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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须是慈母,尽管潘东这个严父扮演得很不是时候。一夜没睡,第二天,思凡反倒觉得是自己不对,青春期,发泄发泄,有什么不对,老男人尚且需要发泄,何况小年轻血气方刚,小非已经不是孩子了。潘东嚷嚷了一天,第三天,礼拜日,他非要拉着思凡去见老师。多少年不问事,一问起来,却特别上心,思凡看得出他多少有些演戏成分,可既然他愿意演,为这家,她就愿意配合,老师家她知道,拿上超商的购物卡,两口子开着车就去。班主任自然笑纳,说了一些场面话,又说,小非没问题,脑袋瓜子聪明,一本没问题,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情绪稳定住,正常发挥。潘东一个劲点头,还喃喃自语,说这孩子脑袋聪明,像我。思凡听了好笑,懒得戳破,都说儿子智商随母亲好不。见完走人,还是思凡开车,潘东屁颠屁颠,坐不住,思凡冷不丁,说昨天儿子也没说错吧。潘东笑容顿少,皱眉,说要不你们搬到长丰去住吧,一家人一起,反正现在也有车,早出晚归,油钱我付。思凡盯着潘东,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可笑,老婆孩子,一个每天要上班,一个眼看要高考,为了他,大老远搬去蚌埠,每天长途开车往返,现实吗?他是金山银山?还是西天极乐?值得她娘俩这么日日取经跋涉?开车,认真开车,思凡偏过脸,对前方,道路漫漫。一个声音耳边飘,说可不是我不让你们去啊,别整天疑神疑鬼。思凡深呼吸,她要压住火气,现在能不发火,尽量不发火。手机响了,思凡对潘东,扶着。潘东连忙伸手抓住方向盘。是院里有事。潘东说,直接开过去吧,我等你。思凡看了丈夫一眼,猛打方向盘,车子转了个弯,朝山南开过去。
进去是晌午,出来天已黑透,思凡看到潘东还窝在车里,心里暖了一下,他还在等她,半闭着眼,就好像多年之前,在厂门口,她下班,迟了,他硬等,等完了两个人就去压马路,东逛西逛,无目的的。思凡拉开车门,潘东醒了,他问她怎么样,她没多说,只说,又一个案子,经济犯罪。谁?!潘东直起身子。思凡没吱声,组织纪律,她懂,这么多年,她和潘东之间已有默契,她的工作,她不多说,他也很少问。潘东又松弛下来。思凡说,不该拿的不能拿,不该要的不能要。潘东说,晚上还要继续?思凡说,不用继续了,算重大事故。事故?潘东皱眉。嫌疑人自杀了,思凡说得很平淡。自杀,怎么死的,潘东追问。思凡冷笑, 不归我们组管,审讯过程中,冲出去,跳楼死的,他没交代,他的几个情妇实名举报的,不死也是死,可这样害苦了我们同事了。那今天还要加班?潘东问。思凡没接茬,只说,情妇都是定时炸弹。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潘东听的,其实院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财务让她来领上次出差垫付的钱,急着做账。她说了那么一大套故事,点睛之处在最后。她用余光观察着潘东,脸,胳膊,腿,身子……一根汗毛,潘东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他只叹,人,还是活简单点比较好。这是他的一贯论调,活简单点,可在思凡看来,他活得一点不简单,他表面上豪爽仗义追求自由,其实事业心比谁都重,事业要进步,没有城府?鬼信!这城府一旦用到两性关系上,不出问题,可能吗?思凡胡思乱想,迎面一辆大车来,思凡没注意,还是潘东先吼,你干吗!思凡连忙朝旁边避避。潘东嗔道,你被跳楼吓着了,没魂了吧,我开,我来开。思凡乖乖让座,副驾驶上,她扭开音乐,头靠后,闭眼,她吸气,吐气,坐车还是比开车舒服,这些年,这个家都是她在掌舵,她累了。车厢里都是音乐,是汪峰在唱,扯开嗓子嘶喊,唱什么,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潘东说,去吃烧烤吧。荷兰烧烤,龙王沟路十字路口那家?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就有,现在还没倒闭?
岂止没倒闭,到了地方才知道,人家越做越大,吞并旁边几个店面,成荷兰烧烤城了。菜单来了,服务员小姐拿着笔,小纸本,潘东好像铆足了劲要追忆过去,死命点,光串杂七杂八就要了几十,还别说什么这蛤蜊那生蚝,这韭菜那蘑菇的,思凡嘴上说不要,可潘东如此,她究竟受用,已不是省吃俭用的二十年前了,难得浪漫,胡来就胡来,山珍海味吃过,这样野吃也好。潘东问思凡,喝不喝啤酒,思凡第一反应,你喝什么啤酒,肚子多大了,瞬间又觉不妥,改口,喝就喝一点,我不喝。潘东向服务员,道,两瓶啤酒,冻的,又说,来罐椰汁。服务员说没椰汁。潘东横鼻竖眼说,我太太喜欢喝椰汁。服务员说我们这没有椰汁。潘东吵吵嚷嚷,思凡看着发怔,胸腔里升起莫名感动,他总记得她吃烧烤爱喝椰汁,可她不能不讲理,忙说,算了算了。服务员奔逃,潘东站起身,说我出去给你买。思凡道,算了算了,多大了,在外头还那么失态,也不是什么仙丹妙药非喝不可。潘东执拗,说你喜欢喝椰汁的,说罢,起身,胖墩墩一个背影出门去,没多会,果然回来了,两听椰汁在手,像手榴弹。各色肉串在铁网上嗞嗞响,出油了,偶尔一点小火苗上冒,烟,雾,挡在思凡和潘东中间,思凡时不时朝后倒,熏得慌。两个人自顾自翻烤着,吃着,喝着,一句话都无,这便是夫妻,二十年,该说的话,早已说完,只剩相对无言,心知肚明,但思凡多少有些不甘心,为自己的付出不甘,为逝去的青春不甘。隔着烟隔着雾,她看潘东,许是胖,皮绷肉紧,能吃能喝,正当年,她呢,吃一点就饱了,烟熏得难受,想追念过去,有心无力。岁月谋杀了浪漫。她只想过细水长流的日子。思凡叫了一声潘东,她很少叫他大名,他却不在意,拿着一串烤好的猪腰子,吃得欢快,她说潘东你回来吧。他唔了一下,再过两年,快了。她不再问,再问也是多余,这些年,因为这个事,念了多少回,吵了多少回,没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工作性质如此,又或许是他估计不想回来?思凡吃不准。手机在桌面震动。是个陌生号码。思凡和潘东四只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是蚌埠打来的,潘东不动,思凡警觉,说接啊,潘东哦一声,说是店里的人,拿起来,划了一下,贴在右耳。第一句话是:我在淮南。第二句话是:我在吃烧烤。两句话下来,思凡的职业敏感和女人特有的直觉又来了,她犯嘀咕,不对,绝对不对,他堂堂一个店总,店里他最大,用得着向别人汇报他的行踪?有事说事不就得了?除非是向对方释放信号,在淮南,在烧烤,意味着,我跟老婆、家人在一起,你别多说了。思凡铁着脸,问,是谁?潘东嬉皮笑脸,店里人汇报情况。一嬉皮笑脸就更不对了,不做亏心事,何必嬉皮笑脸讨好?思凡的火气涨满了。手机又在桌台上震动,这次是思凡的,她接起来,听了几秒钟,迅速起身,说,大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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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老母亲都不知道,思凡和潘东到医院,只有思平在,潘东去办住院,思平和思凡简单说了情况,大姐思念心脏四个瓣膜都有问题,发病前,连走路,提个斤把东西都气喘,医生说必须住院,观察,否则危险。思凡嚷,大姐非要去马鞍山干吗?这病不是一两天,早都该治。思平苦笑,孩子去美国了,她跟厂里人搞不来办了内退,大姐夫一个人在马鞍山,她能放心?思凡全身发麻,大姐夫?大姐夫从来老实,对大姐百依百顺,说句粗的,他妈和大姐掉进水里,他肯定先救大姐,能出什么问题?思凡说,不会吧,大姐夫还正派。思平道,这跟正不正派没关系,男人就这样,说句难听的,大姐这样,你认为他们还能办事吗?思凡脸红,嗔道,怎么说这个。思平混社会的,生冷不忌,嘿然道,就你傻,现在怎么办吧,大姐这事,不能让爸妈知道。思凡道,我问问老潘有没有熟人吧,按最好的治。思平道,钱怎么办?我先垫着,思凡说得坚定。
姊妹几个,过去是大姐经济条件最好,但现在,思凡显然成大拿了,说富也谈不上,当今中国,谁敢说自己富,山外有山,可在小城市,思凡已够格了,有车,有房,有存款。思念住院的钱,思凡垫着,大姐夫表现不错,没几天就打过来,千谢谢万谢谢,潘东发挥人脉,找了好医院好医生好病房,思平啧啧称奇,说三妹夫简直手眼通天,外人的夸赞是解药,思凡怀疑潘东的心淡了些。眼看过年,小城一天冷过一天,多少年不上冻,这年房檐上居然也滴流着冰筒子。思凡带着小非在山南租房子住,山北家里的房子空着,一冬暖气费,照交,父母那没暖气,思凡索性把爸妈接到家里,避寒,姊妹三个就她有这条件。爸妈自然高高兴兴住下。她爸还那脾气,养生,上了七十,更是诸事不问,眼里只有自己。她妈好些,也操也问,但毕竟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但思凡自小就爱跟妈妈聊天,只是进了公检法,脾气变得不如以前,娘俩聊得少了。但这一冬,她们却时常坐在暖气片旁边说话。沙发上,思凡妈盘着腿,身后是靠垫,电视嘤嘤想着,半下午,热气哄得人怠倦,老母亲眯缝着眼,像只入定的老猫,思凡下午逃班回来,跟着她看韩国家庭剧。母女俩半天没话,思凡心里有事,但不知如何说起。就说同学聚会吧,她开张口道,妈,你记得那个马莹吧。她妈嗯了一下,慢吞吞,哪个马莹,那个你的小学同学。思凡暗笑,她其实什么都记得。思凡道,是她,离了,现在过得可洒脱,经常出去旅游。老母亲哼哼一笑,旅游?真就那么快活?思凡跟着说,她男人有问题,在外头有人。老母亲悠悠地,有人怎么样,没人怎么样,人生在世,能抓住什么?什么都是假的,好好活吧。思凡心一沉,她没想到老母亲会这么说。她一时接不上来话,是,她七十了,还有什么真假,可她程思凡还年轻,四十几岁,不争不抢,无欲无求,后面几十年,怎么过?她不敢想,女人,本就很难活得自我。她只能幽幽地看着母亲,时间到了,她父亲在客厅里来回走,僵尸样,他下午固定要锻炼,面无表情,只是走。她母亲也不看她,平呼平吸,吐气吸气,这便是她与世界的交流。半晌,她告诫思凡,能过还是过。
五个字,掷地有声,思凡当时有些气不平,可真到了同学会上,她发现老娘说的,不是没道理:能过还是过。抛去那些旁人看不见的纠结,和这些个水深火热的同学比,她的确有值得骄傲的资本。别人的羡慕嫉妒恨,让思凡自我感觉良好,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更加清晰地知道,潘东和小非,对她来说,是如此重要。一个成功的丈夫,一个上进优秀的儿子,当真是一个成功女人的标配。饭桌上,思凡客套着,可那些中年女同学半真半假的奉承,还是犹魔音传耳:哎呀,还是你们家老潘能干,数来数去,哪个都不如他,怎么就你那么好运——哎呀,小非走一本没问题,太棒了,棒,棒,棒——说这话的女的干过记者,说话一向夸张,她竖起两个大拇指,狠劲地比,比到脸上。思凡知道她在演戏,可不得不说,这戏演得让看戏的人舒服。一场饭吃下来,她有点想潘东了。去看看?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么晚,算了吧,都多大了,疯什么劲儿,她劝慰自己,可真等坐到汽车驾驶座,她还是不由自主朝蚌埠方向开。周末,小非回家了,姥爷姥姥带着,她安心。一回生,两回熟,思凡一路开得顺顺当当,到地方,已近晚上十点。楼上的灯没亮,思凡没打潘东电话,她打开门,拉开灯,房间一新,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它该放的位置,敬职敬责,一丝不苟。思凡心里有些毛,她开始翻东西,用那种极其专业的手法——从厕所到床底到储物间,大到冰箱,小到一个头发丝,有形如各类物品,无形如百样味道,思凡全部以身试法,亲身体察,而且最关键是,翻了跟没翻似的。一切检查好,思凡的心,这才稍微落定。她坐在沙发上,拨通了朱江的电话,装作没事问,喂,哦,小朱,老潘在吧。听筒里朱江说,哦,店总在,我去叫他。思凡做着假声问,哦不用了不用了,刚他手机打不通,你别告诉他我来过电话,都忙吧。朱江知趣,哦了两声,挂了。朱是她的人,懂得感恩,她还放心。思凡一个人在客厅看了会电视,又看看手机,行为利落得好像个女杀手,她拨了个给小非,跟他说,自己会晚回去点,同学还在聚。电话一挂,思凡反手“啪”把灯关了,整套房陷入黑暗,只有手机屏幕一小块光,思凡一按锁屏,光块也没了。她跷起腿,稳扎稳打,不急不躁,她像一只猫头鹰,在等待猎物。思凡觉得自己的心静极了,二十年婚姻,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爱上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本身。小城晚上灯光稀落,这地方偏,连车声都无,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等了半小时,楼梯口有脚步声了。她侧着耳朵听,数那步子数,听不真切。再是开门声,脱鞋,开灯,在灯亮的刹那,公文包啪得掉在地上,潘东那滚圆的身子差点没和地板亲吻。你搞什么?!潘东吼思凡。看他发怒,激动,思凡反倒冷静,她喜欢激怒他,而且此时此刻,她甚至有点开心,因为老潘是一个人回家。灯坏了,思凡微笑。潘东哭笑不得,说你骗鬼!亏得混了多少年公检法,说谎都不会。没出去喝两杯,思凡说。潘东绷着脸,当真生气了,他拖着调子,有点像唱黄梅戏——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就住过来,天天来,小非让妈带!你这闹鬼吗?!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国家公务人员、知识分子,搞成这样,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我这血压,可受不了这惊吓!潘东砸在墙壁上。他硬,她索性软了,反正目的达到,她愿意做贤妻良母,她说,还没吃吧,我去给你煮面。潘东说,气都气饱了!思凡假装要哭,说我是担心你才来的,你这样,那我走了,说着她真收拾起来。潘东被逼得无法,只好说,你到底要干嘛?你都多大了,能不能正常点。思凡扑到他身上,抓住他下身一包,恨道,我怎么不正常了,不正常的是你。如狼似虎,潘东只好顺从,思凡铁了心,今晚要硬碰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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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非二模成绩不错,年级排名二百,上一本大有希望,学校开家长会,思凡围着问,老师也都跟她说,放心,考合工大没问题,思凡听了一百个满意,清华北大,早都不想了,能上合工大,以后留在省会合肥,过得舒服,离她也不算远,是最好的安排。可等到晚上,小非下了自习,娘俩坐在餐桌旁吃宵夜,小非却说,以自己目前的状态,合工大没问题,但他不打算第一志愿就报那,能出省还是出省,他想学生物,索性走远点,他不怕远。思凡不自在,可又不好劝,儿子从小就有主意,更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她不能耽误他。她只说,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合肥多好啊。小非回答得干脆,不喜欢。小非说完去睡了,三分钟,入眠,高三学生,最缺的就是觉,可他的一句轻描淡写,却留给思凡无尽思绪,她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打电话给潘东。他第一时间接了。她有些奇怪,快一点了,他还没睡?听声音精神百倍,不是应该是那种慵懒的调子吗?转而她又笑自己多疑,她说了儿子报志愿的事,潘东立刻批评她,你这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一切,都要等到成绩下来,看了全省排名才能知道怎么走,你现在想那么多又睡不着。思凡反问,你怎么不睡。潘东没好气,我刚从店里回来,现在什么都压缩,团购走不动,正在想办法呢。思凡善解人意,说要不要我帮忙。潘东说,你能帮什么忙,你能把家里那一摊弄明白就不错了,妈过生日,你回头去看看,我回不去了。思凡不假思索,过什么生日,话说出来才后悔,说哦,知道了。
婆婆整七十,六十九大过了一场,所以今年格外低调,但思凡还是拎了蛋糕过去,上面一个寿桃,又封了个红包,添福添寿。公公出去打麻将了,夫妻多少年,他也不管什么寿不寿,他玩他的,小姑子在北京做陪读,也回不来,但礼物到了,一件大衣,羊毛的,婆婆个子矮,穿上像个汽油桶,可只要是她女儿买的,她总满意。婆媳俩对着寿桃坐着,思凡要给她点蜡烛,老太太有点抱怨,说年年浪费这个钱做什么,东东多累啊。思凡一听火气就来,他累,谁不累,这么多年,孩子谁带的,家谁撑的?他出去赚钱,也是为养老潘家的后代。可她还得压着火,切蛋糕,切,每切一下,都好像在施刑,就当凌迟。思凡说,他多累,他在外面快活着呢,比在家快活。那你怎么不管,老太太横眉竖目,他不愿意回家,不是他的问题。思凡快炸了,那是我的问题?老太太瘪嘴,道,也不是那么说。半晌没话。婆媳俩各吃各的蛋糕,白白的奶油糊在嘴上,云朵一般。冷不丁,老太太叹了口气。思凡问怎么了。老太太说,东东都有白头发了。思凡又是气又是笑,只对她说,妈,您都七十了,您儿子都多了,我都多大了,您孙子都快上大学了,有点白头发算什么。是,算什么?思凡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白头发早都荒烟蔓草,不可控制,她现在染发,都染黑,染别的颜色都盖不住。这种辛苦,谁懂,谁知道?好在快熬出头了,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挂在墙上,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红红的阿拉伯数字,思凡每天都看,高考一结束,小非上了大学,十八年养育,她完成任务,她总想着,到那时,她就可以过自己的人生,跟三五好友去旅行,说走就走,什么孩子丈夫公婆爸妈姐姐妹妹,暂时可以靠后,后半生的起头,只有她自己。
这话也是潘东反复跟她说的。你的注意力,应该多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你就不会疑神疑鬼了。潘东在脱衣服,他刚回来,准备洗澡。我都是有凭有据,没有凭据不办案,我这没有冤案。我不是你的犯人,潘东脱光了,一个肉墩墩的背影。转身刹那,思凡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的黑曜石手串呢?她问。这手串是她去云南出差买给他的,他一直戴着。潘东没转身,继续朝洗手间走,断了。断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断在哪了?她又问。都在车上,潘东进去了,太阳灯打得炽热,不见人影。思凡追进去,她还有疑问,她恨,门被撞开,她指着潘东的脖子,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红色的血痕趴在潘东脖子上。我不跟你说,你脑子有问题,他扭开淋浴,水洒下来。怎么回事,哪个女人吸的?!思凡开始撒泼了,水喷到她衣服上,一片地图,鞋湿了,头发湿了,思凡冲进水里雾里,扭打,她流着泪,泪也不是泪,潘东怒吼如狮,像,他本就一身毛,他把思凡推到墙上,吼着,是部门搬电器压的,信不信随你!说完,转身,出去,赤身裸体一个雨人。程思凡瘫在淋浴间,一个小格子,水还在流,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许真的是搬东西压的?她不知道,她只是哭,为自己多年的付出泪流。
整个下午,思凡都坐在咖啡厅,潘东回蚌埠了,小非晚上在学校吃食堂,她有大把时间,消遣,打心眼里,她承认自己失态了,可她不愿承认自己判断失误,不是第一次了,潘东绝对有问题。可她能怎么办呢?一杯热巧克力摆在眼前,到了三点五十,又是一杯,是茶,准时准点,刘燕来了。一见面她就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思凡面前,说这是思平生意的感谢费。这算贿赂?思凡说。刘燕道,一码归一码,这是给老潘的,老潘不在,给你也一样。大战过后,思凡竟突然感觉刘燕这个女人不是没有亲切感,她懂礼数,知进退,讲义气,而且现在她跟老潘,也没什么了。思凡手下信封。刘燕说,怎么,又闹了一场。思凡惊诧,她怎么知道?刘燕好像读懂了她的心,笑着说,看你的眼睛。思凡也逗笑了,她笑自己荒唐愚蠢,女人遇到感情,就失去了理性。老潘这个人,对人太实在了点,刘燕喝了口茶。什么叫实在?思凡问。刘燕笑呵呵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认真,老潘说到底是生意人,生意场上,逢场作戏不是正常的么?何必那么分毫毕现,要记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思凡气闷,恨道,你的意思,让我纵容他出去乱搞?刘燕说,你有能力陪在他身边?十八年了,如果能,早就去了,而且即便陪在身边,又怎么样?思凡把杯子一放,你别给我洗脑,到什么时候,做人得有基本道德。刘燕说,忍忍吧,再过几年,他归根到底还是回到你身边。思凡道,过几年,什么意思?他身边现在有人?刘燕低头,不语。思凡追问,你知道你就说,过去的既往不咎,我只问现在。刘燕起身,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家事,今天只是来送钱,怎么扯出那么多老婆舌头。思凡隔着桌子,拉住刘燕,你告诉我,照实说。刘燕不动。思凡又摇了摇她的胳膊,是哀求了。听说最近跟一个叫周婷婷的下属走得挺近的,说完,刘燕快速走出咖啡厅。
周婷婷,这三个字在思凡脑袋里盘旋好几天,千刀万剐,千锤百炼,就连给市里公检法系统的新同志做讲座,她一不小心也讲出周婷婷三个字,台下懵懂,思凡连忙改口,说哦,这是化名,是之前我们审过的一个犯人,审讯时差点自杀,但未遂,最后还是移交有关部门,判刑,思凡的口气轻松,台下笑了。是,如果她真是犯人就好了,思凡不懂,为什么国家就不能出台一条法律,偷情,就应该判刑,可是,即便是偷情,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判呢。不能声张,回家路上,思凡气得猛按喇叭,好像一名路怒症患者,叭,叭叭,叭叭叭,一声就是一颗子弹,枪枪毙命那种。直接问潘东?他肯定不会承认,冲过去店里,看哪个是周婷婷,当街暴打一顿?她丢不起这个人!这还有七八年才退休,你让她怎么混?思凡想来想去,到了家,拨了一通电话给朱江。她先问店里有没有周婷婷这个人,朱江答有,她又问周婷婷的基本情况,朱江一一作答,八三年生,已婚,有一个孩子,老公是当地中学的教师,夫妻关系不是特别好,思凡一听朱江答得那么细,就知道他关注这个人不是一两天了,朱江一向有心,如果周婷婷没有问题,他何必细究。思凡问,她有没有什么情况,和店总。朱江说,周婷婷现在很嚣张,连部门主任都敢骂。嚣张?思凡不解,她凭什么嚣张。朱江说她在当地有一定关系,家里背景深,而且,她跟店总关系也不错。思凡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朱江委屈,说也没坐实,所以没说……这种事情怎么坐实?有风吹草动就应该及时汇报!思凡也不顾上什么优雅,对着听筒大喊大叫。朱江说,有新情况会向嫂子报告,我会帮嫂子,维护住这个家,另外,因为男女作风问题,上个月已经调走了一名副总,我主管店务,下个礼拜我会敲一敲。思凡说,有情况,随时给我电话。她好像又回到了工作状态,干练,果决,说一不二,可心里的痛,只有她自己知道,晚上十点,山南大道灯火辉煌,刚下过雨,地面反着光,平素跳广场舞的人没了,过去思凡偶尔也跳,她需要融入,融入到社会生活中去,可即便如此,她同样感到孤独,就好比这事,她能向谁诉说,父母?姊妹?同事?同学?还是过去的情敌?谁也不能!这关乎她前半生荣誉,跟小非说?他眼看高考,她怎么能突然乱了孩子的心。思凡拿着手机,翻来翻去,最终拨通了朱江的电话。喂,电话那头,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是朱江,喂,嫂子,还有什么事吗?他连连追问。思凡这才慌乱地,哦,没事,不小心点错了。误会开释,挂断。没多久,小非推门进来,问,妈,你干嘛呢。思凡慌乱,连忙收拾情绪,说,快,洗澡水放好了,去洗吧,睡前还是看半个小时英语。随时准备战斗,这就是思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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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临近,全家人表现都不错,高校自主招生,思凡申请,小非去考,潘东陪同,考东南大学,潘东在南京待过,轻车熟路,尽管录取的可能性极小,但用思凡的话说,重在参与。高考时,潘东又破天荒请了三天假,全程陪同,从踩考点,到做好后勤工作,小非状态轻松,思凡看着父子俩如此,心里高兴,父亲担当,儿子大气,高考两天,思凡和潘东混在考生家长中,站在门口,热切盼望儿子胜利考出来,有几个瞬间,思凡甚至忘了此前种种,忘了潘东在济南、在蚌埠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因为孩子,他们还是一家人,最起码此时此刻是,考点的铁门外面,潘东的一头汗,让思凡满足,二十年婚姻,熬到孩子高考,翻过了多少沟坎,就凭这,思凡就不能放弃。小非出来了,这天是最后一门,思凡和潘东跟着人群挤上去,还没上车,就问,怎么样,怎么样,思凡喜欢这种关切,一家人一起的感觉,谁知小非答,能过一本,不过地区不能挑了估计。小非料得没错,高考成绩下来,过六百了,按往年,这分数不低,但全省也只能排到小一万,今年卷子简单,考得都高。按小非的分数,合工大铁定能上,估计还能挑个好专业,但一本第一志愿,他没打算报合肥,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选定了西北科技大学生物专业,学校是九八五,专业是王牌,就是地方偏点,但他这个分数,如果能上,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高考完毕,全家的声音都来了,爷爷奶奶,老爷姥姥,大姨二姨,小姑小姑父,众说纷纭,感慨的,出主意的,千言万语,但汇总到一块,还是思凡的声音最大,那就是,尊重孩子的选择。潘东这方面一向云里雾里,十几年都是思凡管,他只说,哪都行,好好混。最终报了西北科技,没几天,被录取了,思凡高兴,请了好几桌,亲戚朋友,甚至小非的同学,人生得意须尽欢,她要好好庆祝。十年种树,她十八年培养出来一个孩子,这还不是劳苦功高?她为自己感动,酒桌上索性一醉!醉给自己看,潘东在,也醉给他看。二十人的大圆桌,吃到还剩思平、潘东和几个朋友,思凡非嚷嚷着去唱歌,潘东说算了,喝醉了该回家了,我也喝多了,思平说,三妹难得高兴,就陪着唱一会,反正也没事,思平这么一说,大家起哄,潘东就不好意思说不去了。到水月洞天,全城最大的KTV,开了一个大包,一群人就扯着嗓子喊,轮到潘东了,潘东抹不过面子,唱了一首《王妃》,还真是那么回事,众人都赞他跟得上时代,思凡半醋道,我们家老潘,干什么都跟得上,不像我们,都人老珠黄了,人家还是年轻人,我来,我唱一首《千年等一回》!众人起哄,气氛炒热,轮到思平了,她多少有些扭捏,家庭妇女,不常出来走场子,她点了一首阿桑的《叶子》,忧伤的文艺女青年,她双手抓话筒,唱着——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这句还没唱完,思凡砰得弹起,张牙舞爪,俨然中了邪魔,抓扒着要打思平,骂骂咧咧说什么谁也不许提周婷婷,什么周婷婷……思平委屈,一边躲一边带哭腔,我怎么了,我走走停停不行吗?没唱错啊,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思凡五心似沸,容不得一丝半点,一伸爪子抓到她二姐脸上,吼,你还婷婷!不许说婷婷!潘东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妻子,思凡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天亮,头重,屋子里有烟味,小非一张脸贴到床前,妈,你什么情况,那么讨厌阿桑?程思凡不知所以,阿桑,什么阿桑?小非说二姨一唱阿桑的歌你就抓狂了。思凡脑袋一片空白,喝断片,这是头一次,她问,你爸呢。小非说回蚌埠了。思凡敲敲头,她怎么都想不起昨晚的闹腾,她套上套头衫,手臂一伸,痛得厉害,一看,青了一大块。思平,对给思平打电话,思凡找手机,电话里,思平委屈,说我一唱到走走停停你就要打人,思凡一身冷汗,走走停停,约等于周婷婷,她真是疯了,条件反射,她说老二我昨天喝多了,你别介意。酷暑,热,一起来就是一身汗,思凡去单位点了个卯,有个经济案子,她参与,区里物资局抓了个小头目,正在审,嫌疑人咬出一大片,出了单位思凡就给思平打电话, 说你上次那个茶叶生意没什么问题吧,思平说能有什么问题,思凡说,我不知道那个做公关的刘燕会不会歪路子,思平道,这才几分钱的生意,至于么。思凡叮嘱思平别走歪路,交代完,思凡一个人开着车,朝新建的环山公路开,蜿蜒,起伏,两侧是市政府花大价钱栽种的银杏林,号称华东最大,等不了从头长,移过来就是大树。周婷婷也是这样的主,不管耕耘,指问收获,思凡恨得一踩油门,车蹿了出去。开到半山腰,思凡停了下来,锁好车门,一个人沿着山路信步走,时不时有跑山的人从身边经过,大多是情侣,小树林里,冷不防有人在亲吻,思凡看到就讨厌,铁定不合法,合法能跑这亲?
思凡长舒一口气,案子又来了,犯罪嫌疑人周婷婷,如何处理,方法有多种,最笨的,就是去直接闹一通,思凡没那么傻,整个反将出来,周某人可能会退却,也可能不,但可以确定的是,硬碰硬一闹,潘东在店里很可能混不下去,降职,辞退,收入受影响,儿子刚上大学,正值用钱之际,一年二十万的进项,少了万万不可,再加上消息传过来,她程思凡在单位怎么混?完美,她要完美,硬撑也得撑。再就是,让人找周婷婷谈谈,她不出面,找朱江?似乎也不合适,这样的女人,一般肆无忌惮。要么找周婷婷老公谈谈?不是说她有老公么?可风险在于,如果周的老公一旦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发了狂,闹将出来,也不好。投鼠忌器,思凡痛苦不堪,什么都不做,她不甘心,但其实如果什么都不做,再过一两年,潘东也会调离蚌埠,这是公司的规矩,一旦调离,他和周婷婷是否就结束了呢?这是猜想。思凡甚至最坏的打算也想过,照潘东这么个生活方式,心脏,血压,血脂,不出几年,很可能会出大事,出了事,他不回来也回来,想到这儿,思凡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真就那么爱他吗?不知道,也许,她只是赌一口气,她要赢,不论这场马拉松跑多远,她要赢,可是赢了又有什么意义?二十年,她再也找不回那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