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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禁令

(2025-05-06 02:09:35) 下一个

复仇禁令

菊池宽

  鸟羽伏见战役(译注:明治维新时德川幕府与倒幕派之间的关键战役)时,讃岐高松藩(译注:现在的日本香川县)被安上了朝敌的污名。

  高松藩的祖先是被称为水户黄门的德川光圀的兄长赖重,德川光囶读了伯夷叔齐传后,非常后悔越过兄长继承了水户藩,就把兄长赖重之子德川纲条收为养子,把自己的儿子鹤松送去了高松藩,做了高松藩藩主赖重的世子(译注:高松藩的藩主是松平赖重,也就是德川光囶的兄长。二人是同胞兄弟,光囶继承的水户藩属于德川宗家,所以姓德川,而高松藩属于支藩,不能公称德川姓,只能公称松平姓。松平是德川家康成立幕府之前的姓)。

  所以,高松藩是仅次于德川宗家的御三家的亲藩,在明治维新时是佐幕派。

  鸟羽伏见战役战败后,高松藩的小河、小夫两位藩长老率领败兵从大坂逃回了高松。

  在四国,勤王的魁首土佐藩(译注:现在高知县)发起追讨朝敌的大军,进入伊予(译注:现在爱媛县),与同时勤王藩的宇和岛藩藩兵会合,逼降了松平久松家的松山藩,穿过伊予藩和高松藩的国境,攻入讃岐,兵力足有三千。讃岐最早遭到土佐兵入侵,还是战国时代长曾我部元亲争霸四国的时候,这次是第二次。

  高松藩全藩上下人心惶惶,藩臣们每天聚在城内商议到底是归顺还是抵抗,迟迟没有结果。

  这一天藩臣们仍然聚在城内议事大厅商议,佐幕派占七成,勤王派占三成。佐幕派首领是藩长老成田赖母,今年五十五岁,是个极为顽固的老人。

  “萨长土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挟持幼帝号令天下、狐假虎威、想要取德川家而代之的野心之徒罢了。难道我等就因为他们手中的所谓大义名分而抛弃德川宗家吗?先祖赖重公受封高松国,不就是奉将军之命防守四国,防备有这么一天到来吗?我等自先祖以来,世世代代奉高禄,得安闲,荫妻蔽子,不就是为了有这一天舍命以报将军家吗?不在此时舍命报恩,我等不就成了偷盗俸禄的盗贼了吗?”说罢圆睁双目,环视四周。

  “没错!没错!”

  “正是!正是!”

  “同感!同感!”

  大厅中回声四起,赞同成田赖母的主张。

  “道理确实如此,不过……”,说话的是坐在下手的藤泽恒太郎,他虽然身份卑微,但因为通晓京都形势,被允许列席会议。

  “京都朝廷方面,有栖川亲王已经奉了锦旗沿着东海道进军东征。王政复古已是天下大势。听说将军家也决意归顺朝廷。在此之际,我等不确定将军家的意向就贸然与号称官军的土佐兵作战,未免过于草率了吧?”

  “谁说将军家要归顺朝廷,真是奇哉怪哉!我等虽说在鸟羽伏见战败,那只不过是遭到对方偷袭,一时受挫而已。将军家回到江户后,定会征集天下之兵与萨长土再战,取胜乃轻而易举之事。如今我等不放一枪一炮就乖乖地向土佐兵缴械投降,一旦德川家重振雄风,我高松国恐怕就断绝了。不如拼命一搏击退土佐兵,确保德川家长久之基业,如此则国泰民安,我等也算报答了先祖代代受到的国恩。惧怕土佐兵的胆小之人尽管躲在城内。我赖母愿首当其冲,绝不归顺投降!”成田赖母一番怒吼后,狠狠地盯着藤泽恒太郎,彷佛对方就是敌人一样。

  “就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

  众藩士齐声附和成田赖母。

  藤泽恒太郎对成田赖母的怒吼并不在意,依旧保持着平时温和的口气说道:“长老此言差矣。德川宗家至今为止,从未与京都朝廷作对过,更何况我高松家的本家水户家自义公(译注:德川光囶)以来,一向有尊王之志,烈公(译注:德川齐昭)更是心系朝廷,举世皆知。我等与水户同气连枝,此时切不可弄错了顺逆,成了朝敌,铸成千古恨事啊!”

  恒太郎的反论有理有据,但成田赖母情绪激昂,根本听不进去。“你说什么顺逆?萨长土不过是为了私心私利,弄出了顺逆之词。我等奉德川将军家之命,肩负四国探题之职责,在将军家危难之际全无作为,情何以堪?多说无益!同意我赖母意见的请举起双手!”

  厅上众人受到赖母慷慨激昂的话语的感染,有八九成都举起了双手。

 

  当天夜里,士族区二番町小泉主膳家聚集了十二、三个年轻武士。

  长州的高杉晋作曾经潜入四国,住在金刀比罗宫附近的榎井村的日柳燕石家时,小泉主膳与他见过两、三面,从那以后就怀有勤王之志,暗地联合同志,但因高松藩原本是幕府嫡系藩,因循姑息的藩士众多,对尊王攘夷不屑一顾,小泉主膳很难与一众同志去京都参加勤王倒幕的活动。

  但当此危急时刻,他心怀忧虑,心想一藩向背万万不可弄错。今日城中会议最后定下主战的结论。如此一来,高松藩就真的成了朝敌。

  而且藩兵兵分两路,一路目标是金刀比罗街道方向的一宫,另一路目标是丸龟街道方向的国分,预备明晨出发。

  聚集在小泉家的有山田甚之助、久保三之丞、吉川隼人、幸田八五郎等人,都是十几岁、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大都是低级武士,只有天野新一郎是家禄八百石的藩长老天野左卫门之子,在这帮人里身份最高。

  天野新一郎少年时代喜好学问,爱读赖山阳的诗文,受到其勤王思想的影响,尊崇京都朝廷,痛恨幕府,今年二十五岁,任职侍卫长,也参加了今天的重臣会议,坐在末席。

  小泉愤愤不平地对天野说道:“成田赖母的俗论到底还是占了上风?”

  天野感觉好像自己受到责备一般,低头说道:“是的。藤泽恒太郎主张辨清顺逆,可惜没能得到支持。”

  山田甚之助嘲讽地说道:“与打着锦旗的土佐兵相抗,必败无疑。而且土佐兵有二百挺施耐德步枪。”

  小泉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等变成贼军,一败涂地不说,王政复古以后,高松藩灭亡,主家被废。我等难道眼睁睁地接受这个命运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吉川隼人开口说道:“咱们快去成田府上跟成田长老好好讲讲道理吧!”

  山田甚之助摇手说道:“没用的。成田长老根本不会听我们这帮年轻人的说辞。而且藩臣会议上定下来的事情,不管我等怎么争吵,他是不可能更改的!”

  吉川隼人愤愤说道:“那,难不成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全藩成为朝敌吗?”

  甚之助摆手止住,环顾四周,缓缓说道:“自然不会!我有一计,也是非常手段,需要我等豁出性命去做。”

  小泉急匆匆地说道:“我等早已把性命置之度外,怕什么非常手段!你尽管讲来!”

  甚之助正要说出自己的计谋,忽然看了一眼天野新一郎,说道:“天野君,抱歉了。请你回避一下。”

  新一郎顿时变了脸色,不满地问道:“为何?”

  甚之助温和地说道:“我并非对你有戒心,只因你与成田家关系密切。我等在此设计对付成田长老,你在此地,必然内息苦涩,我等也心有不忍,所以……”

  新一郎血气上冲,高声叫道:“我新一郎虽然年轻,却明白大义灭亲这个道理!平时与诸位同志相称,关键时刻岂能退却?”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天野君的勤王之志,我等心里都有数。请大家围拢过来。”

  众人凑到甚之助身边,只听甚之助低声说道:“藩论已定,若非采取非常手段,力挽狂澜,恐怕无法改变全藩灭亡之命运。若要阻止明日出兵,只能今晚刺杀成田长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各位以为如何?”说到此处,甚之助也是脸色苍白,露出悲怆表情,望着众人。

  吉川隼人首先叫道:“只能如此!”

  家主小泉事先与甚之助商议过此事,并不感到意外,静静开口说道:“我等与成田长老并无私怨。长老虽然顽固不化,对主家却是忠心耿耿。如今为了本藩的大义名分,不得不牺牲成田长老。只要除去了成田长老,明日出征就没有了总指挥,出征军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然后再力陈尊王之正义,改变藩论轻而易举。自庆应二年以来,我等同志多次聚会,共议勤王,不就是为了今日之举吗?除去成田长老,既是为了天朝,也是为了主家。各位可有异议?”

  “全无异议!”

  “绝无异议!”

  “完全赞同!”

  众人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只有天野新一郎默不作声。

  小泉继续说道:“大家既无异议,那接下来就商议方法手段。各位都知道,成田长老是竹内流近身短打的高手,在室内那样窄小地方的短刀搏斗,恐怕全藩之内无人能及。因此,我等也要精挑细选,派出高手。”

  “正是!”吉川隼人附和道。“但如今外有强敌,我等也不可在城下大动干戈。依我看派三人去比较合适。”

  全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众人心中一致认定最合适的人选之一就是天野新一郎,因为他是藩内剑术教头小野一刀流高手熊野三斋的得意弟子。

  吉川隼人说道:“在下虽然剑术不精,但愿舍命加入三人之列!”这是他的谦逊之词。他在众人当中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只不过还远不及新一郎剑术精湛。

  “在下也算一号!”幸田八五郎也举手说道。他也是响当当的剑客。

  众目睽睽之下,眼看着剑术不如自己的人都踊跃出头,新一郎也不好一直沉默,开口说道:“在下也愿助一臂之力。”

  但小泉和山田都不打算派新一郎出头。小泉神情淡定地说道:“天野君,你还是别去了。我等不愿看到你内心挣扎受苦。”

  新一郎促膝上前,朗朗说道:“各位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之前在下也说过,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此时不必顾及在下的内心情感。”

  “不过,天野君,你跟成田长老的女儿刚刚订过婚的……”,小泉刚说到这里,被新一郎愤然打断了话头。他高声喝道:“当此天下大变之际,在下岂可为私情所惑。请不必顾虑!”

  众人都沉默了,同时受到新一郎气概的影响,神情为之一振。

 

  但天野新一郎内心却并非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果决明确。他的尊王之志胜过常人,但与成田一家既是远亲,又有着特别亲密的关系。

  固执己见的成田赖母平时虽然性情古怪,却也颇有风趣,喜欢钓鱼,新一郎也曾陪他去过几次。

  成田赖母的长子万之助今年十七岁,文武两道都以新一郎为榜样,开口闭口“新兄,新兄”的叫个不停。

  万之助的姐姐八重比他大一岁,今年一十八岁,刚刚跟新一郎订了婚。只因时势纷乱,婚期尚未确定。

  所以,新一郎对成田家就同自己家一样了如指掌。

  第一批杀手是吉川隼人、幸田八五郎再加上天野新一郎,一共三人。第二批是小泉主膳、山田甚之助和久保三之丞,也是三人。

  新一郎在同志面前强装镇静,其实内心暗淡,步履沉重。

  小泉说道:“咱们绝不可乱杀无辜!成田家的家臣如要反抗,咱们不得已只得动手,但只要杀了赖母大人,就立刻撤离。特别要注意,绝不可伤了赖母大人之子万之助。”听了小泉这一番话,新一郎内心多少感到有些慰藉。

 

  全藩上下都在为明日的出征做准备,城下四处一片喧嚣。平时昏暗的街道,今晚也灯火明亮,临近深夜,也能听到房屋里传出的说话声。

  刺客六人以黑布蒙面,各自奔向坐落在五番町冷清的练马场前的成田府邸。

  新一郎一旦回到位于二番町的自宅,在家人面前装出回房睡觉的样子,等到临近深夜子时,才偷偷翻过院墙,急匆匆朝练马场方向奔去。

  六人聚齐后,山田说道:“天野君,知道你内心苦闷,但此时还得靠你指路。”

  新一郎口中答道:“那是自然。”但脸色苍白,好在今晚阴云密布,不见月光,其他人并未察觉。

  众人跟着新一郎来到成田府邸后院,翻墙进了院子。新一郎走在最前面。

  后院里有一个水池,水池的对面十二叠的房间就是成田赖母的寝室,隔着一个八叠的房间就是八重的寝室。新一郎内心默默祈祷八重千万不要醒来。即使是蒙着面,他也不希望被八重或万之助看见。

  有人拿来了破门的铁锤,但一旦砸门的话,就会惊醒院子里的其他人。

  山田低声问道:“天野君,有没有容易进去的地方?”

  “有。中院有个小窗。”刚一说完,新一郎又后悔了。再怎么大义名分,自己也没必要这么做吧。

  六人从后院绕道中院,果然看到了墙壁上有一个直径二尺左右的低矮的、用细竹做成的格子状的小窗。小泉拔出短刀,悄无声息地把窗上的一根根细竹割断。

  “幸田君,你身材最小,从这儿爬进去,把雨窗打开。”

  幸田把大小双刀取下交给小泉,缩着身子从小窗口钻了进去。“天野君,雨窗栓在哪边?这边还是那边?”

  “我记得是那边。”

  幸田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朝雨窗栓的方向走去。屋外五人也沿着同一方向悄悄走去。

  雨窗栓被拉开,雨窗发出细微的声响,被缓缓打开,屋外的五人鱼贯而入,拔刀出鞘。小泉示意天野在前面带路。

  沿着走廊走了数十步后,天野新一郎停下脚步,回头对众人低声说道:“就是这里!”

  小泉轻轻拉开拉门,刚要迈步,忽然听到房间里一声低喝:“什么人?”声音里透着沉稳镇静。

  六人的动作虽然声音轻微,但早已被成田赖母听到。他在睡衣外面迅速系上腰带,抓起短刀,站起身来,双眼炯炯,盯着门口。

  吉川低声叫道:“我等为天朝而来,取大人首级!”

  赖母叫道:“什么人?报上名来!”说着拔刀出鞘,同时一脚踢灭了身边的油灯。与此同时,山田点燃了手中的烛灯,重新照亮了房间。

  小泉打开附近走廊上的雨窗,留出退路。

  烛光下,成田赖母静静地站在床柱前面,手中不足二尺的短刀横在胸前,虽已年近半百,但威风凛凛,让人一眼望去便不自觉地受到震慑。

  吉川首先发难,冲上前去,成天老人一个急转身,躲到衣柜旁边。吉川挥刀猛力砍去,被老人轻身躲过,收刀不及,砍上了衣柜。老人没等吉川拔出刀,一个箭步冲上,短刀砍中了吉川的左肩,鲜血喷出,溅到了衣柜上。

  幸田见吉川受伤,赶紧冲上,老人身形晃动,早已躲到床柱后面,手中短刀一伸一缩,快速无比,不愧是竹内流近身短打的剑术高手。

  小泉眼看幸田也无法取胜,心想若耽搁时间,等成田家众人赶到,就无法成事,不由得焦急起来,尖声叫道:“天野君,天野君!”

  新一郎听到小泉叫出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比他更震惊的,却是成田赖母。老人如发狂般叫道:“新一郎,新一郎,你也要来杀我吗?”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伤心。

  新一郎看着老人与吉川和幸田打斗,本应上前助阵,但内心迟疑,难以迈步上前,此刻听到老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更是内心震荡,手中握着的大刀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山田见新一郎犹豫不决,叫道:“天野君,让我来!”迈步上前替下他。新一郎心一横,咬紧牙低声说道:“不必!”对着老人叫道:“伯父,小侄失礼了!”飞身上前,与赖母对打起来,几个回合过去,大刀拨开老人的短刀,刺中对方左腹部,力道沉重,把老人钉在床柱上。

  幸田右手挥起,一刀砍中了成田赖母的颈部,鲜血飞溅。

  小泉正在走廊上与赶来的成田家从人厮杀,见成田赖母倒地毙命,高声叫道:“事成了,快走!”背起受伤的吉川,跳到院子里,朝后门奔去。

  新一郎朝着老人的尸身施了一礼,最后一个跳到院子里。

  “贼人慢走!”万之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新一郎内心暗叫,(万之助,八重拜托你了!)飞身越过水池,紧随众人而去。

  “贼人,拿命来!”万之助的声音在身后数尺响起,但新一郎毫不理会,脚下越跑越快,把万之助甩得远远的。

 

  成田赖母的横死,让高松藩上上下下深受震撼。第二天出阵的计划,自然也就搁浅了。

  这对佐幕派来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藩论马上就转向了。藩中以藩主之弟德川赖该为首,主张对朝廷恭顺,责令参加鸟羽伏见战役的队长小夫兵库和小河又右卫门剖腹谢罪。藩长老芦泽伊织和彦坂小四郎把这二人的首级亲自送到驻扎在姬路的四国镇抚使的兵营里。

  土佐藩和丸龟藩的藩兵在高松城下驻扎了两三天后就撤走了。

  高松藩也迎来了王政维新的时代。

  暗杀成田赖母的五人在事成的第二天就逃离了高松。新一郎也要随大家一起逃离,但被小泉和山田制止了。

  “天野君,你是天野家嫡子,身份极高。我等背负暗杀的罪名脱藩后,就不会有人怀疑你。希望你留在藩内,为国事尽力。高松藩虽然一时摆脱了朝敌的污名,但前途依然艰难,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新一郎认为自己才是暗杀成田赖母的罪魁祸首,被劝留在藩内,十分凄苦,但如果跟小泉和山田等人一起脱藩,万之助和八重也就知道了自己是刺客,那样会让他更加痛苦。

  小泉等人跑到城西的丝滨,雇了渔船,逃到备前国(译注:现在冈山县)去了。

  小泉、山田、吉川、幸田和久保五人被认为是暗杀成田赖母的凶手,但因世道已经是王政维新的时代,成田赖母作为佐幕派被杀,是死有余辜,刺客们不但没有遭到非议,反倒受到赞赏。也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天野新一郎的身上。

  成田赖母的儿子万之助和女儿八重不仅丝毫不怀疑新一郎,而且在父亲死后,大事小事都跟新一郎商量。新一郎反倒成了他俩的主心骨。

  新一郎因为是勤王派,受到重用,于明治三年被调到中央政府,在司法部任职。

  参与刺杀成田赖母的六人当中,小泉主膳加入了长州藩兵转战各地,在北越围攻长冈城(译注:现在新泻县长冈市)时战死。幸田八五郎得到萨摩藩大山纲良的赏识,跟随萨摩藩兵征战会津(译注:现在福冈县会津若松市)时战死。久保三之丞于明治元年末在京都病死。剩下的三人当中,山田甚之助做了近卫军大尉,吉川隼人在东京府警察厅任职。

  天野新一郎学识渊博,连连晋升,于明治五年被任命为东京府高级裁判官。他虽然离开了高松,但时常想念成田赖母的家属,特别对差不多算是被指腹为婚的八重更是难以忘怀。每当春节或端午节时,他去成田家游玩,嗜酒贪杯的成田赖母经常拉着他一起喝酒,八重必定盛装打扮,陪在旁边斟酒。

  成田赖母横死后,八重和万之助一点也没怀疑新一郎。但新一郎受到自己良心上的谴责,很少去成田家了。

  随着八重父亲之死,紧接着又发生了明治维新,新一郎和八重的婚事也就搁浅了。

  新一郎人在东京,有时会想,八重小姐是已经嫁人了呢,还是身居闺阁呢?新一郎一直没有结婚,也不是为了八重,只是每当上司或同僚向他提起姻缘之事,他都提不起兴致。

  明治四年春,高松藩长老芦泽伊织来东京办事。他既是新一郎的远亲,也是成田家的远亲。

  新一郎去拜访住在水道桥的旧藩主时,偶然遇到了芦泽伊织。

  “新一郎,好久不见啊!”

  “哦,芦泽叔叔,近来可好?”新一郎热情地寒暄道。

  “高松藩士当中在新政府任职的人少之又少。你是其中一人,可要好好干,将来当个参议之类的,为咱们高松挣个脸面!”

  “难哪!这天下是萨长的天下。人人都说,非萨长者非人也。”新一郎对萨长两藩掌握新政府的大权深感不满。

  “那倒也是。不过话说回来,高松虽然勤王迟了,但没像会津那样成为朝敌,也算幸运了。靠了你等勤王派的力量,早早地归顺了朝廷。如今家中众人都非常认可你们勤王派的功劳呢。”说到这里,芦泽伊织忽然想起什么,改变话题说道:“对了,你还记得成田家的八重吧?”

  “当然记得。”新一郎虽然故作轻松回答,但脸上不由自主地发热。

  “你和八重是指腹为婚吧?”

  “哈哈哈,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免谈免谈。”新一郎打着哈哈想要蒙混过去,但芦泽伊织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可不行,听说八重那姑娘一心等着你从东京回去接她来呢。”

  新一郎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叔叔,此话当真?”

  “应该是真的,听说不管谁去提亲,都被她回绝了。你让适龄女子久等不娶,可是罪过啊。莫不成你在东京已经成婚了?”

  新一郎明确说道:“绝对没有!”

  “既是如此,那就赶快娶了八重,让她开心吧?哈哈哈!”

  新一郎呵呵地陪笑了几声,内心深为不安。他并非不爱八重,但因为自己是八重的杀父仇人,如果瞒着此事跟八重结婚,有悖人伦。他对八重的思恋之情越来越深,对跟其他女性结婚丝毫也提不起兴致。

  新一郎住在鞠町六番町的原幕府直系武士的府邸,房间宽敞,光是院子就足足有五百坪。家里有女仆,还有寄宿打杂的书生。他一直劝住在高松老家的父母来东京,但父母不愿意离开鼓图,说什么也不来。新一郎曾想回高松老家探望父母,也顺便了解一下八重姐弟俩的情况,但每当他动了这个念头时,脑海里不知不觉地就会浮现出刺杀成田赖母的情景,心情顿时沉重起来,无法启程动身。

  明治五年四月五日,新一郎下午四点左右从官厅回来,刚进家门,就听女仆说来了四国的客人。

  “哦,四国的客人?叫什么名字?”

  “姓成田。”

  听到成田二字,怀念和恐惧之情同时涌上心头。他在客厅平静了一下内心,对女仆说道:“你把客人带到这里来吧。”他心想,应该是万之助吧?万之助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了,也就是说八重该是二十三年岁了。

  他正这样想着,拉门被轻轻打开,留着短发的万之助脸上挂着微笑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新一郎不由自主地大声叫道:“哟,是万之助啊!”

  万之助恭恭敬敬地施礼说道:“兄长,好久不见了!”然后接着说道:“我姐姐也一起来了。”

  “八重也来了?”新一郎内心激荡,脸色腾地红了。“快请,快请!”他把蒲团往自己的身边挪了挪。

  八重从拉门后面露出上半身,也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新一郎内心焦急地等待着八重抬起头来。细细的鼻子、弯弯的眉毛、圆润的双眼,跟以前一样显得那么柔美,但不知怎地让人感到一种凄凉。新一郎的内心顿时伤感起来。

  八重姐弟二人迟疑着不肯近前。新一郎内心的恐惧渐渐淡去,怀念之情占据了上风。“快坐近来!离那么远,说话多不方便。我时常听进京来的老家的人说起你们,知道你们都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兄长也越来越健壮,而且身居高位,可喜可贺!”

  听万之助跟以前一样称自己为兄长,新一郎不由得眼圈一热,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什么时候来的东京?”

  “昨日来的。”

  “乘船来的?”

  “是的,从神户乘船过来的。”

  “那可够辛苦的。八重更是受苦了吧?”听新一郎这么说,八重脸上现出绯红,微微低下了头。

  “你们住在哪里呢?”

  “住在芦泽伯父那里。”

  “是吗?你看我这里足够宽敞,也没什么人,明天你们就搬到我这里来吧?”

  “那就谢谢兄长了。我俩也正有此意。”万之助见新一郎对自己姐弟俩跟以前一样,眼中也是泪光莹莹。

  新一郎问道:“万之助,你这次进京,是想修学呢,还是想做事呢?”

  万之助沉默片刻,眼神忽然变得严峻起来,缓缓说道:“今后之事,还想跟兄长商量一下。”新一郎不由得内心咯噔一下,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当天晚上,姐弟俩在新一郎的府邸用过晚餐,答应过了三、四天后再来,就告辞去了位于水道桥的松平藩邸的芦泽伊织的住处。

  到了第三天头上,万之助姐弟俩没来,倒是芦泽伊织来了。芦泽伊织见到新一郎,开口便道:“你看看,八重等不及,这不,自己跑到东京来了吗?”

  新一郎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默不作声。

  “你说让他们姐弟俩来家里住,但光是不明不白地叫过来还不行,你得娶了八重才行!”

  “哦,……”

  “哦什么哦!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到底想怎样?八重已经二十三岁了,女人易老。你再怎么唯法是亲,也不可忘了人情!昨日我也咨询了主公,主公也非常赞同这门婚事,让我务必办成。若在往昔,这可是事关你进退关键的婚礼。新一郎,你到底在想什么?”

  新一郎无言以对。他对八重的爱慕之情有增无减。但担心一旦婚后八重得知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拿婚姻生活就变成了她的地狱。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万万不可姑且行事。想到这里,新一郎开口说道:“多谢叔叔挂念!我对她姐弟俩情同一家,非常愿意把她俩接来这里一起生活,自己也可略尽绵薄之力。至于与八重的婚礼,小侄还是想谨慎行事。”

  “你可真是固执!莫非你另有家室?”

  “没有!绝对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小侄另有考虑……”

  “你愿意照顾她俩,但不想马上结婚,是吗?”

  “是的。”

  芦泽伊织不可思议地盯着新一郎的脸看了半天,说道:“你可真是个怪人!也罢,你愿意把她俩当作家人看待吗?”

  “那是自然。”

  “那好吧。我先把她姐弟俩送过来。你们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如果对八重中意了,在娶她为妻。你是这样想的吗?”

  新一郎沉思片刻,轻声答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八重和万之助住进天野新一郎家后,过了四、五天。八重虽然不是新一郎的妻子,但自然而然地就俨然是一家的主妇了。新一郎身边琐事,甚至寝室被褥的打理,也都是八重负责。新一郎对八重也是十分敬爱,在骏河町的三井吴服店定制了一套像样的和服,在日本桥小传马町的金綾堂购买了贵重的头饰、腰饰等物。但当在新一郎的家里,只剩下二人单独相处时,新一郎对八重也从不动一根手指。

  八重来新一郎家一晃已经二个月了。有一天,新一郎参加宴会,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八重细心地服侍新一郎,帮他换了睡衣后,扶着他躺下。

  若在往日,八重此时都会静静地离开房间,但这晚,当新一郎躺下后,八重没有离开,静静地坐在蒲团旁边,一动不动。

  新一郎意识到八重还没离开,问道:“八重小姐,你还不休息吗?”八重没有回答,过了数秒,新一郎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新一郎知道八重为什么哭,不知如何安慰她,在那一刻,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紧紧抱住八重,这样的话也许八重会感到幸福。但新一郎的敏锐的良心不允许他那样做。刺杀成田赖母虽然不是出于私心私利,但杀父之仇就是杀父之仇。对此事秘而不宣,与死者的女儿结连理,不是一个男子汉应做之事。这种想法克制住了他内心的爱欲。

  他静静地等着八重哭了好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道:“八重小姐,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对我的感情,让我感激不已。我在内心深处也早已把你当作妻子看待。但对夫妻之事,我想暂且搁置,我知道你内心凄苦,我也一样,希望你能理解。我想将来总有一天,我俩可以以夫妻相称。”新一郎的话语中充满了真诚和爱意。

  八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止住哭声,轻声说道:“请原谅小女子失礼了。”然后轻轻地拉开门,退了出去。

  (八重小姐!)新一郎拼命压抑住内心想要叫回八重的欲望,深深地叹了口气。

 

  万之助一直也没对新一郎说出自己进京的目的,几乎每天都出门。

  一开始,新一郎还以为他是去修行学问,后来听女仆们说,才知道他是去学剑术。新一郎颇感不安,一天晚上,把万之助叫到身边,问道:“听说你每天都去学剑术,是真的吗?”

  万之助点头答道:“是真的。”

  “哦,你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如今世道已变,封建制被废除,针对士族的废刀令也即将颁布。你现在学剑术有什么用呢?不如多学些新的文明开化的学问,这样才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不如去福泽谕吉先生的学塾吧?”

  万之助沉默了片刻,说道:“兄长,我还没跟您说,我学剑术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我想要报仇!”

  “啊?报仇?”新一郎内心一紧,声调不自觉地变高了。

  “家父被杀,这个仇说什么也得报!”

  “……”新一郎感觉内心被尖刀剜了似的,疼痛不已,说不出话来。

  “家父腹部侧面被刺中,脑袋被削了一半。看到家父惨死的样子,我就想,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了敌人,报仇雪恨!维新后原本以为报仇无望了,但明治三年颁布的新律纲领中有一条规定,如果父祖被杀,只要事先向官府申报,即使杀了仇家,也不会被判罪。我看到这一条,更下定决心要报仇。另外,东京神田筋违桥的住谷兄弟报仇(译注:水户武士住谷寅之介的两个儿子为父报仇,杀了土佐藩勤王派武士,被认为是日本最后的报仇实例)的消息也传到了高松,我听到后就再也忍耐不住,跑到东京来了。”

  新一郎感到阵阵寒冷,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知道敌人是谁吗?”

  “知道。家父被杀的第二天逃出高松的小泉、山田、吉川等,一共五人,绝不会有错!”

  “不过,其中三人听说已经死了吧?……”

  “山田和吉川还活着,这是上天怜悯我,给我留下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新一郎感觉自己脸色苍白,扭过头,不想让万之助看到自己的正脸,接着问道:“你知道,这五人当中,是谁下的手吗?”

  “不知道。兄长,听说你跟他们有交往,也许知道些内情吧?”

  新一郎强忍住内心的痛苦,说道:“我也不清楚。……”

  “是谁下的手不重要。山田和吉川都是我的杀父仇人,绝对错不了!”

  新一郎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政府虽然在颁布的新律纲领中规定允许报仇,但后来又觉得不妥,正在咨询各大学教授的意见。听说教授们认为应该禁止报仇,这些意见已经交付立法府讨论,很快就会公布复仇禁令。特别是维新之时,有不少并非出于私人怨恨的杀人,是为了国家不得已而杀的人。你这样一味怨恨山田和吉川,是否妥当呢?你觉得赖母大人的在天之灵是希望看到你耗尽大半生的时间报仇呢,还是希望你修习文明学名、出人头地呢?”

  万之助听新一郎这番话出自肺腑,十分真诚,颇受感动,答道:“兄长这番话很有道理,我懂。但是我并不希望出人头地,只想为父亲报仇雪恨!就像兄长所说,也许家父在天之灵已经放下了对仇人的怨恨。若是那样的话,我就为我自己报仇!家父被杀时的惨状,我片刻也忘不了!”

  新一郎被万之助的激愤所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此时此刻说出自己是下手之人,恐怕万之助立刻就会拔刀相向,把对自己的亲情抛在一边。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争取在复仇禁令颁布之前完成你的报仇愿望吧。不过,你知道山田和吉川长什么样子吗?”

  “这倒是有些麻烦。这二人我都没见过不说,现在一个是近卫军大尉,另一个是警视厅官员,都很难有机会下手。而且我想把这二人同时杀死,这就更难了。”

  “嗯。……”新一郎神色黯然。他本想说出自己就是下手之人,让万之助杀了自己。但转念一想,自己杀成田赖母是为了国事不得已而杀人,内心并未感到十分自责,也不愿意就这样被对方杀死。另外,最近新一郎受到立法府副议长江藤新平的赏识,刚刚被提拔为司法少辅,正在一心致力于新日本的民法刑法的改革,想要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不愿就这样白白地丢了性命。

  他想,还是多观察观察万之助,看看是否有机会改变他报仇的想法,这不仅为了保护其他人,也是为了保护万之助。

  不知不觉,迎来了明治六年。

  万之助去水道桥的旧藩主府邸向旧藩主贺岁,在那里遇到了山田甚之助。山田手握军刀,十分警觉,对万之助深加戒备。万之助怀中揣着短刀,几次伸手摸着短刀刀柄,但一方面他想同时连吉川也一起杀了,另一方面也被山田穿的绚烂的近卫军制服的威力所震慑,最后没能出手。

  当天夜里,万之助在新一郎的面前一边哭着,一边倾述自己的苦闷之情。

  明治六年二月,政府发布了第三十七号法令,也就是复仇禁令。公告如下:

 

    杀人乃国家之大禁。杀人者受罚,乃是政府职权之所在。古法规定报父兄之仇为子弟之义务,乃是陋习。虽说有不得已之至情,但毕竟是以私愤破大禁,以私义反公权,固难免擅杀之罪也。更有甚者,不问事之正误,不顾理之当否,挟复仇之名义滥杀无辜,弊害大矣。因此严禁复仇之举。今后如有至亲不幸遇害者,可详述其事实,即刻向官府申诉。如不依此法规,依据旧习仍擅行杀戮,必当对其罪严加处罚,切记不可造次。

 

  新一郎从官厅拿了复仇禁令的复印件回来,给万之助看了。万之助读了报仇禁止令后,嚎啕大哭。

  新一郎待万之助止住眼泪,静静地说道:“这复仇禁令一出,即便是为父报仇,杀人也是谋杀之罪。轻者无期,重者处斩。”

  万之助毅然说道:“我既然立下报仇之志,自己性命早已抛在脑后。曾我的五郎十郎(译注:镰仓时代的为父报仇的故事,被称为日本三大有名的报仇故事之一)在报仇的同时也丢掉了性命。他兄弟原本就抱着必死之心,也是死得其所。即便朝廷发布了禁令,我也要报仇!我珍惜这条性命只是为了报仇,若大仇得报,这条命绝不吝惜!”

 

  过不多久,新一郎突然咳血了。他体质如蒲柳,不知不觉肺部就受到了感染。

  八重深感震惊和悲伤,全心全意地服侍新一郎,但丝毫也不能让新一郎心情开朗。新一郎的病情渐渐恶化,终于在那年七月被医生宣布不治了。

  八月一日,新一郎在病床上剖腹自杀,留下了几封遗书。

  给万之助的遗书内容如下:

 

    万之助君

    令尊的杀父仇人是我。最初刺中令尊的也是我,补刀的是幸田。吉川和山田当时并未下手。切不可向他二人寻仇,耽误自己一生。切记切记。虽然我余命无多,但不静待天命,选择自杀,也是对君的一点衷肠。我死后,令尊之仇已报,切不可再生报仇之念。

                                                                         新一郎

 

  给八重的遗书内容如下:

 

    八重小姐

    请允许我此刻才对你以妻相称。对杀令尊之事秘而不宣,与你结婚,我实在难行此事。还请谅解。我死之后,仇恨解消,请允许我对你以妻相称。我对上官也留了遗书,说明你是我妻,我所有财产以及政府下赐之金钱也都归你所有。希望你与万之助君生活幸福。若遇良缘,可随时出嫁。

                                                                         新一郎。

 

  万之助和八重跪在新一郎的棺前,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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