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文斗堂只住了几十口人(即使现在,整个杜坑村也只有一百多住户六百多人)。
院中大大小小的孩子有十几个,除了老黄家的儿子遥遥和女儿梅梅,和晶晶玩在一起的乡下女孩有米丹和汗撑(她们的小名是方言发音),住在文斗堂第三进的东头。两个乡下女孩的个头很小, 比晶晶大两三岁,却几乎和晶晶一般高。让晶晶难以忍受的是,七八岁的小女孩了, 还成天穿着开裆裤。据说这是当地乡下的风俗。
“这要穿到福州大街上,该有多丢脸啊!”晶晶对舅舅说。从城里来夏天永远套着漂亮裙子的晶晶,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这些不文明的乡下习俗的。
除此之外,福州孩子们和乡下孩子还是相处融洽的,虽然晶晶根本听不懂他们的方言。米丹的大名是胡火娣。米丹是杜坑土话,米桶的意思。她小时候肥肥胖胖的,家里人笑她是“米桶”,所以取了这个小名。米丹有一个哥哥和弟弟,三人岁数相近,兄妹三人常常一起出动从文斗堂的东头跑到西头找福州孩子玩。汗撑的大名是胡凤清,平时和米丹走得很近。
文斗堂里的捉迷藏游戏和福州的大同小异。游戏开始前要分成两组,几个小孩凑在一起同时伸手,伸出手心的是一国,伸出手背的是另一国。福州孩子分组时,喊的是“喔,碎!”(福州方言)。文斗堂的孩子则用方言喊“杯......雷!”晶晶大概猜到了两种方言的意思是相同的,和乡下孩子一起玩时,也入乡随俗,跟着喊“杯......雷!”
文斗堂很大,厢房,杂物间和工具间很多,还有一堆筐筐篓篓,可以躲藏的地方很多,捉迷藏是个百玩不厌的游戏。牛形山上有很多小灌木,可以在灌木丛中采野果,捉金龟子和一种飞不过两米高的小蜻蜓。晶晶不识野果,不知哪一种可以吃。好心的米丹每次采来酸甜可口的浆果,总要分给晶晶一些。他们家的鸭蛋孵出小鸭,米丹和哥哥在厨房里摆了一个扁口的矮木桶,放上半桶水,让羽毛浅黄的小鸭子在桶里游泳。米丹特地叫晶晶来看小鸭,长长见识。
晶晶惊讶地发现,她和这些乡下孩子虽然言语不通,彼此的心却贴得很近。
乡村的岁月,可以用“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形容。每天都有无数奇妙的东西在等着晶晶。外公一谔一手精妙的医术为他赢得无数好人缘,村民们对他很尊敬,并没有把他们一家当作“专政对象”,对晶晶也格外优待。各家但凡有好吃的,一定送她一份。晶晶舍不得独享,将邻居们送给她的咸鸭蛋和腌萝卜条拿去哄林林。晶晶说:“叫一声伊姐,我就给你吃。”
两岁半的林林依然认生,始终不肯叫晶晶“伊姐”。她伸手去抢晶晶手上的美食,抢不到就哇哇哭,晶晶慌了,马上妥协,将美食塞到妹妹手里,小声哄着她:“别哭别哭,不叫我伊姐好了,好东西照样给你吃。”内心深处,她对妹妹的爱是无条件的,即使妹妹不肯认她。
林林对姐姐的冷淡让晶晶有些许挫折感,除此之外,晶晶和文斗堂的一帮孩子们每天换着花样玩,乐呵呵的很有成就感。渐渐地,她似乎忘了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狠心把她送到乡下,自己一去上海就是好几个月。
天气渐渐地热了,一天,晶晶正和几个小伙伴在文斗堂第一进和第二进之间的空地上玩,一个城里女人远远地朝她走来。她穿着时新的衣裳,一头波浪卷发,很好看。女人左手提着旅行袋,右手拎着一只鲜活的母鸭,见到晶晶就笑开了,大老远喊:“晶晶,妈妈来看你了。我买了你最喜欢的水鸭母。”
晶晶一下子愣住了,颇有“这个大婶好生面熟”的感觉。记忆中妈妈一头浓密的黑发扎着辫子,穿着比较朴素,还一脸病容,不如眼前的女人那么光鲜艳丽,精神奕奕,气质也不同。但她说话的口气和腔调确实像妈妈。晶晶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用沉默掩饰尴尬。
外婆华玉推了她一下,说:“快叫妈妈,妈妈不在时天天想妈妈,妈妈一回来就不吭声了。”
时髦女人亲热地牵着晶晶的手,从旅行袋里拿出了两件礼物给她。一个是小小的红色人造皮革书包,印着两只活泼的熊猫图案。还有一双桔黄色的印花尼龙袜。“这都是你最想要的礼物呢,妈妈从上海买的。"她亲切地说。
晶晶这才想起妈妈曾经在几个月前试探地问她喜欢什么礼物。红书包和尼龙袜都是她想要的。只是几个月来她在乡下玩疯了,早就忘了当时的心愿。
当天晚上晶晶抱着心爱的礼物和时髦女人挤一个被窝,她依旧没有开口叫她妈妈。从女人身上传递过来的暖暖的体香,让晶晶恬淡入梦。
第二天醒来,时髦女人细心地为晶晶梳小辫子,又给了她一个青苹果。咬着香甜的苹果,晶晶心里也是甜的,她终于确定时髦女人是她妈妈,因为只有妈妈才会对她那么好,大老远买了好多东西来看她。她终于开口叫时髦女人“妈妈”。
若干年后,晶晶和妈妈谈起这段往事。凤鸣做了这样的补充:她把晶晶扔到台江的碧玉大姨家后,和南方一起去上海,在等待手术排期时,顺便去逛了江南将近一个月,苏州无锡杭州南京等地都去了。凤鸣想在临死前,看看古诗词中的江南是否当真那么美好。 手术之后,凤鸣在上海静养了半个月,确定能远行了,才和南方坐着火车回到福州。
南方的同事告诉他们:在他们逗留上海期间,姑母瑟琴和四少从厦门赶来福州看他们。得知南方夫妇出门治病,不知何时返回,老两口掩饰不住的失望,返回新加坡了。
原来瑟琴收到凤鸣临去上海前写给她的告别信,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对四少说:“我们回福建一趟吧,已经二十几年没回去了,顺便去看看凤鸣。”
一路辛苦劳顿,六十六岁的瑟琴和七十四岁的四少回到了厦门,住在亲戚家里。南洋富豪回国探亲,在亲戚中间激起千层浪,许多平时不来往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了,在瑟琴和四少面前叽叽喳喳,抱怨自己生活艰苦,希望瑟琴和四少多多关照。
瑟琴还是当年的直脾气,当着众多亲戚的面说了一句:“这次之所以回来,是被凤鸣的一封信打动了。我们想去福州看看凤鸣。”
他们坐了将近十小时的长途汽车,从厦门到了福州,却无缘与凤鸣夫妇相见。
两个月后,凤鸣回福州,得知瑟琴夫妇来过,难过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凤鸣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封告别信,会让四少和瑟琴牵肠挂肚,万里迢迢跑回来看她。自八岁时家道中落后,凤鸣就知道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了。他们家的地主成份和复杂的历史问题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遇到政治运动,随时可能爆炸。凤鸣嫁给南方后,得到了幸福,在别人面前却一直小心翼翼,怕受冷眼和迫害。瑟琴和四少是公认的爱国侨领,红色资本家,又是凤鸣的长辈,凤鸣这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女人,又穷又病家里又受政治迫害,有何德何能,让两个老人家纡尊降贵,从南洋亲自跑来看她?
凤鸣哭了很久,一边哭一边喊:“姑父姑妈啊,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对我啊!”
凤鸣在福州休息了几天,思女心切,不顾医生的反对,从福州跑到杜坑看两个女儿。为了这次的会面,她特地在上海买了最时髦的衣裳,烫了大卷发,化了淡妆。没想到她的新潮打扮吓住了大女儿晶晶, 差点认不出妈妈了。
晶晶听完凤鸣的叙述,眼睛有些发潮。她猜到妈妈和她一样,要坐好久的火车,然后蜷在破旧的沙县火车站大半夜,天明后要走很远的路到长途汽车站搭车进山。下车后还要走五六里的山路才到文斗堂。她刚刚动完手术身子羸弱,又有严重晕车的老毛病,不知是怎么撑过来的。
妈妈说:“我特地买了块生姜,用手绢绑在手腕上,这是防止晕车的土方,用了之后,晕车似乎没那么厉害了。我一边走山路时,一边想着女儿的笑脸,想着女儿在等我的礼物,等我买水鸭母给她吃,就怎么也不觉得累了。”
晶晶噙着泪水交代妈妈:“以后来看我,千万别特意打扮,弄得跟新潮女郎似的,我都认不出了。后来我和你睡觉时,闻到你身上熟悉的味道,才知道真的是妈妈来了。”
每年的母亲节,晶晶都会想起泰格尔的那首致母亲的名篇:在玩具上盘旋的儿歌,空气中浮动的合欢花香,寺庙里飘来的馨香,都令他想起母亲的味道。
母亲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晶晶忘不了那段患难与共泪里含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