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喜翻故紙。早年讀正史，見大事，古人寫苛政猛於虎，今人頌沒有共産黨就沒有新中國。大道理、偉光正，無趣。遷之别史，聞隱微，補正史之細，亦無其右，但稍入味。再移之野史，此等書實爲一家之私言，余歡其以愛憎爲是非，以抑揚寓褒貶。正人君子曰，野史名實未洽，毁譽失中。吾謂野史補正史别史之未逮，匡其譌謬，且可見其社會之貌，先祖之制，取信徵實，殆與正史别史互相表裏耳。
野史亦可分門别類，今人多劃之於筆記小説中，其奇、異、鬼、幽，充斥而濫之。人曰：“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因之後人少讀此类野史，寧看金庸不讀曲，坐井而觀天矣。野史尚有刑之一類，亦爲訟，讀史之人閲之而有悟。觀乎文而知化，觀乎刑而知政，訟之興由於政之失當，訟之平則由於刑之有方。實則讀野史與正史别史相映，眞有雲霞出海曙，梅栁渡江春之感。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代之入訟，亦可言天下之大，奇案不窮，而奇案中以冤案更使人詫之。君若不信，請聽余徐徐道來。
話説滿清道光年間，安徽桐城有一方姓農家，乃桐城派創始人方苞之族人。農家，所謂耕讀之家也，今人稱之地主。方氏年值古稀，名經翰、字墨香，世居方家山，有子女各三人。適逢方經翰誕辰日近，兒輩思父母恩重，爲之祝嘏。
方氏長女嫁於同邑棕陽鎭，距家僅數里之遥，女婿名張叔度，亦爲農家。因父生日，方氏之女不免想先期回省，碰巧夫婿出外未歸，臨行時告别於叔度之弟叔純。且囑之，汝兄床上放有英餅四十枚，須留意貓鼠。英餅又名金錢餅，旣麻餅也，乃安徽名點，以麻油和面煎製，香美可口，人皆愛之。交待畢，方氏長女旣去。
叔純因尙未婚娶，與其兄嫂並未分家。嫂離後，天卽將晚，正悶坐讀書之時，忽聞叩門聲起。叔純啟之，見門外立二八女郎。細視之乃方氏次女，來此催姊歸寧。因具情以告，嫂已先行歸去，並笑言僅數里之距，姊妹路異而相左未遇。方氏次女轉身而返，將行數十步，忽大雨傾盆，不得已而折回張宅。旣晚，叔純具餚並留宿。滿清風尙特重男女之大防，孤男寡女止宿一宅爲世所不容，而叔純知兄叔度晚必歸家，因之才有留方氏次女之舉。
此刻叔度正於返家途中，遇雨避之鄰村葛嫗之家。張家素與葛氏相近，互有補益。因此葛嫗以陳年藏釀酌之，叔度貪盃漸有醉意。見此葛嫗勸其昱日再走，而叔度以家中乏人，不歸不安，力掙而行。天黑路濘，步履踉蹌，酒勁上頭，醉意愈深。
叔度抵家，見院門虛掩。跨入正房，驟聞有男女相狎之聲。度之必是叔純效陳平之故智。一時火於胸中起，惡向膽邊生。遂摸索取?下之刃，奪門而入，男女駢誅之。（陳平，漢高祖丞相，以謀略名於世。史紀載絳侯、灌嬰等咸讒陳平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不容，亡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日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受諸將金，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復亂臣也，原王察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