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行之Fécamp, Etretat
2019年10月26日
早上往Fécamp去,一路顺畅,很多地方能够开到90公里。Fécamp是个不小的城市。我们先在市中心兜了一圈,再朝海边去。在路旁随便找一处停车。不曾想居然是Fécamp最有名的palais usine bénédictine 博物馆。原来,1510年,附近修道院的修道士用27种芳香植物加上蜂蜜等酿制出了一种酒bénédictine 在当地非常受欢迎。后来,年代久了,酿造工艺失传。19世纪中期,酒商兼艺术收藏者Alexandre le Grand遍寻古籍,找到了秘方,历经无数次的试验,酿造出了新世纪的bénédictine 。然后把酿造工厂建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外面是哥特式尖顶,檐廊极尽装饰之能。客观视觉上“太多了,太多了”,可依然觉得“挺美的”。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亚历山大大大实在是太爱路易14国王般的奢华了,才能把工厂做成那样。
现在是博物馆广场加商店。我们绕过博物馆直接进了商店。进门就见有店员在给品酒的人讲酒,听了几耳朵,不怎么得要领。后来那人走了我们过去聊了聊,原来这个酒有三种,base(12月酿)、兑白兰地的(12月酿)、加蜂蜜然后在橡树桶里多放6个月的(18月酿)。酒精度42-43。口感不一。96%销往北美,法国市场只占4%。因为除了本地区,法国人基本上不怎么喝这种餐后酒。上世纪90年代亚历山大大大家族把企业卖给了Martini 。估计martini就是收购,扩大自己的销售领域。博物馆橱窗里的酒包装盒子上赫然写了中文“法国廊酒”,似乎以前有所闻,但也不真切。我们在商店里买了三瓶酒就出来了。
然后我们去了海滩。Falaise, falaises,就是莫奈画的Fécamp悬崖。悬崖附近还有莫奈画,画与景对照,BB说:“你看,你看,这个地方就不是这样子的!” 肯定不是这样子的。画家只忠实于自己的印象,而不是风景。浪大,我下台阶捡石子,巨浪打过来,差点把鞋子衣服弄湿。看浪可以入迷,可以几个小时不动,痴痴地盯着,耳畔怒吼声阵阵,方觉“卷起千堆雪”是我语言的尽头,而日本版画的“浪花”,那一朵浪画尽了一切的浪,那是“浪花的尽头”。就在海滩(石子滩)流连忘返。午饭本来是想好好吃一顿的。结果海边餐馆都是人满为患,估计菜上的慢,而我们还要去Etretat 呢。找着一家土耳其烤肉,一人一份assiette ,可乐一喝,肚子就饱了。去Etretat 。十来分钟就到。
象鼻山我很熟悉,却从来没有到过。没想到海湾处是繁荣的商业区,有幢老房子,colombage的木头都腐了,却有着质朴细致的木雕,一切似乎都是从很远的时间里走来。低头看手机的人坐在咖啡桌旁,却并不觉有何不妥。历史的包容就在这里。老屋的边上就是一幢现代建筑,并不高,3,4层的光景,外墙也有colombage的纵横纹路,但跟老房子一比,显得好空虚浅显。历史就是记忆,文明也是记忆,在这些个留下来的东西里,文明才没法抹去。而文明的人也深刻地懂得要留着历史的记忆,并且努力地做着,在利益生存的缝隙间,而这种努力其实就是最大的利益与生存。最根本的东西不是创造新的记忆与基因,而是让基因在时间里传递。
BB20多年前来过,所以跟着他就行了。我们来到了海湾那条大道,沿湾而建。登上台阶左右一扭头就看见了海湾两旁的大小象鼻。人也不少。我们先向大象鼻去。登山之前看见了钉在石壁上附照片的文字标牌:1944年德军元帅Rommel为了防御盟军登陆在海湾建工事,下令摧毁海湾处靠近小象鼻的民居,都是有年代的colombage的房子。二战后,被摧毁的民居也没有重建而是造了新的混凝土建筑,方方正正的白墙。德军在海湾上设置了19个bunkers靠近大象鼻处的岩壁上有巨型水泥工事。今日蓝天白浪骄阳游人一派安宁而那时却是炮火纷飞流血年轻的生命眨眼间消失。战争是人类的癌症。无论何种机体,只要时间足够长,最后都以癌细胞胜利而结束。人类社会也一样,无论上一次的战争多么惨痛,接下来,在足够长的时间内,还是会步入战争。癌症给机体以绝对的终结,战争是人类难题与困局最疯狂却有最有效的出路。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悖论。
沿台阶而上,在平地处看见的山岩还很是有些高度,但爬起台阶来,似乎三两下就到了。这个预想与现实的距离也颇耐人寻味。山岩上风大,而所有的边缘都没有保护性的栏杆。风大得让人觉得如果太靠近边缘很容易被吹下去,粉身碎骨。每每我往边上走一点点,BB就把我拽得紧紧的,不拽着我的衣服,却死抓住我挎包带不放。这个家伙,看来靠他保命是扯淡的了。但他确实是怕我死了。我们只到能够回望第一个大象鼻的悬崖处就下山了。其实悬崖还在向东南延伸,在其中某个崖上定能看见最粗的那根象鼻。
我们下到崖底。其实在崖上就看见崖底纵横交错的水泥格子,还有深棕色的海草。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是养的牡蛎!我们下去看看。”到了崖底,所谓“养的牡蛎”就是战争的水泥工事,钢筋混凝土中的钢筋裸露在海水里,也将是百年万年的吧?生满了海藻海苔。在崖与滩相交处,因海浪的拍击海水侵蚀,崖石底都有大大小小的开口朝外的洞穴,因着有无阳光的照射,崖底处石头上的海藻呈现出不同的绿与黄。当时有黄衣人正在我注视的那块崖石边,明黄把各种绿衬的灿烂,非常悦目。我让BB照下来,他却在镜头里用我挡住了那黄衣人,而全然不明白我的用意。
再朝海那边看,象鼻与象身的空间正好被那孑孑的单峰填塞。那单峰本来就像是母体诞出的,而在特定的视角,它又归于母体。崖底下望象鼻,壮观。BB的形容词“鬼斧神工”还翻译成法语“haché par un fantôme, taillé par un dieu”。还“fantôme ”?它自己都是烟一样的轻薄,丝毫法力都没有,还haché?我来改:“haché par un diable, taillé par un dieu”。嗯,顺多了。最大的山洞前有垂直于地的粗铁梯,人们排队而上。我们也排队却并不知道上去看什么。
在崖底只能看见扶梯的平台上有个一人高的洞口,上到平台的人都进去了,出来的人却少。我前面一大头男子,拿着手机对着视频里的老妇人大声问:“妈妈,你看见海了吗?”问完就把手机朝海的方向举。屏幕上的老妇人似乎是躺着,头一动不动,视线朝下,嘴边嗫动着,发出了声音却无话语。男子一连问了好几遍。垂直爬梯,靠双手把自己往上拽,其实并不轻松。好在就4,5级的样子,手臂在酸之前早就到平台上了。
跟着人们进洞,原来是个隧道。BB说是天然的。我却不这么看。天要怎样然才能够在洞里每一处都一人高,2米宽?隧道弯曲,无光源。我俩的手机早就都没电了。只好紧紧地跟在前面的人身后,此谓“蹭光”也。Zigzag了5,60来米,见天光了。原来出口是两大象鼻之间的海湾。鹅卵石滩。还是从停车处朝象鼻山走时,路上就见了提示牌“爱护动物不要捡拾鹅卵石”。结束语法语是“respectons notre environnement ”(尊重我们的环境),中文翻译为“请杜绝不雅行为”。这拧巴的处处设道德标杆的话语和它背后的民族让我俩哭笑不得。在这片卵石滩,孩子们从洞口奔出来就像跃到蹦床上一样,把石头踩得哗哗作响。我说:“小猫猫肯定会喜欢这里。”女儿还有孩子身上纯粹的欢快劲儿,而儿子,这样的劲儿不知被什么东西掩盖住了,往往要别人激发才会再现。
我不停地跟BB说:“这个地方太好玩了!”是啊,可以爬高上低,有海有山,有浪有崖,还有风。下午早些时候还有很多冲浪的。
都快17点了我还不想走。如果不是BB说“还有小象鼻要去呢!”我一准就呆着不动了。小象鼻也要登级而上,台阶之前就有提示牌:“约10分钟台阶。”走了不到两步又提示“还有8分钟的台阶”,看来是给慢行的人准备的。BB一直问我“累不累?”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不知道在问谁?这点点路程用“累”来形容太羞辱“累”了。风依然不小,爬一会儿,后背都是汗。
在小象鼻崖顶回望大象鼻,再朝陆地望。陆地从遥远的何处来,平川岗峦,仿佛从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陆地还是在悬崖处终结了,海从那开始。结束的地方就是新的开始。地理如此,人生世态亦如此。连死亡都是这样。死是生命的终结,谁又知它不是别的什么的开始?崖上走着,风还在刮,小径上往远处行的人渐少。我们并没有别的事,体力又好,不走走干什么呢?离悬崖约20米处都置铁丝网,圈起来的应该是私人土地。地上除了草什么都不种植,平整无边的土地,看看土质,它是肥沃的。肥沃的荒芜。或许不能说荒芜,对自然而言,没有荒芜。而此处无尽头的平整之地,应着水平处无尽头的海,而我就是它们的交汇点,我也是它们的起点。
在崖上走着走着,不想回去。在大自然里人是多么的快活!即便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地走走,一直走,也不会乏味。可是现在,人们多少时间生活在虚拟空间,生活在自己的却全然没有了自己的空间。人们如蚊蝇般被网吸附着缠绑着,不得动弹。都是因为人害怕孤独。而人只能孤独。如果有生命就会有死亡,因为生死都是独行的,孤独是人的宿命。我们又谈到了艺术,如果离开自然的养素,从虚到虚,以空对空,能够诞生真正的艺术吗?BB说因为艺术创作的低成本化必然会诞生低劣的产品,不是真正的作品少了,而是艺术作品太多了,好的就更显得少。至于质量,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人类的审美早就写进了基因序列,色彩形态意念上不协调的是会被时间淘汰的。人类历史文明几千年,留下的也是没有被淘汰的。只是生命有限,个体只能处在过程里,而结果的呈现是给子孙后代的。
回程时,台阶上歪坐个女人,一瘦小的男人把她挪到台阶外的草坡上,女人直喘气。我们刚要问“需要帮助吗?”还未问出口,男人就问我们“有没有水?”而我们的水也早喝完了。女人横着眼睛说男人“水,水”语气里满是责备。男人却往山上跑去了。看来女人是累着了,有点虚脱。我们没走几步就见男人登登登小跑着又下去了,我们肯定他是去买水。果然,我们还未下到底就见他拿着两瓶水又朝着山上跑去。BB还说:“如果一会再见他冲下来,肯定是去买糖的。”
午饭的土耳其烤肉还未消化,本来是晚餐从简的。但是山脚下就是餐馆,les riches blanches。沿外墙一溜的玻璃屋,看看菜单,都是海鲜。法餐的海鲜的鲜其实就是“不烹饪”,能生吃的绝不做熟,只吃原味,顶多配点sauce,当然,好的白葡萄酒是不可少的。这样的海鲜我早就领教过,全无兴趣。但是菜单上有moules à volonté 十来种口味的,这有点诱人。从玻璃门望进去,里面有人。推门进去问询,知道了19点开门。看时间17点40,是走是留?先逛逛中心的商铺吧!诺曼底的旅游纪念品店特色是黄油饼干苹果酒caramel,然后就是自嘲诺曼底天气的各种俏皮话,Calvados 酒。记得去年在Jura某天的向导在中午野餐时让我们尝了这种酒的,那时才知道Calvados也是酒名。
胡逛一通,挨到了快19点。再朝海边走见餐馆已经有食客了。我们进去,被领座员带到玻璃屋,问我们有没有预定?玻璃屋顶是活动的遮阳顶,钢架上有取暖器,热哄哄地散发温暖。我们点了两个moules à volonté 。菜上的慢,吃东西的人倒不少,渐渐地玻璃屋都坐满了。风把屋顶的遮阳布吹的呼呼直响,不远处的象鼻在夜色里留下黑黑的剪影。BB穿着橘黄的薄毛衣,黑黑的象鼻山深蓝的夜色做背景,我给他在餐桌前拍了一张照片。有孩子在栈道上玩脚摆秋千,欢快地荡着,无穷无尽的欢乐。
吃完点心都九点了。外面下着雨,风裹着雨打到伞上,觉得伞可怜兮兮的。栈道上有人拿着钓鱼竿,还有人站到了海水里。风大浪急,还钓鱼,不怕鱼竿被打断?岸上的人还在整理渔具,我们打了招呼,聊了一会。他们居然真的在钓鱼!还说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最好钓鱼,因为鱼要靠近海滩找吃的。这么恶劣的天气出来钓鱼,想必是有收获的。其中一男子把手机照片给我们看,都是大个头的bar, dorade。还说这样一晚上2,3个小时可以钓上约30公斤,卖给附近的餐馆。回停车处的路上我们帮他们算了算,觉得这样也能够谋生,而且还很不赖。雨一直没停,而我从来没有过在陌生的路上黑夜里行车。几乎没有别的车辆,雨打车玻璃,视野里除了黑暗就是橘黄的路灯下安宁的房舍道路。车灯劈开田野的黑暗向前,把黑暗交还给黑暗。
约半小时回到了住处。房主夫妇在客厅看电视,我们聊了一会儿。感觉他们很和善,虽不健谈,也是言语平和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