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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碧玉的十二年之约

(2018-04-19 08:41:04) 下一个

每年四月底樱花季节过了之后,你会在温哥华的很多街道上看到开花了的花白蜡树(flowering ash)。它们的花很特别,细如发丝,淡黄白色的,几十朵凑在一起,柔柔下垂,如挂在树上的道士用的佛尘。

我管它们叫“佛尘树”,佛尘有扫去烦忧的意思,在文学作品中,拂尘是某些人物或創作角色的武器或代表性物品,比如黃初平(即黃大仙),《倚天屠龙记》中的灭绝师太和《神鵰俠侶》中的李莫愁,佛尘时时不离身。李莫愁恶斗柯大侠时,“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万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 ”      

我喜欢美好的事物,不相信拂尘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拂尘”花可以扫去尘埃净化空气,又扫去你的烦忧,它是温哥华一道美丽的风景。

欧洲人不知何为佛尘,几百年前,他们发现了一个现象:只要用刀子在白蜡树的树干上割一道口,它就会流出甘甜可口的树液,凝固后成白色的晶体。欧洲人将此树液与《圣经》中提到的manna 相提并论。于是花白蜡树又被称为吗哪蜡树(manna ash,学名Fraxinus ornus )。

吗哪是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时,在40年的旷野生活中,上帝赐给他们的神奇食物。吗哪夜间随着露水降在营中,有如白霜的小圓物。形状彷佛芫荽子,又好像珍珠,是白色的。以色列人把吗哪收起来,或用磨推,或用臼捣,煮在锅中,又做成饼,滋味好像新油。

天主教徒视吗哪为"灵魂的粮食",即每天都要读《圣经》、祷告,作为我们一天力量的来源。

我虽然出生在天主教家庭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长辈们的信仰是躲躲藏藏不能示人的。我的外公外婆从不在孙辈面前谈天主。在我的记忆中,姨婆刘碧玉比较“出格”些,素有“顶风作案”之嫌,她每晚临睡前将家门关得紧紧的,偷偷领着几个儿女在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念经,向天主祈祷。她常常挂在嘴边一句:"主答应的,一定会给足。"

我四五岁在福州台江达道路的一个大杂院里第一次见到碧玉姨婆时,她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太婆了。刘碧玉小小的个子,眼神清澈明亮,洪亮的大嗓门,待人特别热情。凡是家中来客,她都亲自下厨煮点心给客人吃。如果客人拒绝了她的好意,不吃她煮的东西就想离开,她会再三挽留,甚至拽着客人的手提包不让出门。有时碧玉会急哭了,说来客不给她面子。她的辈分高,一旦流泪,亲朋们抹不开面子,只好老老实实坐着将点心吃完。客人临走时,碧玉姨婆笑咪咪一再嘱咐:下次再来啊。

刘碧玉生性好客,礼数周到人情练达,这完全来自于大家族的传统教育和年轻时商场的历练。碧玉姨婆和我的外婆华玉是解放前长乐和福州地区响当当的女实业家。

碧玉的一生中有好几次与天主的十二年之约。

碧玉十几岁时嫁给长乐金峰镇的大实业家和地主守忠,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无奈守忠三十八岁时得了肺结核。在四十年代的中国,这是绝症。

碧玉很伤心,夜半时分对天主祈祷:让我的夫君活到五十岁,上了寿再走。

解放前中国人的平均寿命短,在福州和长乐一代,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和过了五十岁的男人才算上寿,不是短命之人。

碧玉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给守忠治病。守忠的病竟然一天天好起来。碧玉欣喜万分,对家人说:"这是主的恩典。"

不久全国解放,土改运动中碧玉的夫家和娘家一同败落。碧玉一家从长乐仓皇逃出,搬到台江达道路的一所破落的民宅里,一家几口挤在一间十二平方米左右的厢房里安身。

守忠又病了,去医院做全面体检,最后的诊断是胃癌晚期。那年,他才四十出头。

全家上下愁云惨淡,碧玉含着泪水对孩子们说:“我求过主的,伊噶(福州话,叔叔的意思)上了寿才走。主答应我们的东西,一定会给足,要对伊嘎有信心。"

碧玉年轻时生过的头两胎孩子全部夭折,于是按照长乐当地的风俗,之后出生的孩子们管她和守忠叫“婶婶叔叔”,认家族的其他长辈为“干爹干妈”,以求平安长大。从此,碧玉生养的所有孩子谨遵此习俗,终生喊自己的亲生父母“伊嘎伊令”(叔叔婶婶的意思)。

自从守忠生重病后,碧玉忙于照顾他,自己也没有了工作,全家几乎断粮了,哪来的钱治病?

碧玉的妹夫一谔赶紧宽慰他们:"我去为你们募捐."

几十年来,一谔所在的林氏家族为家乡出钱出力做了不少善事。一谔本人也给人很多恩惠,在长乐老家非常有善缘。那时土改刚刚结束,镇压了不少地主,没收他们的全部田产,但长乐老家的民风还是比较淳朴的。一谔找到了所有的亲戚以及他曾经施与恩惠的人,告知原委,几乎所有的人都出钱相助。亲戚们说,虽然他们的光景不如从前了,亲人间的守望相助还是要有的。乡邻们说,林家从前的大恩大德他们没有忘,现在是报恩的时候了。

短短的时间,一谔募集了很多钱。守忠靠着这些资助,动了三次大手术。碧玉全力照顾他和六个未成年的孩子,全家的生活费也来自妹夫一谔的几次募捐。

转眼到了58年的春天,守忠五十岁,碧玉对孩子们说:"我做好思想准备了,天主要带伊嘎走了。一个晚期胃癌患者能撑那么多年,全靠主的慈悲,我们一定要心怀感激。"

不久守忠过世,碧玉扶着他的灵柩回金峰老家安葬。从老家回来后,碧玉对妹妹华玉说,“我们的妈妈今年也要走了。"

华玉大为震惊,姐姐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碧玉赶忙解释说:"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冬天吗?我们的母亲突然昏迷不醒,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叫我们准备后事。我很伤心,苦苦向天主祷告了好几天,请求他让我们的母亲再活十二年。十二年后,母亲就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也算今生无憾了。我祈祷后的几天,母亲清醒了,病也渐渐好了,我明白是主在成全我们。主答应给的,一定给足,今年十二月正好满十二年,主要引领着妈妈上天堂了。"

果然,十二年之约再次应验。碧玉华玉两姐妹年底埋葬了母亲。

守寡后的碧玉在凄风苦雨中将六个孩子培养成人。儿女们每人每天只有一分菜钱,几乎顿顿靠一根酱菜或者几粒黄豆拌饭吃。有时连买咸菜的钱都没有,他们只能用酱油調饭。

1977年的春节,我们全家穿戴整齐去碧玉姨婆家拜年,发现她中风后躺在床上,将近一天了,依然昏迷不醒。碧玉的几个女儿哭成一团,不断轻声唤着“伊令”,碧玉全无反应,看来凶多吉少。

大年初一晚上,碧玉的六个儿女声泪俱下地向天主祈祷:让我们的母亲再活十二年。

这是一次绝望的祷告,没想到主显灵了,碧玉竟然在昏迷多时后清醒过来,慢慢康复了。

碧玉非常珍视这一次的新生。既然主又把她留在世上,她要好好地看这个世界。接近古稀之年的她,开始坐着火车到全国各地旅游,饱览大好河山。

一天,我的母亲凤鸣对碧玉姨妈说:“大姨,我做了一个梦,我到了天堂,看见你在那儿,穿着一件黑色的绣花罩衫,就是我平时见过你穿的那件。"

碧玉很当真,把那件黑色绣花罩衫洗干净收在箱底,再三嘱咐家人:她临死前,必须将这件衣服给她换上,她要穿着它去天堂见天主。

1989年的春节前几天,碧玉开始平静地同家人交待后事了。她说:“十二年之约快到了,我要去见天主了。我断气前,一定将我送回长乐,我要土葬,和守忠埋在一起。”

按当时的规定,在福州去世的人必须实行火葬,死在长乐乡下的,则可以选择土葬。

碧玉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死亡,却一点也不伤感,坦然面对。

碧玉的几个在福州生活的儿女却异常紧张,天天盯着老母,生怕她有异样。碧玉的身子骨还比较硬朗,气色红润声如洪钟,根本没有任何垂死的迹象,儿女们开始怀疑母亲嘴里经常念叨的与天主的十二年之约。

大年初一的上午,碧玉还在和家人大声讲笑。她从容不迫地对子女说:"明天就是十二年之约的最后一天,我要走了。"看着她精神矍铄的样子,没有人相信她。

大年初二,好端端的碧玉忽然陷入昏迷,家人一阵慌乱,赶忙送她去医院急诊。医生说碧玉已经是植物人,没救了。在家人的恳求下,医生给碧玉插上氧气瓶,勉强维持着生命。大年初五,碧玉的大儿子一家从江苏赶来。碧玉的六个子女叫了一辆车,将插着氧气瓶的母亲一路护送着回到长乐金峰。当地的医生拔下氧气瓶,碧玉溘然长逝,如她所愿,死在长乐,终于可以和夫君守忠土葬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碧玉家教极严,子女们个个善良纯孝有出息。大儿子旗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厦大物理系毕业,豪无背景的他靠着自身的努力最终出任江苏某高校的校长。大女儿秀做医生,退休前是北京某大医院的党委书记。留在福州的几个子女也有房有车,安安逸逸地过日子。

这些全是旁人羡慕的美好的结局。

近几年来,我也经常对小儿重复碧玉姨婆的话:"主答应的,一定会给足。"

我已经从碧玉姨婆的十二年之约中见证奇迹了。几十年的岁月悠悠而过,天主依然每天关心和照料我们,一如数千年前按时降下吗哪供应他的百姓一样。每日自省,从神那儿支取信仰的真实力量,世界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呢?

一切的遭遇都是最美最用心的安排。就连平日闲着赏花,路边的花白蜡树也能让我翻出一段圣经故事,悟出更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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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yzyl 回复 悄悄话 一切的际遇都是最美最用心的安排。
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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