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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门秘笈 (十六)

(2025-01-02 23:14:51) 下一个

只身阻敌

  艳阳高照。山上山下的树木在阳光下泛出孔雀般的色彩,各种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林中飞来飞去。

  一群武士急匆匆地走在从笠取盆地去禅定寺方向的盘山道上。

  昨夜的暴风雨吹落的树枝散落了一地,脚踩上去,发出噼啪的声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四处乱窜。

  “快!快!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乡口,到了乡口就能休息了。”

  “到了河内,前面的路就好走了,离大坂也只有六、七里地了。”

  这一群武士看样子是走了一晚的山路,累得疲惫不堪。走在前面的天堂一角、九鬼弥助和森启之助一直在给众人鼓气。

  大约二十个武士,中间是两挺轿子,抗轿子的也是武士。他们沿着盘山路一路盘旋着走上来,浑身大汗淋漓,不停地喘着粗气。

  “啊,又流血了!”

  一挺轿子停了下来。血迹从轿子底下流到地上,在山路上留下了几条蚯蚓般的血线。

  “血这么流,没多久就得死了!”停下轿子的武士嘴里嚷嚷着。

  “看这情形,恐怕熬不到大坂。”

  “若是没到大坂藩邸就死了的话,那咱们就白费半天力气了。”

  天堂一角听到后面的叫喊声,回身走近,掀开轿帘往里看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紧张的神色,大声喝道:“赶快救治!不能就这样让他死了!”

  几个武士蜂拥上前,从轿子里抬出一个人来,是唐草银五郎。大腿上伤口处,皮肤翻开像个石榴。其他也有几处刀伤。浑身血淋淋的。

  “喂!谁有金创药?赶快给他止血!”

  “谁去找点水来给他喝!”

两、三个人答应着朝溪流的方向奔去。银五郎失血过多,早已是神志不清。给他止血的武士动作粗野,丝毫不顾银五郎的感受。

“另一个没事儿吧?”九鬼弥助走到另一挺轿子旁边问道。另一挺轿子里绑的是俵一八郎。守在轿子旁边的武士答道:“那家伙伤不重,不用担心。”九鬼弥助点点头,转过身朝天堂一角站立的山岩走去。

天堂一角紧抱双臂,眼睛盯着山下,似乎发现了什么,脸上神色凝重。

 

“有人从后面往上走来。”天堂一角抬手遮在眉间,一边望着山下,一边说道。“四、五个人,像是去高野山拜佛的人。”九鬼弥助走到天堂一角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森启之助也走了过来。三人同时望着山下小道上的人影。九鬼弥助哈哈一笑,说道:“肯定不是追兵!”

天堂一角点点头,说道:“当然不是追兵,不过……”他顿了顿,一脸郑重地接着说道:“即便是普通的行人,看到我等这个样子也会感到惊诧。万一被他们认出是蜂须贺家的人传了开去,于日后不利。总之,还是把银五郎藏起来为好!”

“没错!”森启之助也表示同意,扭头对后面的众武士吩咐道:“先别包扎了,赶快把银五郎藏起来,你们也都隐藏起来,不要让人发现。”

  众武士应了一声,七手八脚地把银五郎抬到灌木丛中,把两挺轿子放在路边。天堂一角戴着遮阳的斗笠,九鬼弥助和森启之助坐在路边的岩石上,装作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过了一会儿,那四、五个行人的脚步声渐渐接近,说话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山雾终于散去了!”

  “走山路真是神清气爽!城下街道尘土飞扬,人声嘈杂,吵的头疼。”

  “站在这里能看到远处宇治川弯曲的水流呢!”

  “山势雄伟。你看东边,那就是以前被德川家雇用的忍者的出生地——有名的甲贺国。”

  “也就是幕府的甲贺武士的故乡喽?”

  一共五人,都是一身白衣,像是去高野山拜佛的信徒,其中四人拄着拐杖,另一人没拄拐杖,头上戴着虚无僧的头巾。

  “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一个信徒开口说道。另一个信徒偷偷拉了说话信徒的衣袖,用眼神暗示旁边有武士,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还是再走一程吧?”那人这时也意识到天堂一角等人的杀气,赶忙说道:“嗯,也好,再走一程。下面岔路口那里景色不错。”五人从天堂一角等三人身边匆匆走过,显得有些神色慌张。

  天堂一角故意露出凶狠的表情盯着从身边走过去的五人,不让他们多看自己一眼。

  也许被刚才凶巴巴的三个武士所震慑,五个信徒默默地朝下走去。到了去甲贺路和宇治的岔路口时,头戴虚无僧头巾的信徒停下脚步说道:“各位大哥,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

  四人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这位僧人,你是要去甲贺吗?不跟我们去高野山了?”

  虚无僧躬身答道:“是的。贫僧原本也是随性漂泊,刚才看到甲贺山,忽然有了想去甲贺的念头。”

  “是吗?不过从这里去甲贺,要翻过好几座山呢。而且山路陡峭,行走艰难,很辛苦的。”

  “苦倒不怕。另外贫僧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今日与各位大哥一路同行,甚是愉快,还望各位多保重!”

  “既是如此,你也一路小心在意!”众人结伴走了半日,此时分开,多少有些不舍,互相挥手道别。虚无僧站在原地,目送着四个信徒远去的背影,耳听着四人渐行渐远的拐杖声,然后一转身走到路边,想要找点露水润润嗓子,忽然看到了隐没在杂草中的指路石标,上面写着

“南,乡口,奈良。

北,里白,甲贺路”。

  看到甲贺二字,虚无僧内心涌起思念之情。“甲贺是甲贺组的发祥地,也是千绘小姐先祖的故乡……。”这个虚无僧自然就是法月弦之丞了。

  弦之丞昨晚从打出滨一路狂奔,想要追上蜂须贺武士,救出唐草银五郎。他知道自己不在江户这段时间里,是银五郎保护着千绘,支撑着甲贺家。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出银五郎。蜂须贺武士为了躲避世人的耳目,一定不会走大路,而是走山间小路。

  弦之丞沿着小路一路疾行,天快放亮时,在醍醐山寺休息了一会儿,在那里遇到了要去高野山拜佛的信徒。弦之丞为了隐藏身份,决定与信徒搭伴同行。正如自己预料的一样,在山顶追上了蜂须贺武士,也看到了天堂一角等三人,同时也发现了停在路边的两挺轿子,虽然没有发现其他武士,但想他们肯定是隐藏在四周。

  此处是岔路口,从山顶到此处只有眼前这一条小路。天堂一角等人要下山就只能经过此处。

  弦之丞取了几滴露水喝下,压制住内心沸腾的血液,在石标旁边坐下,定下心神,取出竹笛拿在手上,半闭双眼,彷佛禅僧入定。

 

  禅定寺峰顶往下是一个陡峭的斜坡,林木茂盛,遮住了阳光,阴森森地有些瘆人,时不时地传出的鸟叫声,也像是被刀砍杀发出的惨叫。

  “腾腾腾”的一群人的脚步声从而下传来,二十几人的阿波武士抬着两挺轿子急匆匆地从峰顶奔了下来。森启之助和九鬼弥助守在俵一八郎的轿子旁边走在前面,天堂一角守在唐草银五郎的轿子旁边走在后面。

  “站住!”随着一声大喝,法月弦之丞倏地站起,神威凛凛地挡住了众人的去路。“蜂须贺家各位,在下恭候多时了!”

  阿波众武士看到弦之丞突然出现,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九鬼弥助手按刀鞘,紧盯着弦之丞,喝问道:“何人胆敢阻路?”

  弦之丞微微一笑,说道:“各位赶了一晚的路,也不容易,这两挺轿子留在这里,行路岂不轻松?”

  九鬼弥助说道:“你是谁?明知我等是蜂须贺家武士,竟敢拦路抢人,好大的胆子!”

  弦之丞笑道:“你真健忘!”说着摘下头巾,露出清秀的面孔。“那天在川长鱼店,曾与各位照过面,难道你忘了吗?”

  九鬼弥助此时也认出对方,心中生怯,但仗着人多势众,壮着胆子喝道:“原来是你!又来跟我等作对,究竟为何?”

  “在下与各位无冤无仇,只是这位唐草银五郎和另一位朋友不知为何得罪了各位而被捕,还请给个薄面留下。”

  “不可!”九鬼弥助扭头对森启之助说道:“跟这家伙多说无益,赶路要紧!”森启之助用眼神示意身旁众武士,抬起轿子,刚要迈步,弦之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只手按住轿杆。众武士顿时感到沉重的压力,彷佛轿子被压了一块巨石一般,纹丝不动。

  九鬼弥助大叫一声,拔刀出鞘,朝弦之丞砍去。弦之丞微一沉身,倏地伸出手去,早已夺下九鬼弥助的单刀。九鬼弥助脸色大变,纵身后退。弦之丞手中的单刀一拉一翻,砍中了九鬼弥助的肋骨。九鬼弥助惨叫一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森启之助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早已躲得远远的。其他武士也惊恐不已,向后退去。

  守在银五郎轿子旁边的天堂一角看到这种情形,鼻子哼了一声,一步步走上前来。弦之丞知道天堂一角是个劲敌,也不敢轻视。左手拔出腰间竹笛,右手单刀横在胸前,凝神静立。

  森启之助趁此时机,带着十几个武士护着俵一八郎的轿子一溜烟儿地朝山下跑去。

 

  刀光裹住弦之丞,团团转动,天堂一角始终面对弦之丞,刀尖朝前,步步紧逼,却伤不到弦之丞分毫。弦之丞左手一杆竹笛上下飞舞,连拨代打,不与敌人刀刃相碰,攻敌要害,兼护自身,右手单刀却不轻易出击,一刀砍出,必带血痕。一个武士沉不住气,抢前一步,随着刀光一闪,就被弦之丞砍翻在地。转眼之间,已有四人被杀。

  敌方人数越来越少,众武士也越发心惊,对弦之丞的包围圈也渐渐放大。无论天堂一角如何拼命,却总是找不到弦之丞的破绽。

  随着一声惨叫,又一个武士倒在血泊之中。其他武士畏缩不前,只有天堂一角依旧鼓勇上前,手中刀越挥越快。弦之丞大喝一声,两把刀“啪”的一声,相互抵住,碰出火花。弦之丞和天堂一角四目相对,一脸凝住,不敢稍动。躲在远处的武士看出有机可乘,正要蜂拥上前夹击弦之丞,突然一棵树后笔直地飞出一条捕绳,朝天堂一角袭去。天堂一角若再一动不动,定被捕绳套住。他眼看情势不妙,大喝一声,用力挡开弦之丞的单刀,纵身向后跳开,朝山下飞奔而去。其他武士见天堂一角逃走,兼之见弦之丞来了帮手,绝对逃不了好处,也一哄而散地逃走了。

 

  捕绳的主人自然就是万吉了。他从时雨堂逃出后,几个转弯甩开了追兵,既不知弦之丞去了哪里,而且与弦之丞未曾谋面,也无从寻找,他想还是去住吉村找常木鸿山商量营救二人的办法,眼前最重要的是跟踪阿波武士,看他们最终要去哪里,所以就远远地跟在阿波武士的后面,一路走到这里。万吉知道自己武功有限,明面相助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就蹑手蹑脚地藏在树后,直到弦之丞和天堂一角相持不下之际,才出手相助。

  万吉一边收回捕绳,一边对弦之丞躬身施礼,开口说道:“您就是法月弦之丞大人吧?”

  弦之丞听对方叫出自己名字,很是诧异,问道:“请问你是……”

  “在下万吉,与俵一八郎大人昨夜造访时雨堂,与唐草银五郎和多市两位聊了一晚,也听他俩提起法月大人您。”

  忽然听到附近不远处有呻吟声,二人这才意识到轿子里还有人,赶紧跑过去,从轿子里扶出唐草银五郎。银五郎伤势严重,失血过多,早已奄奄一息,但刚才被阿波武士简单包扎了一下,意识清醒了一点,一场恶战也都被他看在眼里。

  弦之丞让银五郎躺在自己膝盖上,最凑到他耳边,叫道:“银五郎!银五郎!”

  “啊,是弦之丞大人……。是您救了我?”

  “是。我已经赶跑了蜂须贺那帮家伙,你已经没有危险了,尽管放心!”

  “弦之丞大人,您多余救我!”

  “此话怎讲?”

  “您多余救我!我不感恩!”

  弦之丞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自己拼命救出银五郎,虽然并不希望对方感恩戴德,但当面听到如此冷冰冰的话语,心里自然也不开心。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听到两声鸟叫。万吉把躺在地上的死尸一个个踢到山谷,巡视着四周。

 

  唐草银五郎忍着浑身疼痛,端正身姿,开口说道:“弦之丞大人,您听我如此说,定然心中恼怒。救了别人,别人却不领情,搁在谁身上都会不开心。但在下唐草银五郎说的是心里话,一点也不感恩。”

  “那就请你告知原由。”

  “在下自然要讲,这番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死不瞑目!”银五郎因伤势严重,失血过多,本已萎靡不振,说话也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这原由就是,在下银五郎早已对您失望透顶!赫赫有名的法月弦之丞大人徒有一番惊人的武功,却是个无血无泪的冷酷武士。”

  “你还在为千绘小姐的事情责怪我?”

  “正是!就是责怪您,怨恨您!您能出手救在下,为何就不能出手拯救千绘小姐?”

  “银五郎,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偏要说!”银五郎伸出手去,紧紧握着弦之丞的双腕。弦之丞能感觉到从银五郎身上传来的可怕的力量以及他眼中透出的无限的哀诉。“在下之前就恳求大人您救救千绘小姐,今日在下还要说这番话!请您无论如何回江户救救千绘小姐!”

  “我无能为力……”弦之丞感到银五郎的言语的压力,同时也感受到良心的谴责,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我有难言之隐,不能回江户。还请你理解!”

  “无论如何都不行?”

  “如果我没有家人,没有家门之累,我早就回去了。……”

  “明白了!在下终于明白了!”银五郎说完这句话,突然放开弦之丞的手臂,伸手抓起弦之丞身边的单刀,猛力插进自己的胸膛,身体前倾倒在弦之丞身上,鲜血顿时染红了弦之丞的膝盖。

  多市惨死,俵一八郎被抓,潜入阿波国的计划无从实现,足以让银五郎伤心欲绝,而法月弦之丞的铁石心肠更是让他万念俱灰,因此他决意一死了之。

  弦之丞感觉抱在怀里的银五郎的身体越来越重,他自己的一颗心也越来越沉。……

 

  法月弦之丞默默伫立在刚刚堆起的唐草银五郎的坟前,双手合十。银五郎的死让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也改变了他的想法。

弦之丞出身于幕府直系武士之家,家名显赫。而千绘则出身于忍者之家,双反地位相差悬殊,二人之间的恋情不可能有圆满的结果。为了避免使自己的家门蒙羞,弦之丞只能忍痛割舍自己的感情,远离千绘,远离江户。

  他想在旅途中忘掉千绘,忘掉自己的那段恋情,但没想到事与愿违,无论走到哪里,他的脑海里总是会浮出千绘的面影,离开江户的日子越久,对千绘的思念之情越深。为了维护家名,他压抑住内心的情感,强迫自己不去想千绘。但今天唐草银五郎的死,让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和惭愧。银五郎仅仅因为妹妹是千绘的乳母都能奋不顾身地冒险想要潜入阿波国打探千绘父亲甲贺世阿祢的消息,而与千绘恋爱一场的自己却置身事外。银五郎没能实现自己的目的,最后选择以死殉志。这让弦之丞深感震撼。他暗下决心,不再考虑家名,不再考虑家人,回江户,去帮助自己念之爱之的千绘。

  万吉向弦之丞讲述了自己和俵一八郎的经历以及与唐草银五郎和多市二人相遇相识的过程。原本万吉要去江户见千绘小姐重新要一份给她父亲的亲笔信再返回大坂,现在既然弦之丞决定回江户,万吉就准备去住吉村见常木鸿山,告知他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弦之丞沉思片刻,开口说道:“还是你去江户见千绘和银五郎的家人,告诉她们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我去大坂见常木鸿山大人,打探阿波国消息,想方设法救出俵兄,然后再回江户,与你会合。”

  万吉说道:“这样也好。弦之丞大人武功高强,定能救出俵大人。那么,与大人在江户相会之日,该是何日呢?”

  “大约二、三个月之后吧?”

  “好!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动手去江户!”

  弦之丞望着万吉的背影越来越远,转过身来取出竹笛,想要在银五郎坟前吹奏一曲,安抚他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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