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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主人

(2025-11-08 15:58:10) 下一个

旧主人

島崎藤村

  你别看俺现在这么胖,那时候还是个干瘦的小姑娘呢,所以邻居木匠介绍俺去小诸(译注:现在长野县小诸市)打工时,人家都以为俺只有十七岁。俺的出生地柏木村离小诸只有一里地的路程。

  俺们这些佐久高原的女子得一辈子帮着男人们辛辛苦苦地干活,性格粗的很。俺娘俺姑姑都特别要强,还是急性子。俺十三岁就跟着俺娘种地,跟俺一样年纪的小姑娘们还都流着鼻涕跳绳玩儿呢,俺就开始品尝到世上的酸甜苦辣了。俺家兄弟姊妹多,做了点小买卖,都不够游手好闲的俺爹胡造的。俺娘再怎么跟男人一样拼命干,靠她一个人也支撑不起这个家,没办法只好把俺送出去打工了。那时候外出打工的女仆一年差不多能挣十八元左右,衣裳啥的要自己带去。不过,俺那次出去打工,不拿工钱。那家女主人穿剩下的旧衣裳给俺穿,另外还能给置办一两件新衣裳。

  俺娘怕俺挣了钱寄回家,都被俺爹做了酒钱,所以就想出这么一招来。

  出门前,俺娘对俺千叮咛万嘱咐,说“你去人家打工,最主要的是要讨女主人的欢心,只要女主人喜欢你,男主人怎么都好说。”这些个话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

  俺娘带俺出门那天是三月二日,山里人家把三月二当作一年劳动的开始。那天刮着小风,街上灰蒙蒙的。俺娘头上扎着新毛巾,穿着麻布衣裳。俺拿着黄色的木棉包袱跟在俺娘后面。娘俩这样走在路上,不知怎的感觉又害臊又有点难过。走过刚刚有点绿的麦田时,脸上的颜色跟泥土一样的农夫们都拄着铁锹瞧着俺娘俩。北国街道进入小诸后就是一条宽敞的大道。到了这儿道就好走多了。以前的旅馆式的休息茶馆住满了南来北往的商人。道边树林里伐木工放倒有名的“唐松”树时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有伐木工乱哄哄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在打仗。俺娘俩一路上闻着松叶的香味走着。一对儿像是去神社巡礼的娘俩一会儿超过俺娘俩,一会儿又被俺娘俩撇在后面。

  从小诸的荒町往南过了赤坂,在右手边看见了几栋老鼠色的很有气势的房子,好像是小学校。其中一栋还在扩建,透过搭起的脚架,能看见里面尖尖的宝塔形状的东西。外墙紧贴着袋町的大道。这是一条缓缓的下坡道。从浅间放心流淌过来的大河的支流穿过街区。小河旁边,一堵土墙里种着柿子树,树枝伸到了墙外。那就是俺要去打工的荒井家。大门是小诸这一带常见的样子,走进院子就看见一座二层小楼,静悄悄的,木格子窗像是新做的。

  荒井家男主人没在家,俺娘只见了女主人。女主人看样子很年轻,油黑的长发盘得老高,头上插着桃色得发饰,看起来挺和善的。高高的个子,黑黑的大眼睛,没化妆就够美的了,要是化起妆来,肯定更是美的不得了。听她说一口标准的东京话就知道她肯定不是本地人。跟她的白白嫩嫩的小手相比,俺娘的手又粗又黑,简直就像男人的手。

  俺娘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礼物放在火炉边,恭恭敬敬地说:“夫人,这是俺的一点心意,实在是拿不出手,让您见笑了。”

  “哎呦,让你费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是自家做的酱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呢。“

  “一定很好吃。请喝茶吧。“

  “夫人您别客气。“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哦,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呀?“

  “叫阿定。阿定以前从没出过门,不懂规矩,还请您多包容。“

  俺穿着棉布外套和蓝布袜,站在夫人面前,感觉很丢人,浑身不自在。夫人身上的香水散发出来的味道甜甜的,让俺觉得又新鲜又好奇。俺的打工就这么定下来了,俺娘又说了好多请多关注之类的话,把俺搁在荒井家,就回柏木了。

  荒井家的本家是盐商,店招牌叫丸茂,是俺打工的这家主人的兄长的店。本家家大业大,光打工人就有十好几个呢。俺的主人荒井家是新家,除了荒井老爷、夫人,就只有一个老男仆,然后就是俺了。本家的房子是本地式样,新家是东京式样。从房子式样就能猜到新家主人荒井老爷是新派人物,想把东京的那一套挪到小诸来,从衣裳到口音,都向东京看齐,这让本家特别不痛快。

  你听俺说,这世上真是什么模样的人都有啊。有的人哪怕是哭的时候也看起来像是在笑。俺的这位荒井老爷就是这副模样,从眼角纹到嘴边的皱纹,怎么看都像在笑,简直就像是把笑容刻在脸上一样。荒井老爷平时做事仔细到了骨子里,却长了这样一张脸,实在是有点滑稽。说不定老爷天生就是好性子,所以人缘也特别好。面相就是好人缘的证据吧?一般来说,冷地方的人又懒又笨,荒井老爷可不一样,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也不知道那精神头打哪儿出来的。

  在小诸不论是有什么新的生意,还是有什么难题,大家头一个就会找荒井老爷商量。在小诸,荒井老爷就是头一号人物。

  俺刚来这儿的时候,荒井老爷夫妻俩看起来特别和睦。老爷每天早上不是去遛弯,就是在二楼做事查东西,早饭前要喝一杯小原的牛奶。到了九点,就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去银行上班。休息的日子里,经常有客人来,都是些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市议会议员、大地主、商家老板、报社记者之类。吃晚饭的时候跟夫人面对面坐着用餐,那是老爷一天当中最开心的时候,夫妻俩的谈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在厨房都能听得见。吃完饭还要喝点咖啡或茶。

  俺每次在洋灯下做抹布时,眼前就会浮出柏木的样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这样。在家里农活忙起来时,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点着油灯吃早饭。东边天上刚刚放亮就去地里,一天的农活做下来,全身累得不行,软软的像个海绵。有时,俺跟俺娘累了躺在草地上歇着,忽然下起雨来。俺娘俩累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一身汗臭混着雨水,就那样躺着,一个不小心还能睡过去。然后就发高烧,浑身疼得死的心都有了。你知道农家的女人有多辛苦了吧?跟割麦子、拔草比起来,在荒井家打工简直是舒服极了,每天就像玩似的。以前光着脚在山里像野兽似的乱跑的俺,坐在榻榻米上有时还会打盹儿呢。

  老爷跟夫人和和美美,只有一点不那么搭配,就是岁数。有一天,来了不少客人,都是些老熟人。老爷摊开报纸看了一会儿,就丢在一边说:“字这么小,怎么看的清?”

  “可不是嘛。这是给年轻人看的,不是给咱们这些人看的。你看着地方,字小的就像一条线。”一个客人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银框的大眼镜,用袖口擦了擦眼镜上的灰,戴在细得像钓鱼钩得鼻子上。“嗯,这样的话,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勉强还能看明白。”

  “哦?借我用用?”别的客人笑着接过眼镜。“嗯,不错不错,这样就能看清楚了。”

  老爷也笑了,眨眨眼,再擦擦眼,就是不去拿眼镜。“虽然听说戴眼镜对眼睛有好处,但我想再等上两三年再戴。”

  拿出眼镜的那个客人说:“我也是看东西得时候才戴眼镜。”

  旁边的客人拿过眼镜试了试说:“哇,竟然能看这么清楚,真是想不到!哈哈,看来真得狠下心来买一个。”

  老爷听大家这么说,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来说:“借我也看看吧。”

  客人笑着把眼镜递了过来。老爷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把报纸一会儿搁远一点,一会儿又搁近一点,认真地看着。

  客人盯着老爷的脸问:“戴上眼镜的感觉如何?”

  “嗯,确实能看清楚。戴上它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哈哈,咱们都老了。”

  “哈哈哈!”老爷也跟着大家伙一起拍手笑起来。有个客人笑得抱着肚子,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家笑得像哭了似的。

  俺也没想到老爷有这么老。真是人不可貌相。打那以后俺就对老爷多留神儿了。黑头发是染出来的,一天到头的照镜子,穿衣服净是挑着光鲜亮丽的,每次听到死人呀丧事的话就皱眉头。特别是每天早上刚起来时,一张苍白的脸看上去特别老相。那双透着聪明的眼睛有时也会没精打采的,瞧东西都没力气。俺还瞧见过老爷那排齐整白白的牙齿从牙床上掉出来的样子。老爷就像是打扮成漂亮小生的老戏子,瞧得久了也就习惯了,不觉得奇怪。对老爷夫妻俩的年龄也觉得挺般配的,听到街上那些闲言碎语,替老爷难过。

  夫人原本就是因为漂亮从东京被娶过来的,特别是刚洗完澡时,那股漂亮劲儿,就连俺这个女人看着都发呆。老爷有时呆呆地望着夫人的侧脸,好像把世上所有的事儿都忘了一样,就像戏迷望着自己钟意的戏子一样。听说老爷在这个夫人前还有个先房太太的,硬是被休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老爷跟本家的关系弄僵到现在这个样子,冷得像一块冰。

  打个比方说,本家那些人就好像是马蜂窝,老爷丢了一块石头过去,惹得马蜂乱叮一气,连俺这个打工人都被叮了。

  乡下人的性子怪得很,外乡人只要有一丁点跟自己不一样,就恨不得泼一盆热水过去。夫人是大城市来的,不明白这个道理。亲戚都是乡下人,不怎么化妆,夫人就特别显眼。早化妆,晚描眉,白净的透亮的脸上抹点淡淡的红色,再配上长到过了腰的黑发,简直是美得无法形容。穿戴的衣裳都是本地最有名的衣服铺子定做的。乡下人好奇,每当夫人一身花哨地从大街上走过时,有的人躲在院墙后边瞧,有的人隔着窗户瞧,瞧完夫人再互相瞧瞧,然后就冷笑几声。夫人根本不知道,也许是不在乎,好像是故意施舍给大家伙看似的,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路上碰到亲戚,也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在夫人看来,这地方的乡下人就像松井河边的水车,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儿。看着乡下男人冬天玩耍不干活,乡下女人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夫人都觉得好笑。夫人根本不了解小诸的女人。在本家的女人们看来,夫人这个外乡人放弃了大城市的豪华生活跑来小诸,就好像把东京的生活剪了一截带过来似的。她们不恨老爷这个亲戚,只恨夫人这个外乡人。整个小诸的女人不管是夸奖还是挖苦,都冲着夫人一个人去。

  春天的傍晚,老爷夫人手牵着手,望着远处的飞騨山的山景,在晚开的樱花树下散步。亲戚的女人们刚开始看到这情景,都惊呆了。她们从没有跟丈夫一起出门赏花过的,更别说手牵手了,做梦都没梦到过这种东京的风俗。她们嘴里就会不三不四地说闲话。俺每次听到这些闲话,都替夫人抱不平。

  有一天,刚下过雨,俺在井边打水,瞧见阿继从井边经过,就跟她打招呼。阿继跟俺一样也是从柏木来小诸打工的。

  “阿继,你去哪儿?”

  阿继摇晃着有点肥的身子,从衣袖里拿出酒坛。“干这个去了。”

  “打酒?”

  “嗯”阿继凑过来,小声说:“喂,阿定,听说你家夫人是瞎子,是真的吗?”

  “瞧你说的,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哈哈哈,人家都那么说哪!前几天傍晚,阿富婆婆站在门口,瞧见你家老爷跟夫人从怀古园那边手牵着手走过来。俺可受不了。又不是瞎子,干嘛让人牵着手走?”

  “你嘴里就没好话!”俺做了个泼水的样子。阿继拍拍屁股,笑着说:“你有个好主人,有福气呢!”说完扭头就跑,一不小心踩到泥里,半天拔不出脚来。

  俺哈哈大笑,指着她说:“活该你倒霉!”

  井边有几只鹅在耍着,撅着嘴,呱呱地叫着,朝俺走来,瞧着有点瘆得慌。俺掏出水舀子舀了水,朝那几只鹅泼了过去。那几只鹅就像爱嚼舌根子的老太婆似的,呱呱叫着,在泥里左摇右摆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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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如梦2 回复 悄悄话 译得真好,很有自己的文风。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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