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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紫泽兰

(2016-10-22 09:12:57) 下一个

前言:  

北美有一位叫Joe Pye 的医生在与印第安土著打交道时,发现了一株草药,浑身是宝,可以用来治伤寒,肾结石,尿道疾病等。该草生在潮湿的沼泽旁,每年七月底至九月为盛花期,小小的紫花聚在一起,呈扁盘状,有淡香,可以泡茶,也是重要的蜜源。整株草还可以作为蔬菜,美味可口。为了纪念这位名医,北美人称这种草药为Joe Pye Weed。 Weed 有杂草的意思,其实贬低了该草药的价值。中国人将该草药称为紫泽兰,古药书这样记载: 泽兰,生汝南诸大泽傍,今荆、徐、随、寿、蜀、梧州、河中府皆有之。根紫黑色,如粟根。二月生苗,高二、三尺。茎干青紫色,作四棱。叶生相对,如薄荷,微香。七月开花,带紫白色,萼通紫色,亦似薄荷花。三月采苗,阴干。荆、湖、岭南人家多种之。寿州出者无花子。此与兰草大抵相类,但兰草生水旁,叶光润,根小紫,五、六月盛;而泽兰生水泽中及下湿地,叶尖微有毛,不光润,方茎紫节,七月、八月初采,微辛,此为异尔。

 

北美本地人也将紫泽兰引进庭院,作为招蜂引蝶的重要蜜源植物。



             生如紫泽兰


 

据说让孩子们从小跟着大人进山挖草药是中医世家对家族子弟的一个重要培养。名中医一定要了解草药,与草药为伴,方能知其习性。

 

我们家祖上也出过几个名医,有些家族熏陶。比如我的曾外祖母(我母亲的奶奶)虽然是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却略懂些医术。附近穷人家有人病了,无钱看病买药,她总是热心跑去照顾病人,出钱买药。她的大儿子(我的外公)从十二岁起就跟着家族的一位名医舅舅学习中医,发誓要亲手治好母亲的偏头痛。外公娶亲后,因为外婆多年不孕,外公特地跑到福州的一所新式学堂系统学习中医理论,为外婆配药调理身体,终于治好了她的不孕。结婚九年后,外婆生下我的母亲,外公一夜成名,慕名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我的母亲从小也是读着父亲的草药书长大的,熟悉各种草药,虽然不从医,却懂得配草药。我三岁时,还不识字,已经能指着家中草药书上的植物图片,叫出大多数草药的名字。邻居们纷纷赞叹,对妈妈说:“你们家又要出名医了”。

 

我这位旁人嘴里的“未来名医”,在五岁时因为家庭变故,被父母送到闽中山区交由下放的外公外婆一家抚养。那时我的外公将近六十岁,头全秃了,矮矮胖胖的,挺着大肚腩,像极了破庙里的弥勒佛。他常年穿着破了洞的白汗衫,黑色的肥大的裤子,脚上一双黑色的旧布鞋。他总是踩着鞋跟,把布鞋当成拖鞋穿,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的。总之,在我的眼里,他很不“派头”,不修边幅。他三天两头进山采药时, 常常戴着一顶破草帽,手里提着大竹篮,里面有他的午饭。傍晚从山里回来,篮子里多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药。他教导和他一起下乡的小儿子将草药晒干后加工,制成药丸,免费分派给村民。他的到来对处于穷乡僻壤缺医少药的村民来说不啻为一大喜讯,一手高明医术为他赢得了尊敬,没有村民因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而瞧不起他。

 

在他的熏陶下,我渐渐识得周围的一些花花草草,比如野栀子花,野百合花,老鸦珠等,也喜欢花心思观察研究野生植物。只可惜我貌似骨骼清奇,其实也只是个“方仲永”,长大后不但没有继承他的衣钵,连草药书上的草药名也记不得几个,泯然众人矣。某位学长曾经这样笑我: 都说富不过三代,原来名医也不过三代。

 

外公平反回城后,在家里辟出一角,重新开张了因文革而中断了十几年的私人中医诊所,并且骄傲地在诊所的一面墙壁写上“榕城第一家”。的确,他是解放后在福州开设私人中医诊所的第一人。回城后,尽管经济条件比下乡时好多了,外公的衣着装扮却没有很大改善。我去看他,他欢喜极了,从抽屉里找了几毛零钱,牵着我的手步行到南后街为我买七珍梅和蜜橄榄,依然是一身旧汗衫肥黑裤,永远将已经穿得褪色的旧黑布鞋当成拖鞋,一路慢慢吞吞地走。碰到熟识的邻居时,爱面子的我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扭过头不敢打招呼,觉得走在身边的外公有些邋遢,丢我的脸。

 

上中学时,妈妈和我聊家常,无意中告诉我:外公年轻时也是潇洒倜傥,极其讲究穿戴的,而且相貌英俊,是家乡著名的美男子。他乐善好施,几乎是散尽家财做了很多善事。他后半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早已将荣辱得失看淡,心中只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多活几年,给更多的人治病。母亲还说,解放后,外公不修边幅,把自己低调地“埋在尘埃里”,是故意做给某些居心叵测的人看的,暗示他们:我的意志早被斗垮了,活得跟癞皮狗似的,你们就别再来整我了。

 

事实上,他不拘小节的外表下,始终藏着一颗赤子之心,从未间断过行善。他几十年来坚持为家附近的五保户和孤寡老人免费看病,并亲自上门为他们针灸,风雨无阻。他还定期回长乐老家为乡亲义诊,直到七十几岁中风走不动了为止。外公临终前,牵挂的还是他的病人。他将五保户和孤寡老人的名单交给我的舅舅,再三嘱咐舅舅一定要将他的善行进行到底,继续照顾那些病人。

 

他去世几年后,子女们纷纷出国定居,无人实践他美好的愿望。

 

然而他的破落的”弥勒佛“形象,却一直深深刻在了我脑海里。每当写我的花草篇时,眼前总有他的破汗衫肥黑裤的身影在晃动。财富无法世袭,医术也会失传,信仰和家风却可以世代相传。我是着着实实在他的影响下,爱上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 他像沼泽地的一株紫泽兰,即使身处困境,外表看似杂草,也要开出最美的团团紫花,清香如兰,为苍生贡献出全部价值。

 

他的天主教信仰,最终也传给了我,我从他的经历中明白了: 你多年来营造的东西 ,有人在一夜之间把它摧毁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去营造 ;你今天做的善事,人们往往明天就会忘记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做善事.....

 

尽管有时,为了这句看似简单的话,我们要衣衫褴褛,身居陋室,将自己装成癞皮狗的模样,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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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5706 回复 悄悄话 好感动的文章,谢谢。
luck86 回复 悄悄话 城里难得的好文,即有怀旧的情感,质朴平实,又长知识。受益非浅。
雪花飘 回复 悄悄话 深刻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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