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当你渐渐迷失在人生道路上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走的太久,而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莫泊桑《一生》一书讲述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冉妮从教会女校毕业后随父母到乡村白杨堡所度过的一生。初到白杨堡,冉妮对即将展开的人生充满了美妙的遐想,而结婚后由于丈夫的转变,她开始认识到人性之虚伪、生活之无聊,于是她把所有的爱寄托在儿子波勒身上,而波勒最终在她的溺爱之下不学无术,欠债累累。冉妮为还波勒的债务而卖了父母留给她的私产白杨堡。小说的最后,得知离家七年之久的儿子即将回家,冉妮抱着波勒出生不久的女儿感慨道:“人生,您可看见,它从来不像人揣想的那么好,也不像那么坏。”
小说运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和环境描写,字里行间显示了作者深刻的哲学思考。笔者将从以下两方面浅谈小说中的哲思。
一、 灵魂与肉体
新婚之夜,冉妮惴惴不安地在躺在床上等待着。她希望两颗心在身体的结合中能完全的统一。她渴望的爱情是双方心灵的呼应与灵魂的惺惺相惜。然而,茹梁在床上对她所表现的却只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身体的欲望。那一夜,冉妮失眠了。她需要的,茹梁不懂。于是,她愈发孤独了。
在小说中,爱情与婚姻两者并无密切的关系。我们看到更多的是男人与女人对于肉欲的追求。冉妮,孤独的灵魂,在漫长的一生里终究找不着与它同质的另一个灵魂体。纯真的爱情,关乎灵魂。纯粹的性行为,关乎肉体。婚姻问题,归根于灵魂与肉体的关系问题。冉妮与茹梁,琪尔蓓狄与伯爵,甚至冉妮最为信任的父母,无论婚前恋爱期抑或结婚之后,其中一方背后都有着不为对方所知的情爱。而当地教堂的老堂长对于乡村青年夫妇的混交也已默许。那么,我们不免会问:婚姻的意义何在?冉妮的内心独白,亦即另一个莫泊桑的内心独白。莫泊桑在写作着,也在探索着。灵魂与肉体在矛盾中拉伸,形成一张巨大的网。网,是交织的人生,与物质世界的一切相连,而被网所隔离的空格,是物质世界之外无止境的空。婚姻,只是人类用以维持种种关系的形式罢了,它是组成那张巨大的网的一条线,它留不住空,它也不可能留得住爱。
“人就是一点灵魂负载着一具尸体。”--马可•奥勒留。灵魂委身于肉体,在人类世界中苦苦探寻那被遗忘的永恒的国度。小说中的梁茹与伯爵夫人并不懂得爱,他们如同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分解尸体,给骨头和内脏称分量的人。“把石头砌在一起,创造的是静默。”——圣埃克苏佩里。人类世界里大部分的人,被石头的质地、多少、构造等占据了整个心灵。静默,他们无法感知。而冉妮感知到了静默,进而,又陷入了宇宙之空的漩涡。她并不是未开化的庸人,因而,她无法从物质中得到满足。但她又不是圣人,所以,她无法从幻灭中得到超脱。她介于二者之间挣扎,灵魂既不肯屈服于肉体,又无法超脱肉体。她想寻求答案,但无人能给她以答复。眼前的人,都是灵魂未曾觉醒的机械似的肉体罢了。于是,她对人类世界充满的鄙夷,深深的孤独占据了整个心灵。
“习惯正像某些水泉在器皿上面沉淀一层石灰质的外衣似地,在她的生活上养成了一种听天安命的心情。后来一种对于日常生活的成千累百毫无意义的事物而起的兴味,一种对于简单平凡的固定事物惆怅百转的性情,一种对于人生的模糊的幻灭。她究竟不满足什么?她究竟指望什么?她自己并不知道。绝没有一点世俗浮华的需要来支配她;她绝不渴望娱乐,甚至决不热心于可以遇见的愉快;并且究竟哪些愉快?所以简直像客厅里的那些因为年代久远失了光彩的古老围椅一样,什么全慢慢地在她眼里褪色了,什么全晦暗了,显出了一种苍白而忧郁的情调。”由冉妮爱情的破灭而引发的人生幻灭、宇宙空虚之感,莫泊桑对人生的哲学思考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观如出一辙。在《一生》一书中,莫泊桑以旁观者的角度阐述冉妮的内心世界,笔调平实冷静,无任何的渲染与抒情,仿佛建筑工程师在分析房屋的结构。对于冉妮的疑惑与迷茫,他并没有给读者答案,也没有解释。他试图通过冉妮来向上帝抛出这个问题——幸福是什么?心灵如何能在肉体的束缚下寻找幸福?
二、宇宙走向何处?
莫泊桑对于自然环境的描写贯穿了《一生》的始终。他很注重对于大自然环境之变化的描述——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大自然永远都处于永不停息的运动中。人类亦是如此,生与死,把上一代与下一代相连接,于是,人类便生生不息。
然而,大自然以及人类的这场永不停息的运动之意义何在?人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生活,他们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衣食住行以及各种人际关系里。他们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或许,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小说中,莫泊桑借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之意象向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作个比喻——处于永恒的变化中的大自然和人类世界共存于一个巨大的球体。球体的内部每时每刻处于高速运动的状态,而从外部看球本身,它是绝对的静止还是缓慢地滚动还是以与内部同样的高速滚动?假如是绝对的静止,那么,球体内部运动的意义是什么?假如球是滚动着的,那么它将滚向何方?
简言之,还是那个问题。使宇宙运动或静止的力量将会把宇宙推向哪里?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向我们暗示着什么,以伟大的美的形式,以无声而有力的语言。
人类世界是一个大鼓。鼓内,各处弥漫着各种形式的愚昧的气息,充斥着各种粗俗的噪音。鼓外,是人类未知的领域。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在鼓里生活着,醉生梦死。而少有的大师在清醒地审视着、观察着、探索者着整个宇宙的走向,他们在鼓面行走着,不时俯瞰着鼓内的人们,如同耶稣,满怀慈悲与怜悯。他们,与宇宙一同前行。
“现在,动物的交尾动作如同一种反乎自然的事情似地激怒着她;不过她之怨恨琪尔蓓狄并不由于她夺去了她的丈夫,而是由于事实本身是堕落到这种宇宙性的污泥里面的。”莫泊桑是行走在宇宙边缘的观察者。他借冉妮来体现了他内心对人类世界大部分人的不满。物质世界的各种丑恶对他是不足以构成伤害的,然而,人类集体的醉生梦死,在莫泊桑看来,是懒惰,是愚昧,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堕落,于是,无以言表的愤懑、无奈以及深深的孤独便萌生了。
人类集体无意识的生活,就是一场集体的梦游。他们在人类世界里走来走去,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走起来。浑浑噩噩地走一辈子,后来,他们也就迷迷糊糊地死去了。生存还是死亡,于他们,其实都一样。怎么样有意识的生活着?——意识到了宇宙的走向,便知道了存在的意义。知道存在的意义,便可有意识有目的地活着。好了,现在同一个问题又来了:宇宙走向何处?自有人类以来,这个问题一直被追问着。追问,表明人类渴望摆脱愚昧。莫泊桑所痛心的,是大部分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无知。一代代人都在鼓内醉生梦死,于是,人类的愚昧状态就一直僵持着。
宇宙走向何处?这是一个终极问题。莫泊桑在小说中一直保持着追问的姿态。或许,意义本身不存在于终点,而存在追问的过程中。人类要摆脱愚昧,就必须追问下去,永不止息。
人生是个无边界的大沙漠。人,在天地间孤独地行走着。苍茫的大漠,没有东西南北。千年,万年,他们所走的路,永远是通往自我的路。而通向自我的路,没有终点,它与时间并存。《一生》,实质上,就是莫泊桑进行哲学思考过程中的一张手稿。我们借着这张手稿上提出的问题,踏上通往自我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