地面,思平没系安全带,水泼差点没泼在挡风玻璃上。思凡圆睁两眼,说什么?!已经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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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第一次觉得,秋天,竟如此难熬。潘东接连两个周末没回家,小非去兰州读大学,飞鸽入天,思凡觉得儿子甚至把她忘了,她发信息,他要好久才回,有时,甚至完全不理,院里最近也不平静,接连两个同事出问题,因为执法存在徇私,周婷婷依旧嚣张,根据直觉,思凡认为她和潘东仍“胶着”,她找刘燕诉苦,刘燕说她也没想到,现在的小女孩,这么肆无忌惮,思凡冷笑道,也不小了,八三年的,是我们老了。刘燕笑笑,说女人还是要有自己,思凡说,你呢,离了婚之后就没想着重找?刘燕说我傻啊,重找,再找也能有多好,那么多复杂的关系要处理,孩子也大了,我做点生意,有点事做就行。思凡说,有一句话我我一直都没好意思问。刘燕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说你问。思凡说,你当初看中老潘什么?思凡说完,盯着刘燕的脸看,她恨不得不通过她脸上每一条细纹的变化,来看刘燕内心的变化,可她完全看不出来。刘燕这张多年保养细腻白皙的脸,似乎是没有年纪的,这是岁月雕琢出的一张面具,是池深潭,波澜不惊。刘燕还是笑,说,都是过去式了,但妹妹,我不怕跟你说实话,老潘是未必是个好的丈夫,但是一个好的情人。思凡哦了一声,表示不解。刘燕说,跟老潘在一起,能让你忘却现实的烦恼。思凡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尽管问之前,她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她苦笑说,他到底给我不少烦恼。刘燕说,老潘既世故,又天真,这样的男人,既能给女人疼爱,又给女人疼爱他的空间。思凡恨道,可能射手座都这样,管不住。刘燕笑,你还信这些。思凡说,不能全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射手座属猴,整个野掉了。刘燕哈哈笑,说你这么一讲还真有点,射手座是半人半马,再加上个猴,真成马戏团了。
是,马戏团,程思凡觉得自己的家也是个马戏团,大姐是羊,见人就顶,但却拗不过命,二姐是鸡,有食就啄,可终究飞不高,她是牛,辛耕苦作,犟头拧颈,可为谁辛苦为谁忙?她一个人开车,夜半,她开着开着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家,没有温度,她不愿意回,车停在路边,路灯普照,没有人,路旁一只野狗,不小,白色,脏兮兮,隔着马路朝她望,思凡吓得连忙摇上车窗,手机哔哔响了一声,思凡拿起手机看,是商家发的国庆促销短信,哦,国庆到了,过去,一到国庆,她恨不得分分秒秒挤出来,带领全家去旅游,人多,没关系,照上,旅游不光是看景点,关键是把握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可今年呢?思凡拨通小非电话,通了,没声音,接着是小声地,他说你等一下。思凡只好挂掉。过一会,潘小非打回来,说什么事,我在图书馆呢,思凡一听,有些愧疚,耽误孩子学习了,小非又问什么事思凡说,哦,没事,国庆节我打算去你那一趟。小非说,不是才走的吗?一句话噎得思凡气短,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试探,说上次不是没玩好嘛,怎么样,国庆一起去张掖玩玩?那丹霞地貌不错。小非一口回绝,我没时间。思凡瞬间石化,她没想到儿子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其实,去哪倒是其次,她只是害怕孤单,行,他不去,我自己去,程思凡下定决心。可真等坐上火车的时候,思凡有些害怕,同时又有些佩服自己,单程二十几个小时,一来一回,路上就是两个昼夜,还不算旅游时间,这在过去,一个人?不可想象,可这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有无限勇气,哪知上车就吐,先到兰州,看了看儿子,再重新上路,去张掖,大佛寺,平山湖大峡谷,黄,干干的黄,红,赤霞霞的红,天宽地广,却又荒芜寂寞,程思凡对着丹霞群山,蓦地,哭了。她为自己哭。风地里,思凡给潘东打电话,潘东冷静地,说到了啊,程思凡没说话,风哗啦啦刮,潘东说喂,喂,思凡一咬牙,说,我们离婚吧。
两份离婚协议放在桌上,程思凡三个字签得端端正正,潘东站在窗前,抽烟,思凡站在他背后,她不得不将他一军,可潘东对于思凡,向来是兵来将敌水来土堰,他转过头,窗外,他头顶有个月亮,又圆又白,远远看,好像超级赛亚人头上的圈。潘东把烟头压灭,皱着眉,一脸痛心疾首,说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闹什么,我不顾家吗?我没拿钱回来吗?家里家外,我哪里没照顾到?没给你面子?让你丢了脸。思凡冷笑,是,你是好演员。潘东说我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对。话赶话到这份上,思凡不打算藏着掖着,她说周婷婷是谁。潘东反应很快,说你又来了,有完没完,每次回来都闹一场,这还是家吗?思凡说你别装了,周婷婷都跟我通过电话了。潘东说通电话,什么时候,怎么没跟我说,公司的一个小姑娘,做业务的脾气暴点,你跟她一般见识干吗?你可是国家的人,能不能大度点,就是干工作。思凡说干工作干到床上去了?潘东说你要这样说我没法跟你说了,闹了一辈子,要不这样吧,我辞职,回来,家里的钱你负责赚吧,我也歇歇。思凡说潘东,你别模糊焦点,你跟周婷婷,全公司谁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奸夫淫妇不得好死!潘东蹦起来,说都是逢场作戏,走得近一些,仅此而已,如果这样你都要离婚,到哪都说不过去。思凡说你是过错方,离婚你也是净身出户。潘东说我现在就净身出户好不好,都给你。
两个人刚说的时候是背对背,说着说着,成面对面了,程思凡盯着潘东的脸,愤怒,天真,好像他从未犯过错,委屈得像个孩子,程思凡胸中气涌,可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克制,再克制,她和潘东四目相对,时间好像静止了。还是潘东先发难,不信打电话过去,现在就打,再不行我们约周出来,他一双嘴翻飞着,思凡早都不信,做生意的,哪个不能说,又有几句真话?可突然间,那张嘴上面,一条血流从鼻孔坠落,划过嘴唇,滴在地上,思凡叫,血!快仰头,她下意识用手去捂,潘东仰头,可血还是不停,思凡嚷嚷,说你自己捂着,头仰着,她慌忙忙跑去厨房,毛巾,冷水,乱冲,冲了一身,又跑出来,擦血,捂在潘东的鼻子上,好不容易,血不流了,夫妻俩并排坐着,潘东头靠后,思凡在前,不知为什么,思凡突然觉得无比沮丧。闹,十多年都在闹,闹出什么了?她如果有勇气离婚,早都离了,还能等到现在?叹气,长长的,潘东就脸朝天花板说话,他说现在做生意不是好做的,到处都严,小县城,零售上不去,上头有指标,必须走团购,在小地方团购,大多数政府部门事业机关,没有人脉怎么行,我初来乍到,也是利用利用小周的关系,就这么简单,你看我这身体,我还能闹吗?退一万步讲,我心里没有你吗?如果我想在外面找,早多少年就找了,何必去小县城找这么一个女人?思凡,要不你离开我,就让我没有家,将来就是一条流浪的老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人在江湖,你怨我,也正常,都是我活该。话说到这份上,程思凡百感交集,她已经分不清什么真假,就算是假,也是戏假情真,既然都过了二十年,她还计较什么,他有真心,有真心,程思凡怔怔的,潘东不再流血,他直起身子,环臂抱住她,他甚至唱着摇篮曲,催眠的,恍然如梦。潘东伸手够着离婚协议,轻轻地,一下一下,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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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雨雪。到过年,江淮之间都干得要命,好多人脸上起皮,可程思凡却容光焕发,院里人都说,程老师年轻,又开玩笑,说不会要生二胎了吧,思凡啐他们一口,可心里是舒服的,潘东整个冬天,表现不错,按时回家,并且,他们恢复了夫妻生活,到年下,更是放了个大假,小非回来,一家三口四处走亲戚,家又像个家了。不过,思凡没放松警惕,她跟朱江保持联系,问情况,朱江说,店总和小周,的确走得没那么近了,小周最近业务干得一般,思凡一听,心放在肚子里,妥妥的,逢场作戏,用完就丢,绝情,得看绝在谁身上,思凡觉得潘东的绝情是好事。有思凡的力挺,朱江往上走得也很快,元旦提了副总,到年,这小子知恩图报,孝敬二十条淮王鱼,全是活的,潘东休假最后一天,思凡拎到娘家,亲自下厨,一次全烧了,大家热闹。老大思念病歪歪的,但已经能上桌了,大姐夫过年没回来,据说忙着赚钱,思念儿子在美国,机票贵,洋节圣诞刚回来,中国新年就不会来了,思念负能量 大,饭桌上,思凡给她夹鱼,思念用筷子挡,说不行,我吃不了鱼,过敏,思凡的鱼在桌子上空转了个九十度,放到她老娘碗里。思凡妈说,老大,这可是好东西,多少年没吃过,思念说,吃不惯,有土腥味,思平接过话,说吃的就是这个土腥味,真是沾了三妹的福了。思平说,二姐,吃不完你带点。老陆和孩子过年还有业务,回娘家,思平一个人。小非一直在玩手机,这时刻却突然插嘴,问,说二姨,寒寒的微博,是不是店小二不二,思平说我不太清楚。寒寒是思平儿子。小非举着手机,就是他,我顺着姨夫的微博找的,他关注了姨夫,姨夫也关注了他,你看他在玩雪呢。思平笑说去了东北就这点好,雪多,又说,现在小孩子都是,什么微博,我就不会弄。思凡说二姐你落伍了。小非说,我爸用,潘东接话道,现在哪还有心思玩这些,工作都忙不过来了。思凡爸到点要午睡,潘东急着要回蚌埠店里,饭吃到一点多就散了,桌上残羹冷炙,思凡妈要留,思凡说素菜别留,致癌,荤的留就留了,思凡妈指着大瓷汤盆里的淮王鱼,说那鱼给潘东带点,思凡说算了,潘东不喜欢吃淡的,思凡妈说,不要紧,潘东爱吃辣,我刚做的剁椒,放点进去,说着,思凡妈就拿勺,从厨房台子上一只大瓷坛子里,挖出几勺剁椒酱,磕在小碗里,又把那淮王鱼汤,倒了不少进保温桶,再晒剁椒,鱼汤染了色,有红有白,点缀着十分可爱。思凡嗔道,对他这么好,他能明白么。思凡妈说,明不明白,你俩都是两口子,这汤是你做的,他吃在嘴里,总归有几分不同。小非探头进来,说姥姥,搞什么好吃的,思凡妈说,你不吃的,你爸爱吃辣,你这点不随他。吃完饭说了会话,蚌埠有车来接,潘东告辞,临上车,思凡应给带上保温桶,潘东不要,思凡说你带上,到那边吃,辣的,你喜欢,潘东再三说不用,店里什么没有,思凡说是我做的,潘东嫌麻烦,说下次回来吃,思凡不依,说你带上,给朱江他们吃也行,就是一个家的念想,潘东拗不过,只好带上了。
一顿饭吃完,就算出了年了,小非日日找同学玩,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高中同学热乎劲还没过,这个年,思凡的心定定的,风平浪静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她从未希望得到太多,只希望一切平顺,丈夫像丈夫,孩子像孩子。思凡甚至约了刘燕出来,坐坐,喝喝茶,说说知心话,她问得很深,甚至于问刘燕,为什么跟丈夫离婚,刘燕答得很虚,说是性格不合,思凡就没多问,刘燕问思凡,最近老潘怎么样,思凡说挺老实的。刘燕神色凝重,说那个周婷婷还在活动,最近到淮南来抢生意。思凡笑笑,估计在蚌埠混不下去了吧,刘燕说,据说店里,除了朱江就是她了,店总对她不错。思凡神经紧张,但嘴还是硬的,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过了今年,老潘就不在蚌埠干了,她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跟咱无关。刘燕说,我们老了,现在这些小丫头,我们只能守,不能攻。思凡说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刘燕说有微博啊,那小蹄子经常在微博炫,思凡皱眉,说还有这事。思凡不玩微博,干检察工作那么多年,在这方面,她多少有些落后于时代,非但微博,电视剧,广场舞,逛街,美容,她都不喜欢,她的日常,被三件事分割开来,带孩子,工作,盯潘东。
晚上十点,小非进门,思凡猫在电脑前,伸脖子叫,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小非说唱歌呢。思凡说,这微博怎么玩?小非说怎么,你老人家也开始搞社交了?思凡说去,你妈我就这么落伍?思凡握着鼠标,乱点着,说要注册,假如我要搜一个人,怎么搜?小非掏出手机,说妈,你怎么还用电脑上,你说,找谁,手机就能看。思凡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搜,叫“周小可爱不可爱”,看看这人有什么动静,小非说妈,你办案呢?我这光荣!小非握着手机刷着,说有了,我给你念,上了大学,小非已经有点油气,说呦呵,这女挺绿茶啊,思凡问有没有照片。思凡不敢直面,小非传达,反倒好些。小非说,哦,没有照片,这人挺爱炫的,老发一些买了什么包,吃了什么饭,最近一条是……小非刷到下面,又刷回去,拇指翻飞,他说哦,她最近一条是:老公带来的淮王鱼汤,黄脸婆做的,享受哦。小非没反应过来,嘟囔着,说,这女的怎么跟我们吃得一样,他一抬头,却见思凡额头青筋暴起,她一伸手,便将那“爱疯”手机夺了过来,屏幕上一碗鱼汤,乳白得可爱,偏偏那汤面上,飘着橙红的碎剁椒,王八蛋!思凡大叫,小非这才如梦初醒,说,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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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威,程思凡脑袋里就这两个字,发威,潘东推不动,就整这女的,她不能再在店里待,就算弄不跨,吃点苦头也好。小非义气,说妈,我去帮你骂这个贱人一顿,思凡感动,眼泛泪花,儿子永远站在她这边,态度有,就够了。她说小非,你也成人了,不过这是上一代的事,你别掺和。小非说,我不掺和,可总不能任由别人欺负我妈。小非握拳头。思凡说,总有办法,总有办法。小非说,妈,你有没有想过跟爸离婚。思凡惊讶,说,你希望离?小非说,我希望你快乐。春深了,思凡的心却一天天冷,她见了刘燕两面,刘燕也主张给周婷婷一点教训,思凡想来想去,还是给朱江打了个电话。见面是在上窑,蚌埠和淮南交界的小镇,两个人都开车,见了面,转道去上窑森林公园,边走边聊。程思凡大致说了说,朱江不傻,一点就透,在那个名叫“仙人指路”的桥上,朱江表态。他说嫂子你放心,这件事,我来办,上头有走人的先例,作风问题,目前这一段,还是个大问题。思凡说,我的顾虑你知道吧。朱江说,投鼠忌器,我知道嫂子的意思,我会保全店总。思凡说,怎么保全?朱江说,现身说法。思凡诧异,现身说法?谁现身?朱江说嫂子到时候就知道了。有这话,思凡放心,朱江一向靠谱,那就等。偶尔,朱江和思凡会通个电话,思凡因工作原因去蚌埠,他们偶尔见个面,地下党似的,说完就走。
由春入夏,特别迅猛,程思凡觉得,好像刚脱了棉服,就能穿短袖衫了,程思凡心如火烧,等着周婷婷的坏消息。她恨不得集团立刻下旨,炒了周婷婷的鱿鱼,就算不炒鱿鱼,最少也应该调离蚌埠店,不让她继续兴风作浪。七月,消息传来,说集团开始下来查情况,思凡问,查谁,查她和老潘?朱江说不,差我和周婷婷。思凡大惊,问怎么回事。朱江说,周婷婷刚来的时候,对我示好,我没理睬,我有老婆孩子呢,但证据我留下了。思凡又惊又叹,惊的是,周婷婷的无节操,叹的是,朱江这么个人,竟比老潘觉悟高那么多,思凡说放心,我保你。朱江笑笑,说,我是嫂子扶上来的,为嫂子做点事,我心甘情愿。剩下的就是等。公司面上没动静,可底下,早炸了锅,思凡知道朱江的压力,他这一举,是壮士断腕,扳不倒周婷婷,他自己铁定出问题,就是搬倒了周,他和老潘的关系,又怎么处?先做再说。思凡有些兴奋,老潘回家,他不说,她也不提,两个人都在演戏,过了八月,思凡和朱江联系更频,朱说集团处理结果很快会下来,对周不利。思凡说,你办事我放心。就这么又等了半个月,八月快过完了,朱江约思凡见面,还在上窑,还是森林公园。这回朱江先到,在小凉亭等,思凡走过去,看到他一个背影。朱江穿西装,笔挺,显得很精神。思凡笑吟吟,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朱江说嫂子坐,思凡就在凉亭横梁台子坐下。思凡不说话,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尽管朱江全程微笑,但她仍觉有股凉意。猛然间没话,尴尬,还是朱江挑头,他说嫂子,我马上要调去宿州了。思凡心一沉,果不其然,她问,怎么突然走?朱江说,上头的意思,停一下,又说,不过周婷婷也降了半级。思凡撑不住,不再装淑女,说什么,才半级,怎么回事,是老潘吗?老潘保她?我靠!仪态,还要什么仪态,思凡一只腿跷在横梁上。朱江倒很平静,他说店总有店总的考虑,周的业务量很大,别人比不了,留着她有用。思凡泫然,这一役,损兵折将,她说朱江,你放心,老潘的工作,我去做,你不会有损失。朱江胡啦一下脸,说嫂子,我是平调,没有损失,我老婆本来就没事做,正好跟着一起去,未来的事,未来再说,我做这一场,是为嫂子,只是为嫂子。思凡望着朱江的脸,他的眉眼,无限温柔,他跟着说,我觉得嫂子好,思凡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可一细想,她不免自怜,只说,再好有什么用,不过是个落伍的人。思凡背过身,朱江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手箍紧,思凡心快跳出来,拼命挣扎,说小朱,你干吗,这样不行,朱江把头埋在她脖颈,说思凡,别动,就一会。思凡不动了,脖颈一阵一阵热气,她觉得痒,但却静静的,四下虫叫得欢,思凡终于扳开了朱江的手,转过身,扶住他的肩,她扛着脸,程思凡这才意识到,朱江竟这么高,窄窄的一张脸,很有几分英俊。去吧,程思凡说。朱江说,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思凡笑笑,她明白,自己只能孤军奋战了。
朱江的手续很快就办完,走了之后,某个周末,潘东回来提了一句,说朱江走了。思凡故作惊诧,说去哪了,没听说过。潘东说去宿州,主持一个店,那边的店长不得力。思凡笑笑说,那你少了一名得力干将。潘东说,我走也是迟早的事。思凡没搭话,说,你们这个工作,反正是没个定性,早回来早好。潘东说,我争取回淮南店。思凡笑笑,以你自己的工作为准,这么多年,说回来说多少次了,形势比人强,我不强求。话说完,思凡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她这么洒脱了,是,洒脱,她仔细想想,这话竟是真心话。回来如何,不回来又如何,现如今,她只是不服气,要斗一斗姓周的女人。过了夏天,思凡去蚌埠更勤,多半是交流,一来二去,跟那边的业务尖子都混熟了,但思凡从来不去老潘店里,朱江走了,她没了内应,去了等于羊入虎口,她不去丢这个脸。秋天打头,她跟刘燕又聚了几回,刘燕说,她生意不好做,过一阵,可能出去跑跑。思凡叹气,说,跑,跑吧,我们都是四海为家的人。刘燕说嗨,是孩子结婚,让我去上海住一阵,没了丈夫,就随儿女吧。由这话思凡想到自己,她苦笑,我以后可能连孩子都靠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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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婷婷停职了,出乎所有人意料,风声传出来,说什么都有,朱江给思凡打电话,说听说周婷婷被抓了,思凡没大惊小怪,只说,她这样的人被抓,正常。朱江说就怕咬出店总。思凡笑笑,说老潘这方面还在意。正说着,老潘进门,面色凝重,思凡忙挂了电话,说回来啦,老潘魔魔怔怔,说哦,是。思凡说,怎么,今天不是周末,店里不忙。老潘说,是,最近生意一般。思凡问,没事吧?老潘顿了一下,说没事,没什么事。思凡说有事可要跟我说啊,我们夫妻一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肯定帮。老潘望着思凡,像望了一个世纪,许久,才说,凡凡。思凡微笑,内心却无比震动,他叫她凡凡,多久没这么叫了?十年?二十年?老潘继续说,凡凡,你在蚌埠检察院有熟人吧。思凡笑意顿减,什么,难不成,他想捞她?可笑,不过是正常询问,他就忍不住了?这么怜香惜玉。程思凡冷冷地,说不太熟,没什么交流。老潘说哦,那算了,我可能很快就调回来工作。思凡还是很冷,说那是好事,我们夫妻终于团聚了。老潘说,集团最近可能让我去进修。思凡说进修好,她口气淡淡的,她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如此绝情。夫妻俩就坐在饭桌旁,没有话,他不说,她也不问,她是胜利者,终于终于,她扳回一城,老潘咳嗽了一下,思凡没递纸,要在平时,早一张面纸抽出来了,不过这一回,思凡倒是帮老潘夹了个菜,说这是你喜欢的回锅肉。
周婷婷的消息没再听到,检察院没查出什么,但她还是去躲风声,老潘被集团“冷藏”,回淮南休息,准备外派进修,真等回来了,思凡倒有些不待见他了,过去盼星星盼月亮,可如今是这样的姿态回归,思凡非得折磨折磨他才过瘾。洗衣服,他洗,做饭,他做,晚上睡觉,一个卧室,一个书房,梁祝都懒得做。思凡开始投身工作,不过,她做事向来有数,她对老潘只是小小惩罚,敌人打倒了,丈夫还是自己的丈夫,她从来不是敌我不分。她暗示了老潘好几次,马上要有个重要节日,老潘都答,哦,我知道知道。思凡想,行,知道就行,结婚二十周年纪念,外加她四十五岁生日,都在九月底,到时候她打算大办,好好请几桌,涨涨威风。有了盼头,思凡就有了生活的动力,她开始忙着采买,哦,这个家很长时间没开伙了,油盐酱醋都不全,另外食材,一律要最新鲜的,她打电话给朱江,说淮王鱼去哪买,朱江爽快,说要多少条,思凡说就家里请客,要给三五条就行。朱江打包票说肯定鲜活送到,临到头三天,鱼果然送到了。一个大白色塑料泡沫盒子,老潘在家收的,没拆开,思凡到家,老潘问是什么,思凡说,淮王鱼,老攀登时有些色变。思凡冷笑,说,怎么,吃够了?还是不喜欢吃?潘东没好气,说要吃你吃,思凡说,怎么,你不会忘了吧?老潘说我知道。思凡说知道就好。老潘一闷头,看报纸去了,他现在真有点老干部样。
数着数着,思凡的大日子到了,是个周末,一大早,思凡就像所有家庭妇女一样,赶到菜市,买最新鲜的蔬菜,买回来,老潘不在,思凡没理论,赶紧做菜,人都快来了。十点多,思平第一个上门,带着礼物,一个hello kitty的玩偶,她说老三永远是最可爱的,你看你跟它多像,跟着,思凡爸妈来了,到了就给思凡红包,说是压岁钱,思凡笑说,我这岁数,还压什么, 最后是思念来,她拎了二斤橘子,思凡知道大姐故意拆台,也不理论,她就是嫉妒,没用,现在该她程思凡风光了。思凡和老母亲在厨房忙着,思凡妈问,潘东呢,思凡说,下去看麻将了吧,老这样,退下来了,有点显老。思凡妈说,老了好,老了就不折腾了。思凡说,折腾?孙悟空再厉害,能跳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哔哔,手机响了两下,思凡正在炒菜,她让她妈代炒,自己空出手,翻看,哦,是朱江发的,一行小字:生日快乐,永远年轻。不知怎么的,思凡竟然眼眶一热,但她赶紧揉了揉,接过铲子,继续炒,一边炒一边说,嗳,这油烟机该换了,熏人。午间十二点,所有菜烧好,正当中,是一盆淮王鱼汤,乳白乳白,思凡解了围裙,落座,众人跟着坐了。思念说,咦,妹夫呢,思平说,对啊,姐夫呢,思凡说我打个电话,真是的,打麻将入迷了。众人看着思凡,一通电话拨出去,回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还是关机。老母亲惊惊咋咋,说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老三,你下去看看。思凡也担心,披了衣服,急忙忙下去,找了一圈,没踪影。上来后,没精打采,但思凡知道,面子还要顾,她张罗着,说老潘店里有点急事,我们先吃,嗨,干这个工作,就是没谱,没准。众人疑惑,但还是先吃,饭桌上冷冷清清,唯独思念神气活现,她站起来,一勺一勺喝淮王鱼汤,喝完了吃鱼肉,一个劲说,老三真有福气,真有福气。思凡当然听得出姐姐的讽刺,刚开始忍着,听到最后,思凡一拍桌子,砰,思念吓得一惊,跟着两手捂住脖子,说卡住了,卡住了,我没法呼吸了。一家人瞬间乱成一团,这个说,用饭顶,那个说,喝白水,七手八脚七嘴八舌了一圈,没用,思念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没办法,只好送医院,思平叫车,二老扶着思念下楼,思凡忙着去里屋取钱。取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没人了,思凡蓦地望见一桌子菜,眼泪哗得就下来了, 她右手一抹,下楼。
一折腾就是一天。 医院里,思念躺在病床上,嗓子里的鱼刺取出来了,可嗓子划破了,更糟糕是,她有点心脏病发,思平给大姐夫打电话,思念在病床上还不忘阻拦,说不行,他不能请假,请假扣钱很多,思凡看着姐姐,心想,没救了,都没救了。思平心疼思凡,好好的一个生日会,毁得面目全非,她对思凡说,回去吧,这里我看着,睡一觉就好了。思凡回到家,一桌子菜已经冷了,钝了,荤油凝结,一盘白冻,素菜凋谢,发黑,中间一盆子淮王鱼汤,还剩一点底,鱼骨头露出来,怪模怪样,满是杀气。手机响,是个上海的号,思凡接了,那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是刘燕,她说凡凡,思凡惊得一身鸡皮疙瘩,可人家不管,继续叫,凡凡,老潘到上海来了,你们没事吧,我们在新天地呢,你还别说,老潘舞跳得真不错……话还没说,思凡随手,啪,按挂了,她有些晕,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在她生日,在结婚纪念日这天玩这一招,他狠着呢!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呸!思凡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唱了几段小虎队的《庸人自扰》,这是她从前爱听的歌。唱累了,思凡就扯下沙发上铺着的毛巾被,裹着,躺在地板上,两眼一黑,尽情流泪。天亮了,思凡洗了个澡,她竟然破天荒化了点妆,左看看,右看看,还不算太老。她四十六了。她给院里打了个电话,说要休个年假,主管副院长二话没说就批了,说小程啊,去吧,好好跟家人团聚团聚。思凡不置可否。她的确想出去走走,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在过去是她不敢想的。火车站,售票大厅,售票窗口前,这时节竟排起长龙,轮到思凡了,售票员是个小姑娘,面无表情,说去哪,思凡递上钞票,轻轻地说了声,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