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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记

(2015-09-28 06:41:13) 下一个

玛丽欧从窗台上跌下去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

不是说猫有九条命么?不是说猫的尾巴具有平衡作用,即便从摩天大楼上跌下去也能安然无恙么?我百度了好多次,新闻是这样报道,连《新概念英语》里的小故事都提到猫从摩天大楼摔下安然无恙。一切仿佛神话。但现实的情况是,我的猫,玛丽欧,一只从朋友家抱来的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由于我的看管不当,坠下三楼,不幸罹难。

我无比自责,一会恨自己没关飘窗,一会怨玛丽欧太顽皮。我把玛丽欧从楼下带上来,用一块粗布毯子裹着,放在客厅里,一时间头脑空白,不知道怎么处理玛丽欧的后事。太隆重了,一是房东太太不答应,二是我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我失业了,没敢告诉家里人。父亲再婚了,我很少回家。

父亲以为我在北京出人头地,我也确实一直朝那个方向努力,但没曾想受到了经济危机的侵袭。就业率不断降低,虽然每个学校毕业时的就业率统计数字都很漂亮,但实际上学生们对于就业谈不上多满意,很多同学都打道回府了——去二线城市找份稳定的工作,过一种听上去不风光、过上去却很实惠的生活。而我却留在了北京。很幸运的,我通过第一份工作拿到了一户口,成为了法律意义上的北京人,然而我并不快乐。

不得不承认,北京是一道饕餮,但它与我之间却隔着一层保鲜膜,看得到,吃不着。后海的沉溺,国贸的尖新,中关村的庞乱,香山的寂寥……北京的气质是那么混杂,它好像一个恨不得把一切种类的衣服都穿在身上的人,你必须仔细寻找,才能寻找到适合自己的一部分。北京是囫囵个的,又是四分五裂的,北京是一个需要你给就各位的地方。我一直住在回龙观,就因为这里有种城乡结合部的感觉,又大,又乱,但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心安。

我喜欢蜷缩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楼下的乱哄哄的人群。万人如海一身藏,人有的时候必须首先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才能稍微清醒,努力不去随波逐流。人生好短,要安安心心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很难,生活中有太多的束缚,我们每天都在不停地闯关。

我拉开冰箱,一股凉气冲出来,玛丽欧身上裹着格子粗布,像睡着了一样,小小的头,泛黄的尖耳朵,它还是那么可爱。我忽然有点莫名的忧伤。

“遇到困难了吧。”

我一转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连身裙的女孩,灰色的布料,不起眼的样子,反倒是脚下的一双亮黄的鞋子抢去了风头。她头发长长的,有些稀疏,瓜子脸,眼睛不大,单眼皮,但整体给人感觉很舒服。

“哦……哦,是黄翠吧。”我努力微笑,直起身子,摆手让她坐。

“在哪呢。”黄翠也给我微笑。牙齿露出来,稀稀疏疏的,并不算好看。

我连忙拉开冰箱,指了一下。

“冻了几天了?”黄翠探过来,蹲下来,两只手抄底似地托住玛丽欧,把它移出了冰箱。

“可以展开看看?”黄翠出奇得平静。我忙说可以。她把玛丽欧放在地板上,一下一下掀开裹着玛丽欧的粗格子布。

“不能再放了。”黄翠很坚决,“打算怎么处理?”

我连忙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盒口可以推拉,上面有我用黑色水笔写的字:吾猫玛丽欧安息。

“打算土葬?”

我点点头。

“土葬不安全,”黄翠又把玛丽欧包好,摆到桌子上,“容易被刨出来,可能有野生的动物,还有拆迁,也不安全。”

我有些发窘,被人看到把自己过世的宠物冰在冰箱里已经有些无礼,现在做了一个棺材样的盒子,也那么不妥当。“那该怎么办?”我坐到椅子上,随便摸起了一杯剩橙汁,喝了一口。掩饰内心慌张的最好办法就是做点无关紧要的事,喝橙汁也包括在内。

“还是焚化吧。”黄翠想了想,一字一句对我说。专家的建议我当然没意见。我提了个包,要把玛丽欧放进去,黄翠连忙提醒我,还是用塑料袋封好,会有味道。我当然听命。

宠物医院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坐公交两三站地就到。我和黄翠并排站着,我拉着黄色把杆的三角形扶手,黄翠扶着座位的靠椅边缘。

“养猫养了很久了?”我这么一问。黄翠说也没怎么样,现在跟姜红住一起才帮着养养。姜红是我同学,一个狂热的猫咪控。

“她都不管吧?”我想起姜的那种粗心大意就要笑出来。“也管,我管的多一些。”

黄翠静静的,车开着,车厢一摇一摆,太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脸上,有点发热,尽管已经到了夏末,北京的温度依旧没有下降的意思。

“你不用猫砂?”黄翠冷不丁来一句。

“猫砂?啥?”一句话我就露馅了,当菜鸟级遇到骨灰级,那种尴尬,就好像小学生写作文,磕磕巴巴无法表达。但我相信有种钝钝的趣味。因为黄翠笑了。

“没有猫砂怎么来收便呢,”黄翠口气真像在考一个小学生,可能见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解释说,“猫砂是用来收纳猫便,它几乎可以说猫文化最重要的体现之一,每一只家养猫咪都会有猫砂,现在膨润土矿砂又便宜又好用,用了异味少一些。”我仔细聆听,没有说话。

宠物医院人不多,黄翠很是轻车熟路的样子,跟负责接待的小姑娘说了一声,小姑娘就领我们在休息室坐了,接过装玛丽欧遗体的袋子,戴上乳黄色塑胶手套,放在一个托盘里,又戴上口罩,端了进去。

“你来过?”我问黄翠。黄翠说没有,都差不多。没过多久,小姑娘出来了,捏着一只密封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灰色的粉末。应该就是玛丽欧的骨灰了。小姑娘要推荐骨灰坛,黄翠婉言拒绝了。我把骨灰装进包里,跟黄翠一起出了店门。“然后可以土葬?”我继续问。

“撒进河里,或者装进小罐子里埋起来,看你自己的想法。”

“你都是怎么处理?”我对黄翠表示充分信任。

“装在一个花盆里,放上土,种植物,猫咪的灵魂就会在这株植物里。”

“真这么神?”我问道。

不过不管我相不相信黄翠的灵魂理论,但回家之后,第二天,我就去花市选了一只大盆,我打算给玛丽欧一个相对宽敞的家。然后我又在花市逛了三圈,到底选了最容易养的仙人掌回去。我为人粗疏,不敢买太娇贵的花,怕万一养死了,对玛丽欧没个交代。

回了家,我把玛丽欧的骨灰混在泥土里,栽好花,放在窗台上,风一吹进来,竟然有种清新的感觉。过了一周,父亲生病了,作为他的儿子,我必须回老家敬敬孝心,我拜托房东太太一周浇一点水,一点点即可,不用太多。房东太太爽快地答应了,我想她之所以这么爽快,我早付了三个月的房租估计也起了很大作用。等我从老家回来的时候,北京的叶子已经开始黄了。

我推开门,仙人掌仍旧倔强得活着。

初冬,我开始找工作,但投了许多分简历,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老板我不太喜欢。父亲的病好了一些,家里又开始催我结婚,我被催得不耐烦,内心也对家里的念叨有些抵触,便决定整个冬天都待在北京,过年也不回去。我还是有自信,觉得自己总不至于饿死。

天无绝人之路,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建筑研究院下属的杂志社,属于系统内部刊物,工资待遇一般,好在活儿比较轻松,不用坐班,算是差强人意,业余时间我采访、写作,偶尔还跟隔壁邻居——一个在北京飘着的画家知秋学学画。

我时常感到迷茫,对人生,对未来,对周围的环境,可除了画家知秋,我身边没有太多人会跟我谈起人生这么形而上的话题。人们都忙着赚钱,买房,结婚,生孩子,结了婚的防小三,操心孩子,折腾,理所当然的,似乎不用去想为什么这么折腾。

光棍节这天,我后知后觉地得到了某著名单身女性刘小姐(刘若英)结婚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忧伤,四十二岁,被许多人视为独立偶像的刘小姐,也终于撑不住,洗洗嫁了。我们不知不觉地,似乎都在抵抗着什么,抵抗命运,抵抗时间,抵抗上天摊派给我们的东西,但到头来,也许会发现一切都很无谓。随波逐流没什么不对,逆流而上才是罪。光棍节当天,感情生活没有着落的姜红百无聊赖,找我们几个老同学去打麻将。

姜红的房子我是第一次去,一个小两室,三个人住,黄翠刚好不在家。姜红说她有点事逛街去了,但我估计怕家里小坐不开,所以就出去避避风头。不过人没见着,动物却见个正找。汤圆在,汤圆的两个孩子也在,从我们进屋,几个小东西就没停止过打闹。汤圆还总爱骑在小猫身上,做出一些自然动作——动物界的伦理本来就乱。姜红一边笑一边气着把它们打散,有客人来汤圆表现成这样总归有些上不了台面。结果打也不行,汤圆还是继续我行我素,不听教诲。姜红没办法,只好把猫们分别关在两个屋。

我一边玩牌一边抱起汤圆。它很胖,全身的毛近似于金黄,你抱它在腿上,它也不动,半闭着眼,享受你对它对抚摸,两只三角小耳朵时不时动动,可爱极了。我问姜红汤圆几岁。姜红说它已经十一岁了。而且出身不凡,生在法国,漂洋过海来中国的,先是在大使馆里养,后来辗转到了她手里,光是那种气定神闲,一看就不一般。

“猫一般能活多久?”老朱突然问。这个问题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姜红没说话,端着托盘面团,说要烤面包给我们吃。我们都说不信,姜红说你们不要小看人。没过多长时间,姜红真的把面包端出来了。大家都叫好,说姜红你真是居家过日子的人。姜红抱起汤圆,笑呵呵的,“以后也吃不到了,我打算去杭州工作,做培训,搞招生。”我们一下都不吱声了。

姜红的南下所有人都觉得始料未及,但细想想,所有人又都理解了姜红的苦衷。姜红在北京赚的不多,家里还有一个游手好闲的爸,时不时找她要钱。感情上,她也没有太多寄托。

对于外来者,北京不是一个可以独自生活下去的地方,物质上的匮乏还能忍受,精神上的寂寞则能把人逼疯。所以我也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很多在都市流浪的人喜欢养猫和狗,人与宠物之间那种简单的关系多少能抚慰一些孤寂的心灵,付出的爱,就有回报。忙碌了一天,回到家,至少还有它欢迎你,多少能提供一些薄薄的安慰。

对于姜红来讲,汤圆就是她的家人。用她的话说,从小到大,她就没怎么感受到过家的温暖。父母离婚,又都分别有了新的婚姻。姜红毫不掩饰自己是个缺爱的人。姜红去唱KTV最喜欢点的一首歌是《挥着翅膀的女孩》,这首歌里她唱得最用力的是最后一句,“做勇敢的女孩”。

姜红是够勇敢,但我不知道她的勇敢里有多少盲目的成分。不过好在一个年轻人即便被世界伤得遍体鳞伤,也还有时间这副解药可以帮你治疗。

姜红走的那天我们都去送行,在北京站门口,风好大,吹得人脸都要变形了似的,姜红故作轻松地耸着肩,挥手跟大家说,不要送了,赶紧回去吧,也怪冷的。车站不卖站台票,大家都还是站着不走,来一场“目送”。谁都说不出什么告别的话,但一切又都在不言中,黄翠戴着个鸭舌帽,压得低低的,似乎是挡住了眼。她把最后一个手提袋递给姜红,里面装的都是零食,在车上吃的。

黄翠把装满小零食的HM购物袋递给姜红,踮起脚,抱住了她。黄翠还没哭,姜红先哭了。

我们几个男男女女,不由得触景生情,红了眼眶。

“我会回来的。”姜红一边流泪一边说。黄翠泪眼婆娑,捂着嘴,半天从指缝里漏出一句,“放心吧,汤圆我会照顾好的。”姜红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红走后,我莫名其妙生了一次病,还去医院做了个阑尾割除手术,又跟房东太太吵了架——我又打算养猫和狗,她不允许,毫不客气地勒令我在第二个月之前搬走。我赌足气,下定决心搬走。可一开始重找房我才知道,想要在北京找一个允许你养狗的合租室友是那么困难,而一房一厅的独立住房,暂时我又无法负担昂贵的租金。住到乡下去吗?搬到六环,找个类似村庄的地方住下来?那还是北京吗?我有些犹豫,有些彷徨。我的存款随着天气的变化,好像北京河道里的水一样,越来越少,我写的第一部小说投了好几家都碰了钉子无法出版,工作虽然还是在做,但内刊杂志社那点薪水根本无法让我的生活上一个台阶,我开始克扣饮食,同时在积极寻找新房子。我还有一个礼拜时间。

某天一大早,我看新闻讲里讲上海的爱猫人士,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起了黄翠。姜红走了,我想我或许可以跟黄翠联系一下。她是个不错的合租伙伴。

说实话,姜红的突然离开,多少有些不负责任,汤圆没人照顾,黄翠可能也无法负担一套房子的租金,即便要离开,至少也应该提前几个月就打算。但黄翠似乎毫无怨言。至少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很平静。

每个人都要求生存,寻找更美好更舒服的生活方式,对于彼此来说,大家都只是路人,能一起走过一段,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太依赖对方反而失去生活的主动性。姜红就老说什么“主动出击”,她说出这四个字时的表情我至今历历在目,握着拳头,上举,说完之后还要狠狠地抿一下嘴唇。她的确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做。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好几个男朋友,好几处住所,但不知为什么,对于“主动出击”,我却有些意兴阑珊。人生好比沿着河流漂下去,如果永远想着靠自己的力量努力划桨,逆着河流的走势走,肯定会被累死,与其这种,不如顺流而下,找到机会时拉住河边的一根树枝,或许能得救。姜红觉得我对人生太过悲观。

黄翠还是点了一小份牛排,58元套餐那种,送一杯热带雨林果汁。我要了意式蜗牛饭。

“还住在那?”我直问道,兜兜转转不是我的个性。

“早搬了,姜红一走,付连芳跟我也有些合不来,再说姜红走了我们也负担不起房租,那个地方也住够了。”黄翠脸色淡淡的,就好像热带雨林果汁里最上层的眼神一样。我没问太多。反倒是她主动继续往下说:“我租了一张床铺,就在师范大学南门,我打算继续读书,考一次研,中央财经。”我是从考研走过来的人,斗争经验丰富,在北京求生存,有个硕士学历总归好一些。但我的担心是,黄翠的年纪不小了,考研需要一年,考上了又至少需要两年,年届三十,那种莫名的恐慌,说不清道不明。在外人看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去结婚、生子倒比考研实在得多。

“那汤圆呢?”我没提人,倒先提猫。

“送老家先养着,我这也就大半年,宿舍不让养。”

“另外两只小的呢?”

“都卖掉了。一千块一只。”

“姜红不管?”

“她工作忙,地方老换,也管不了。”

大悦城外墙壁到了晚上就有五颜六色的光,闪来闪去,又璀璨又让觉得莫名荒凉,公交车站挤站着人,都是等着回家的,一辆车过来,轰得一下就拥过去。天桥下睡着的流浪汉也铺开了被褥,随处都是他的家。

“那好好努力吧,争取一年就考上。”我对黄翠说。

“我会努力的。”黄翠临上车前对我说。

我们都很努力,在北京生存,我们都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目标,即便甘于平凡的,也不想活得平庸。我坐在公车上,这个点人竟然不多,西四的街道笔直又寥落,四周矮矮的胡同墙一片一片朝后倒。我莫名地觉得失落。

我换了房子,还是在回龙观附近,还是有一位房东太太,她不养猫,但喜欢喂流浪猫,她总爱在窗台上摆个小碗,碗里放些牛奶。但她外表却很豪放,爆炸头,喜欢穿鲜亮的衣服,也是外地人,没有子女。跟现在的老公是二婚,后来老公去世了。她就顺理成章继承了财产。

“为什么不自己养只猫?”我问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一愣,她手里提着带鱼,多余的带鱼头、尾,她打算留给野猫吃。“负不了责任哇!”房东太太的大嗓门永远是欢快的调子。

过后不久,所在刊物我去青岛外驻了一段时间。原来的老编辑家里出了点事儿,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出去考察,用他们的话说,我“年轻力壮”,自然应该多干点。尽管我不爱旅行,更讨厌出差,但“职责在身”却也推脱不掉。青岛的工作不算忙,海鲜吃了不少,我住的地方离海边不算远,我开始写自己的小说,等再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我黑了不少。

回到北京,市面上开始流行一首叫《老男孩》的歌,80后开始集体怀旧,那种忧伤又煽情的调子,讲一些梦想破灭青春不再的感慨,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但却也免不了在其铺天盖地的宣传下被“洗脑”。有一次洗澡的时候,我竟然也不自觉地哼起那个调子,还断断续续哼起了歌词,“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呐……到底我该如何表达……”我的歌甚至还震动了房东太太。

“徐浩是不是还没有女朋友?”房东太太叫人一向喜欢直呼其名,不说你我,她总自称自己“朱姐”。我咕噜了一句,然后是笑,打哈哈。一个适龄青年的婚事,总能引起许多对中老年人的注意。

“总会有的。”房东太太给我鼓劲,我有些发窘了。她继续说:“找个北京的,有钱的!”这也是我们时代浮躁又实用的婚恋观,但奇异的是,房东太太却总喜欢哼唱那首《爱情买卖》,而且还总是只唱一句,“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卖”。我从来没问过朱姐的感情状况,仅听别人说过她结过两次婚,一直没有子女,从外地来到北京,赤手空拳。朱姐丰肥的肉体,总是倚在门廊,一副隐居的武林高手做派。我们都是带着历史来到这座城,但有时候又都希望掩盖这些历史,伤痕累累之后,许多人渴求重新再来。

因为搬家,我的学画生涯结束了,隔壁的画家也搬了家,去宋庄,他要跟同类的人混在一起。我不喜欢混圈子,又或者说我太含羞,实在掌控不住那些喝酒和社交,我更愿意一个人待着,完全出于清静的需要。

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看绘本,高木直子的“一个人系列”,一个而立之年的老男人看这种小女生漫画说出去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漫画里那种不放弃同时有些自怜自励的调子,却很符合我的心境。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黄翠突然打电话给我。

“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就一段时间。”

“能帮的我一定帮,直说无妨。”

“我妈身体不好,家里不能继续养汤圆,姜红又在外地到处跑,我马上就要考试了,汤圆实在没人照顾,能不能帮着照顾几天。”

“姜红她爸呢?”

“她爸忙着打麻将没有时间。”

我拿着手机想了三秒钟。“那我先养着吧。”

汤圆交割的时间在晚上,地点在北师大南门。黄翠要复习,我乐于跑一次腿。因为堵车,我迟到了十五分钟。“不好意思,从积水潭过来的,新街口这条道真不好走。”我一到地方就连连道歉。黄翠一手提着一个塑料的镂空上红下黄的笼子,汤圆趴在里面,一动不动。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破旧的双肩书包。“里面有两包猫砂,还有半个月的口粮,还有它喜欢的小玩具,它脾气可大,稍微注意点。”

黄翠还是一贯的冷静,淡然。我接过东西,说你放心吧。黄翠就头也不回地朝校园走去。她要去上自习,每天晚上十点半才回到合租的寝室里。因为考研生活太紧张,黄翠多少疏于打理,头发乱,人也更瘦。我没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也都有自己的命,想要得到,付出是必要。

公交车售票员不让我拎猫上车,我只能自掏腰包打车回家,花了五十多块打了个黑车,一车到家。我想给姜红打个电话,可号码拨出去,中国移动机械的女声却告诉我: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的养猫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我习惯晚起,因为我的写作总是和黑夜相关联。但这天我从床上坐起来,直接被眼前的场景惊愕到。黑色如印度甜角状的猫屎三三两两的伫立在我的房间, 床头的挡板上,吃饭的桌子上,还有我的简易电脑桌,还有我倒扣的茶缸底部!汤圆明显要给我个下马威。我看到地上那一包黄翠给我的东西,才想起来忘记放猫砂了。

真和汤圆相处起来,我才真正发现照顾猫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汤圆是一只老猫,受宠惯了,它有脾气。可用俗话说,我是个“后爸”,我也有脾气,我不愿向黄翠那样惯着它。

我不会动粗,但我会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汤圆如果不把我给它猫粮吃掉,我就坚决不发放下一顿。结果汤圆还真跟我杠上了,每天都拿一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瞪着我,充满了戒备和敌意,活脱脱一个臭脸加菲猫。我的火气也上来了,好,你不吃,不吃拉倒,总有一天饿得你吃。中国老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自以为对待宠物,也必须讲究原则,不能任它肆意妄为。

晚上我写作的时候,汤圆竟然在一边叫,我有些不耐烦,但终于忍住性子,戴上耳机,不去理会。

黄翠基本上一周会打三四次电话给我问汤圆的情况,也问我的困难。我总说没问题,但心里有些发虚。因为汤圆已经绝食好几天了。

有一天我外出办事,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打开灯,看见汤圆趴在我书桌上,眯缝着眼,一动不动。我叫了它几声。可它压根不理我,还是假寐。我有些生气,放下包,拿着手里的报纸,卷成小筒,轻轻敲它的头。汤圆还是不动。我有点慌了,丢掉报纸,伸出两手去抱它,连声唤它的名字。它却像一块死气沉沉的毛披肩,丝毫没有反应。我被吓到了。赶紧把它放进猫笼,提着就往宠物医院跑。没多久,诊断结果出来了,汤圆得了轻度肾衰竭。也因为如此,它才不愿意吃东西。

听到医生的诊断结果,我懊恼得恨不得打自己几拳,我还耍什么个性,闹什么别扭!固执地以为汤圆是跟我斗气、对我不接受,居然连它生了那么重的病都不知道!可能是见我神情太过低落,便安慰我似地说:“你家宝贝年纪很大了,生这种病也是会有的,好好治疗就可以了,你也算尽心了。”听了医生的最后一句话,我更加自责了。

那天,我陪汤圆打点滴打到半夜两点钟。我还给它配了“药餐”,促进它恢复健康。冬天来了,汤圆也渐渐恢复了精神,它开始吃饭了,身体好转似乎也让它的脾气变得温和。它也开始接受我了。我在电脑桌前打字,它竟然也会突然跳上来,坐在我的一堆书上,好像一个卫士。

元旦到了,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近在咫尺,黄翠还是抽出一天时间,来我这里看汤圆。“家里怎么这么味儿?”黄翠一进门就说。

“噢,可能冬天开门少。”

“你不做卫生保健?”黄翠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养宠物卫生很重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我不是个特别爱打扫的人,现在尽管我和汤圆关系不错,但所谓“卫生问题”,我真是没有发现。

“猫毛要清理,空气注意换,不然对你也不好。”黄翠说。

每次黄翠来我都会发现自己的许多不足,显得我很无能。

“今天给汤圆洗个澡吧。”黄翠说。我当然遵命。我们俩用我常用的强生婴儿无泪配方沐浴液帮汤圆洗了个澡,又用吹风吹干。黄翠叮嘱我说,就这一次,猫不能经常洗澡,一是容易感冒,二,它身上的保护油层也会被洗掉。临走,她递给我一个笔记本。

“这是我多年来养猫的一些小心得,你参考参考。”

一个红色的布面笔记本,很旧了,但看上去却很结实。

“谢谢,谢谢。”我连声说。

黄翠的到访被机敏的房东太太发现了。有一天,她问我那天来的那个女孩是不是我新交的女朋友。我敷衍着说当然不是。房东太太忽然正色。“不说实话就不准你养猫了!”

房东太太突然的性情大变令我很尴尬。我连忙解释说真是没有,就是一个朋友,猫也不是我的猫,是代养。房东太太没再说什么,笑眯眯地走了。

黄翠的红色笔记本真是一个秘笈。看了之后,我“通透”了许多。关键黄翠记录的口气也十分有趣,每一句话后面都有好几个感叹号,完全是大声疾呼的调子。还有她歪歪扭扭的笔记,像蜗牛爬出来的似的,有些小学生气质。跟平时那个冷静的她大相径庭。

比如她写:“要打疫苗,一岁前一定打两次疫苗!!!”后面画着个卡通猫头。还写:“少吃多餐!油腻的不能给猫吃!!!!”后面画着个猫爪子。还有关于猫的情绪的:“老叫?原因有①饿了(渴了)②孤独(想妈妈?)③冷④病了。”有关于猫的卫生的:“随便大小便?原因A猫砂太脏B不熟悉环境。解决办法:早晚清理猫厕所,把排泄物放到猫厕所里,带小猫去闻,熟悉环境。”就连小猫的睡眠问题她都有记录:“不睡觉?调整作息最好。夜猫子也正常。”

看了黄翠的笔记本,我越来越发现,人与猫的相处也有许多复杂的部分,想要从猫咪那收获一分感情,你也需要不懈的付出。

遗憾的是,我和汤圆的感情刚往上坡路走,黄翠就结束了考研,她要把汤圆接过回去了。我有点舍不得,但别人孩子终究是别人的。我把汤圆送到北师大南门,交给黄翠,然后一个人回到家。

屋子里空荡荡的。

农历年快到了,我不打算回老家,汤圆的离开,把我的落寞放大了。我一个人出去酒吧,喝了点洋酒,也没有艳遇,耗到下半夜,自己打车回家,一点浪漫没有,我很失望。

不过,农历年期间,杂志社的领导倒是乐于让这个年轻人加班。我给家里打了电话,也寄了钱,借口说工作上走不开,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过年。大年初三,我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姜红回来了。

年初四一大早,北京的街道空空荡荡,很多商店也都关门,我坐车到大悦城,在满记甜品跟姜红见面。

“我辞职了。”姜红突然说。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什么事情发生在姜红身上我都不感到意外。

“我恋爱了。”这是姜红说的第二句话。

我又噢了一声,还是不置可否。

但很快我们就都知道,姜红的确恋爱了,跟一个比她小将近十岁的男孩。

这个时代,姐弟恋已经很平常,朋友们都祝福姜红。姜红也沉浸在恋爱中,从一个事业型女强人,变成了小鸟依人。她在南方经历了什么,很少人知道。

过了没多久,姜红就和小男朋友住到一块了,她把汤圆从黄翠那接了回去,两人一猫共同生活。

因为杂志社要转型改制,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轻松了,每天忙忙叨叨的,为生活奔忙,去与各种官员大交道。我不很愉快,所以也没什么心情与朋友们相聚。

三月里,有喜有忧。姜红说她准备结婚;黄翠最终没有通过研究生初试。她还住在集体宿舍里,打算继续找工作。有一次我去人民大学采访一个老师,顺道去看了黄翠一次。听说她就住在附近。可我没想到黄翠居然搬到了地下室。我到的时候,她正趴在电脑前投简历,脖子伸着,两腿盘坐着,头发凌乱。我开始有点心疼黄翠了。

“工作有眉目了?”我问。

她摇摇头,抿了一下嘴。

“姜红要结婚了。”

“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会好的。”黄翠说。

会好的。我发现黄翠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会好的。但目前看来,她的生活没有起色,前路漫漫,到处都是雾霾,看不清未来。

“有时间一起去看看汤圆。”我说。

黄翠点了点头。

人们说,女人心,海底针。我不了解黄翠的坚持,也看不懂姜红的转变。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却在单位大姐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女孩。我们开始谈得很好,她是学哲学的,跟我谈萨特,有一次在上岛咖啡,一直谈到晚上十点才散场。后来我们谈到房子问题,哲学女孩迅速地对我宣布,分手——我没有独立住房。

就在我即将再一次走入情感的低谷的时候,陈绮贞来北京开演唱会。我非常想去看。陈绮贞的声线听起来太细了,不是我喜欢的,但我喜欢她的调子和歌词,最喜欢那首《还是会寂寞》。可一个人去看演唱会太无聊了。我问了一圈,大多数同学和朋友都很忙,根本没有空去做这种“精神上的消遣”。最后我想到了黄翠。

“陈绮贞我也还喜欢。”黄翠说。

我终于有了个伴。

演唱会的布景不算华丽。观众也显得规规矩矩,坐在矩形的阵地里,可黑色的空气配上耀眼的灯光,还是把陈绮贞小姐衬托出了几分文艺范儿星味。

陈绮贞唱《一起去巴黎》的间歇,黄翠突然扭头告诉我:“汤圆又送回来了,姜红……”音乐声太大,我没听清楚。我大声问:“姜红怎么了?!”黄翠趴到我耳朵上,用喇叭级的声调告诉我:“姜红分手了,暂时不结婚了,她又去南方了。”

噢,姜红又变了。

一直到演唱会结束,我才终于知道了姜红分手始末。据说是因为男方年纪太小自己尚未定性,无法给姜红一个确定未来,导致分了手。

“那汤圆呢?”

“先放我那,过一阵姜红可能会把它接走。”

我为汤圆的未来担忧。

五月,我因为得罪了一个上司,且不堪过于忙碌的生活,自愿辞职,又成了一个自由人。自由的时候想要找归属,有了归属又迫切得需要自由,可在一座都市里,自由偏偏是最不值钱的事。房东太太找我催房租。我央求说缓几天,很快就给。房东太太忽然笑着说:“徐浩,要不你跟我外甥女见见?她人不错的,长得漂亮,也懂事。”她是来给我介绍对象了。我搪塞不过,勉为其难见了见,结果我还算满意, 她外甥女对我不满意——嫌我上进心不足,毅然拒绝与我继续接触。我舒了口气,也筹到了钱,交给房东太太。

“你怎么还不结婚?”房东太太径直问。

“你不也没再婚么。”我答,这个“怎么+还不”的句式激怒了我。多么充满霸权的反问句。“有钱人才能过得起婚姻生活,不是么?”我也反问。房东太太哑口无言。她可能觉得我小年轻的理论匪夷所思。实际上,我说的不但正确,而且广泛的正确,钱是生活的需要,尤其对我这种潦倒的青年来说尤其如此。

我需要钱改变现状,我开始想出路。我喜欢写作,但很遗憾,写作不能给我带来足够的收入,我需要干一点实际的事情。夏天,我发现小区里有人张贴广告,要找宠物寄养——可能是要出去休假,家里的猫狗没人照顾。我脑子里叮铃一下,心想这就是个商机吗?宠物寄养或许是个生意。我上网查了许多资料,北京这样的地方也不少,但好在我们这个区域里,此类的店还不多。我搜了许多信息,又去别人的寄养店做潜伏性调研,越发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做。但最头痛问题是:店面。好店面难找,而且租金不菲。我看了几家临街的店,问了问租金,备受打击,几乎断了开店的信念。

夏天,我在QQ上姜红聊了几次,她又恋爱了,在南方一个小城市,带着北京户口。她愿意倒贴男方,付出一切。她还引用梦露的名言说明问题:“事业成功当然很好,但它不能陪你度过漫漫长夜。”她还说黄翠也恋爱了,对方是个造型师,但又说没多久就分手了。

“汤圆接过去了?”我问。

“又接回去了。”姜红说。

“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

我没有细问下去。我只觉得姜红的无情让人觉得很心寒。为了事业离开了闺蜜黄翠,留她一人租床铺,经历各种失败与坎坷,现在她又为了感情舍弃汤圆。但我没资格责备她,生活是残酷的,我们每个人的选择都是残酷生活的一部分。

秋天,我寻到一所沿街的平房,很想租下来做宠物寄养店,相关手续我的一个同学可以帮我办理,还算方便。所以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租金。我没有办法,只好回家一趟,看不能向父亲借一点。

“你打算结婚?” 我提钱的时候父亲这么问。

“噢不,是打算开一个店。”我底气有些不足,因为我知道父亲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切。

“开店?开什么店!不许!”父亲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拍。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三天没和父亲说话,父亲也不和我沟通,继母在两边劝和,但似乎没有用。第四天,我就又拎起包回到北京。

我烦透了,我开始有些自怨自艾,夜深人静我也会胡思乱想,觉得上天不公。

第五天,我躺在床上,手机响了。难以置信,我竟然收到父亲的短信:钱已汇入卡中,十万,不要乱花。

我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亲情永远是你最后的防线。

我盘下了地方,办好了执照,自己粉刷墙壁,从旧货市场买家具和宠物笼,各种小东西,后面有个小院子也是难得,一大块空地,在北京简直是奢侈。而且我也不用租房子,这个地方完全可以商住两用。

一切似乎一天天好起来。

有一天,姜红突然通知大家,她要结婚了。婚礼说是在男方的老家办。山高水远,能去的朋友自然不多。据说后来只有黄翠去了。我对婚礼的细节好奇,打算找时间跟黄翠见面聊聊,但筹备宠物寄养店实在太忙太累,实在无暇他顾。开店的事我也没跟黄翠说。我期待给她一个“惊喜”。

不过好几次在网上,黄翠也跟我说了她把汤圆从南方接回来的基本情况。主要是因为姜红的另一半和汤圆合不来,说猫毛会影响他的呼吸道,影响睡觉,等等等等。于是黄翠变坐着长途火车,去了南方,又坐火车回来,把汤圆接回来养。

我了解到大概。也觉得黄翠能养也不错,一个独身女孩,或许更需要一只猫作伴。花花世界,更挑战每个人忍受孤单的能力。

我和黄翠再见面,已是冬天。我的寄养店开业了,恰逢年关,我有了第一批客人,虽然没开始盈利,但我有信心。

我约黄翠在大悦城吃台湾小吃。

她晚来了十分钟。我早点好了餐。她静静的,低着头。我突然不知道什么时机说好,吃完了盐酥鸡和面线,我才打开话匣子。

“我开了一个宠物寄养店,就在小区门口,那里租房的人不少,又有许多养小动物的,相信还能够撑下去吧。”

黄翠微笑,没说话。

我接着说,“以后你如果外出或者暂时回老家,汤圆也可以放在我那,不收钱。”

黄翠还是没说话,拿起一颗洋葱圈,吃到一半,她眼睛突然红了。

“汤圆死了。”黄翠蓦地说。

我怔住了。

我知道,长久以来,黄翠和汤圆相依为命,它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它,在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城市,她是它的依靠,它则代表了她的家。

“什么时候的事?”我很吃惊。

黄翠的眼泪已经回去了,她抽动了一下鼻子,拿起一张面巾纸, 胸口不断地起伏着。她放下叉子,叉子上的洋葱圈被咬出一个开口,不再完整。

“周三,快天亮的时候。”黄翠忽然又淡淡地,好像说着一件别人的事,“汤圆睡在我床头,半夜我就听见它在蹬脚,那应该就是最后的挣扎,我太累了,听到声音但一会又睡着了,早晨我起来上班,看见汤圆已经死了。”

“还是因为肾?”我问。服务员终于端了冰饮上来,红的绿的,看着好看,但远远解不了我们的渴。

“是,是肾衰竭。”黄翠拿吸管吸了一口,“医生早就说的它活不过半年,前一阵它痛得叫,半夜,我带它去输液,后来干脆不吃东西了,又是半夜带去医院,挂了水,医生说它各方面功能都开始衰竭,没救了,我很伤心,当时就哭了,因为我总觉得汤圆不会死,它会一直陪着我,最起码也要陪到我有男朋友,陪到我结婚,有一天晚上它叫得很凄惨,我于心不忍,又带它去宠物医院,医生说输血可以再它维持一阵子,但得配型,得找同种同样的猫,于是我就去猫咪有约发帖,结果还真找到肯献血的猫咪,汤圆输了血,又好了一阵子,夜里它容易犯病,我就让它睡在我床头,一有事我立刻醒及时治疗,我还满了针和药水,学着给它打针,但那天我真的太累了,为了抢救,连续忙了几个晚上,没想到——”黄翠的话头戛然而止,她咬了一下嘴唇。

半晌,她继续说:“我有时候觉得汤圆跟我自己都很像,无依无靠来到这里,总想找到一个安稳的家,过一种稳定的生活,实现一些小小的梦想,噢,也谈不上梦想,算愿望吧。愿望。我希望读一些书,未必在学校里,我需要智慧,我还需要一个想法上讲得通的人,去爱,共同走下去,但现在,我还没能实现,我有些不甘心,我有时候只能靠深呼吸保持平静,告诉自己,我不甘心,我不放弃,汤圆走了,我很挫败,觉得好像一段日子被带走了,也许过一阵子就好些。我们都要积极。”黄翠望着我说。

我们都要积极。我不知道这个叫黄翠的女孩用什么打动了我,但我必须承认,这一刻,我的眼窝有些发热。命运有时候用大起大合击垮你,有时候却像温水煮青蛙,用不知不觉地方式,剥夺你对生活的希望。谁也不知道未来怎样,但不停下脚步,也许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会好的,我记得黄翠总爱这么说。我望着黄翠,坚定地告诉她,“会好的。”她怔了怔,旋即噗得笑出来,“是会好的,嗯,会好的。”楼下正在做活动,走秀的女模身着亮片装,头顶的辫子朝天,黑色的小点,在小型T台上来回移动。楼柱上的幕布墙彭于晏突然跳出来,露一口白得不真实的牙,微笑。时间喧嚣着,在我们身边汩汩而过,我和黄翠就这么坐着,也没再说什么。不知为何,我一直对黄翠的QQ签名念念不忘,一个小头像,只要一闪,就能看到后面一串英文字:well,I’ll survive(好吧,我会努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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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姨 回复 悄悄话 北漂的人, 北漂的猫,沉重,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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