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点30分,背包上肩,登山杖在握,出发。Paul打头领路,Jay殿后收容。我紧跟野猫,身后就只剩文质彬彬的德国小伙和Jay。德国小伙Hienrich是学生中最文弱且慢条斯理的一个。专业是英语,兼修哲学和历史。我曾问他,Hienrich在德文中什么意思。回答,“King of the House,在英语名字里是Henry。”他回问我的名字在中文里当什么讲,答曰,跟德文里Hienrich的意思差不多,不过不是King of the House ,而是King of China—中华之冠的意思。“哦,”Hienrich微笑了一下。原来说好,在漫长的跋涉途中,我要解答他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中国和日本两个强邻间的朝鲜,能够保持民族和文化独立self identity。没想到,出发没有20分钟,我们就意识到面临的挑战简直像是生死搏斗,哪里顾得上历史哲学问题?
“隐士小道”入口一段被叫做“天堂之阶”,Paul后来说,“感觉却像是地狱之路。”陡峭、狭窄、乱石嶙峋,曲里拐弯。我死死地盯住野猫的那双白色长筒袜子,才能判断何处起落两脚。野猫弓腰驼背,一路战战兢兢,转眼间,就不见了前面的少男少女。待喘口气,定定神,竟然发现,后不见来者,Jay和德国小伙也不知去向。该不是刚出发就迷了路?不会啊,这脚下的的确很难叫做路,但环顾两边,那都不可能插足呀。十之八九,我们并没有走错,确是跟不上前面的,又拉下了后面的。由于坡陡,之字形弯多,一个拐角,一幅景色,既不能瞻前也不得顾后。我催野猫只管先走,如果后面的出了问题Jay会通过对讲机叫停前面的Paul。
白色长筒袜又开始在我眼前晃动、上下翻飞。几小时下来,我该不眼花缭乱?石头、还是石头,哪儿来这么多石头!“这路能走毛驴?”我问野猫。“对呀,我也在想,”野猫边往下蹭,边说。(后来才知道,毛驴压根不走这种野道。Plan B本不存在,走不动就得爬,背不动就得拖,反正没替身)
Jay和Hienrich到底追上来了。“怎么了?”野猫问。“原因可多了”Jay不想展开这个话题。德国书生是故事比较多的那种。从学校出发那天凌晨,他气喘吁吁地赶到集合地点,第一句话就是,“我忘带手机了,怎么办?” “不会是世界末日,”Jay当然不想误了飞机。那天从拉斯维加斯出来,Hienrich就找不到原先准备的两个硬朔料瓶子了。他以为拉在宾馆,后来却又找到了。“Hienrich老了,”小巧的爱尔兰姑娘Gilly,半认真地说。23岁,在大学生中的确不小了。
“我就是慢”Hienrich有点不好意思。Jay,“走的慢点没事”。Hienrich,“我什么都慢,包括功课。”“Slow and steady,”Jay不想改变话题。“别是slow and slower,”我斗嘴说。“兔子,”Jay继续道,“跑得快,但输给了乌龟,就是因为乌龟虽慢,但一步不停,slow and steady。记着: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前面,如此而已。”“We get there, when we get there,”(到那儿的时候,我们就到那儿了),Jay补充道。
“(兔子)睡得好吗?”我打趣问。Paul一行显然已经等了我们多时。“咯咯,咯,咯咯”爱尔兰姑娘Gilly笑得响。她的爱笑实在少有。只要耳目所及就能听到她笑。套用Paul的比方,是经典教科书上定义的那种,咯咯……,出声的。不过今天下谷底,还是第一次听她笑。倒不是一溜烟儿,她没了影,而是路太难走。气咽的,顾不过来。
借短暂的休整,Jay给大家支了一招,“松松脖子上的背包扣,重量就落到butt上了。”我体会了一下,边想着扛杠铃下蹲的要领:撅腚、塌腰、挺胸、平视。灵!背包重量落到臀部,肩头就松了。渐渐发现,负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背包似乎也没有越来越重,而是慢慢习惯了似的。(当然,至此都还是往下走。)
就生态而言,大峡谷所属的洛矶山脉和我们所在的美国东部--特别是新英格兰地区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完全不同。仅视觉感官所及,东部的hiking trails为绿树和茂盛的草丛环绕,不可胜数的野生动物伴“鞋客”同行。运气好的话,hikers还能能看到飞翔速度最快的苍鹰。
大峡谷的trails就不同了。光秃秃、赤裸裸的,没有草木遮掩,倒也一览无遗的壮观。一面是绝壁,另一面也是绝壁;一面高耸入云,另一面直插谷底。时而有一尊石柱,拔地而起,孤傲地矗在那里。“有没有人在这里自杀?”不知谁问。“费那么大劲儿到这儿?”Jay摇摇头。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凭高远眺就会想入非非。也不是在什么高处都有纵身一跃的冲动。比如,在飞机上,被夹着挤着,腿也伸不开的时候,没想过跳。非得是在特殊的地方,景色越是绝美,险峻,越有跳跃的想象。不过,Jay说得对,历尽艰难跋涉到这里的,不会去自杀。到这里来的,不是自杀的,是找死的。
这里看不见东部山道中出没的动物,鹿和熊之类,更别说野马。倒也不必担心响尾蛇的袭击。谢天谢地,也不用担心莱姆病(Lyme Disease),因为大峡谷没有像跳骚似的ticks传播Burgdorferi疏螺旋病原体。蝇子、飞虫和小动物如鼠类,这里是有的,但也多栖身于谷底和有小溪的地方。反正路上,没活着的东西陪我们。人还是有的--除了我们以外。但少得恐怖。一塌刮子(我俚常熟言话)也就遇到一个跑单帮的,和另一队学生模样的。真真的,人迹罕至。难怪叫“隐士小道”。
行路难,真难。“石头、台阶、小心、这儿深”野猫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警示。“石头”?废话,这哪儿不是石头。“你不用说了,省点力气,我盯着你的脚丫子就行,”我说。遇到下脚深的地方—何止千数!—你必须单腿蹲下,伸出另外一只脚点地、踩实、换重心,收后腿。是不是可以叫“摸着石头下山”?
背包成倍增加了动作难度,增加了踏空、扭伤的危险。人的膝关节用以上下屈伸、忌讳左右扭动。可我们眼下一遍遍重复的,正是最忌讳的。咔嚓—这一直萦绕脑际的声音终于没有响出。也许是因为平时锻炼,膝关节周边肌肉强健,也许是因为多是下蹲,向内侧扭动身体和腿关节,不是直立时强行扭转。护膝应该也是有用的。再就是护踝。时时感到痛疼的,只有右小腿肚。不久前跑步曾抽筋。关于肌肉抽筋或痉挛的机理和防止,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但出发前我在两只小腿上都打了绷带--受绑腿和裹脚的启发。应该是有用的。休息时把右小腿绷带打开,重新打紧,疼感便减轻,甚至感觉不到了。右脚踝1个多月前在曲阜大易河边跑步时,踏空台阶扭伤。看来业已痊愈,经住了考验,没有疼感。
但行进的速度很慢。Paul带领的先头队伍,几次三番地停下来等我们。待我们到,还要等我们喘口气、喝口水,塞点东西。尿就不好意思撒了。憋着。这种时候,平时的养生训诫多遭违犯。你的玉体、龙躯不是一朵花,而是一颗草。揣上两脚试一试。比想象的皮实。尿可以憋得忘了,抑或是因缺水被肾脏重吸收了?反正节骨眼上,再懒的驴也没了屎尿。肾上腺激素发功,还是睾酮testosterone作祟,我觉得野猫太慢了点。但也无可奈何。像跟着她屁股后面滑雪一样,嫌她老人家慢,也不敢超过她—除了她那身鲜亮的行头,咱啥也看不见哪。
都说瞎子记性好、耳朵好,依我说,耐性最好。我的记性本来不好,如今越来越坏。这不,才只一年前,上了野猫一次当,跟着康州大学“探险队”去新英格兰北部山上骑山地车。那天下雨,还误上了“黑道”,一路陡坡、石头、树根,摸爬滚打,赌咒发誓,决不再冒死吃河豚。怎么就又忘了呢?今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慢就慢点吧,实在也怕野猫被催的发急,自己先摔伤了。野猫已然摔了个跟头。不过,一如既往的皮实,没等我嘘寒问暖,老人家就挣扎着起来,拍拍屁股,走了。赶紧。
怎么着也是慢,slow and slow。Jay和Paul有数,按照他们早先做下的时空标记掐算,我们是一站站地落后。Paul一如既往地沉稳,“如果非走夜路,so be it!(就认了)”我可不想走夜路啊,大白天都看不清。这哪是安慰,倒像是威胁。“你们休息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先走?”野猫试探着。“不行,”Jay斩钉截铁,“never break a team(说什么也不能拆散一支队伍)”这本是hiking的规矩,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鞋客/驴友在一起更安全些。可野猫从来不信邪。规矩立了,就是让人打破的。这句美国话,难找中文版。不过中国人从来不是以守规矩为名的。野猫的第n次要求后,Jay终于松了口,一定是因为再往前的路比较明显,you cannot get lost。更加可能的是,Jay和Paul都觉得,就算我们先走,不出几分钟,他们就又追上了。
错了不是。野猫一旦打了头,就来了精神似的,一溜烟。我紧着追。也许是这段路正好比较好走,也许是Jay他们贪恋好景多休息了会儿,反正半晌—少说也有20多分钟吧—后不见来者。几分得意,不过是一闪念。太奢侈了。瞎猫我那已成惯性的怕惧心理,很快抬头。“你看看,他们跟上没有。”“看不见”。“再看看”。“看不见”。“该没走错吧”。“不会吧”。“你敢肯定?”“那……。”“这儿怎么像是上坡了呢,不是该往下走吗?”“也是啊。”“要不要等他们一会儿?”“那就撒泡尿吧”。
野地就这点好,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人看见。看见才好呢。那个遇难的马拉松选手女生不就是几十小时没遇上人吗。
“哈,you can run, but cannot hide. (跑了和尚,你跑不了寺)”,是Paul的声音。赶紧,继续跑,我俩又来劲了。又是良久,Paul他们终于赶上,我招呼野猫,让贤。
太阳偏西的时候,走在前面的Paul终于发出喜讯,不远了!“从这里到谷底营地,容易得很。‘像是从娃娃手中夺走糖’”,Paul说。“娃娃手里的糖是那么好拿的吗?”不知谁质疑道。“Ok,是从很弱小的娃娃手中夺走糖,”Paul无奈纠正说。“要是娃娃哭呢?”“那……。”看来,不同文化的人聚在一起,乐子会多些。要不是念及体力,减少呼吸道负担,倒应该让这些老欧、老美知道“垂手可得、易如反掌”之类的简练、传神。已经苦斗了快8个小时了吧?强弩之末,剩下的路再短也是高深莫测的--已然被弄怕了。易如反掌?还是从娃娃手中夺糖更贴切点,带一丝悬念。
这不,队伍忽然停下了,老半天不动窝,有情况。这儿塞车儿?等着吧。好不容易,前面动了。路边闪出个Ranger,女的,客气地一、一打招呼,给我们让道。“挺年轻的,”野猫告诉我。“是查露营许可证的,”Jay解释道。“她今晚住哪儿?这么晚了,往谷顶走,也没见背包上带帐篷。”野猫纳闷。“多半走上谷顶,带着灯呢。”Jay说。“那得什么时候了?”野猫还是将信将疑。“他们走惯了。”Jay回答。
背景中独立高耸的石柱就是大峡谷的著名标志 monument,到了这离我们第一天的露营地就不远了,瞎猫没看见,幸亏有照片为证
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中,走进monument creak的。尽管是第一站宿营地,毕竟到了谷底。是谷底呀!在脑子里模拟想象了好多天的情景,就这么波澜不惊,简直就是糊里糊涂地在眼前化了。想象中的曲终高潮,欢呼?黄昏中的寂然。说是Monument creek,可哪里有什么碑,或碑刻状的石头之类?野猫说,她看见了,我反正瞎不拉叽、晕头转向的,什么也没看见。这算是什么营地?哪里起头,哪里结尾?连块平地也难找啊。Paul边走边指着路边巴掌大的一块空地说,“Li and Guanhua,住这儿。”一拐弯,他人已经没影儿了。得,也别多问了。赶在天黑前,把搭帐篷支起来吧。
我们睡前准备停当后,才去找其他人的驻地。分了三处,我们的在中间,两头离得都不远—不过20英尺左右,但彼此闻其声,不见其人。也好,半夜如厕方便。公用厕所虽然不远,摸黑毕竟不方便,且遍地是石头,不如帐篷旁边的灌木丛中来的快捷。小心别扎着屁股就行。
刚安顿下,Jay和Paul就发出最新、最高指示:打水、备饭、用餐、睡觉。本来要跟着野猫去溪边打水。走了不远,坑坑洼洼的,乱石一片,在暮色中越发看不清路。“你别再摔一跤,回去吧,”野猫说。我想也是,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就返回帐篷,钻进睡袋,也正好先把鼻涕止住。约莫20多分种后,野猫回来说,“就你一人没去打水,Paul拿你开心呢,说‘Guanhua在给我们烧饭’。”听了这话,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毕竟,逞能的心理早随着年龄淡漠了。饭原本是不用做的,水烧开,泡泡速食面而已。就餐前,Paul先讲了一番注意事项:“摆弄食品要小心,不要掉什么,吃饭不要掉渣、洒汤,会招来动物;洗碗水要离开帐篷20英尺以外,泼洒出去,叫做,broadcast。吃完后把所有的食品、垃圾放在尼龙袋里,交给我挂起来。这儿的动物很厉害。吃的,还有牙膏,一点也不能留在帐篷里。”真有那么玄乎?我半信半疑。
从吃晚饭到进帐篷,大家都是静悄悄的,只见头灯的晃动。许是累了,许是饿了。反正是“食不言,睡不语”是圣人定下的礼数,没什么不好。“你怎么吃得那么快,也不怕烫?”野猫问。“快吗?”我傻呵呵地反问。我一向吃得慢,下乡时就吃亏。“不是说,一包面是两人份吗?”我说,“怎么还没吃几口,就没了。”看来,这会儿肚子比脑子更有数,知道这一天下来体力消耗有多少。有时你还真不能信自己脑瓜子。更别信嘴皮子—没人说累,也没人嚷嚷腿疼。
进了帐篷,带上毛线帽子,钻入睡袋。谷底果然比上面暖和些。滑雪头套留在车上看来没错。但估计夜深了还是会冷。嗓子疼不太能感觉到了,鼻涕还是在流,小心为好。“把药吃上再睡,”野猫递过三片东西,两白一红。白的是Glucosamine,增加关节胶质的,紫红的是ibuprofen(異丁苯丙酸,中文名普罗芬)。这玩意是抗炎类药,用于消炎、退热、止痛,特别是关节痛,是世界卫生组织指定的必备药品之一,无需处方。因有抑制血小板作用,不能过量。我备的是一次一粒那种。可酌情稍加,但24小时内不要超过6粒。从11月19日启程伊始,我就开始服用,因为临行前右膝内侧的软组织有痛疼感,多半是动感单车玩多了。最初,是在康州大学领教的,叫spinning—室内教练单车,模拟长途自行车越野、爬坡,练腿和心肺功能,属于有氧和无氧掺和的运动。国内上档次的健身俱乐部有,叫“动感单车”,很酷的译名。练起来更酷,照搬美式音乐,吆喝(洋文的)、节奏。不同的是动作更花哨,音乐更震耳,节奏更快。“Come on, pick it up, go, go,go!”中国速度。没人提醒你悠然着点,别心肌梗死。这不,我的腿被忽悠出毛病了。有一阵子连大腿根部都疼,怕不是炎症上了淋巴。吃药,什么三分毒不毒的,这当口不能病。野猫也吞下了她的骨质疏松药。一直担心的腰疼,没发生。野猫说,月亮很亮,能照出人影。我看不清,也没心思琢磨影子形成的光学原理,且听之、信之。夜深了。擤了两次鼻子,无头疼等其他伤风症状。野猫?不用担心她。她跟别人是反的。“金窝银窝,不如外面的草窝”。只要睡在野外,哪里还需要什么耳压之类的催眠术?膀胱也大了许多似的。那晚发生了什么,我俩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