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妈妈!”
忘了是八岁还是九岁了,总之是一个秋天。陆军大将川岛静静地站在回向院中的佛像石坛前,检阅自军的军队。说是军队,其实只有包括保吉在内的四个人,而且除了保吉一人穿着带金扣的制服以外,其他人都是藏青底色碎白花的棉服或蓝色细格的棉服。
这里不是国技馆旁边的回向院,也不是很久以前清晨满地银杏树落叶的有着小飞鼠次郎吉坟墓的山上的回向院。当时的——与其说是江户不如说是江户远郊的本所的——那种荒凉景色早已没了踪迹。只有鸽子跟以前一样。也许鸽子也不一样了。那天佛像石坛周围聚集了好多鸽子,每只鸽子都让人觉得格外漂亮。“土鸠为伴门前坐,屡屡问津神木商”——天保时代的俳句诗人也并未是想歌颂回向院卖神木的商人吧?但保吉每当读到这句诗,就不由得想象出石佛坛四周挤满了鸽子的情景——昏暗日光下抖动着喉咙不停地发出咕咕叫声的鸽子们。
铁具店的儿子川岛慢悠悠地检阅了军列后,从细格棉服的怀里掏出刀子、弹子、胶皮球等东西,还有一束画。这是糖果店里卖的行军将棋的画。川岛一边给每个部下发画,一边公布任命。木桶店的儿子平松是陆军少将,警察的儿子田宫是陆军大尉,杂货店的儿子小栗是工兵,堀川保吉是地雷火。地雷火这个角色不错,只要没遇上工兵,甚至都能俘虏大将。保吉很满意,但肥肥胖胖的小栗刚听到对自己的工兵任命,就爆发了不满,
“喂,川岛!工兵太没劲了!让我也当地雷火吧?好不好?”
川岛严正地拒绝了他,但小栗脸涨得通红,毫不退缩地争辩道,“之前俘虏了大将的不就是我吗?一点不骗你!”
“是吗?那下次让你当大尉!”
川岛嘿嘿一笑,马上怀柔了小栗。保吉至今都对川岛这个少年的张口就来的鬼点子感到惊讶。川岛小学还没毕业,就得了热射病死了。万一没死,而且也没接受教育的话,现在肯定能成为一个年轻锐气的市议会议员之类的人物。……
“开战!”
在正门前列阵的也是四五个人的敌军发出了呐喊。敌军好像今天也是推举了律师的儿子松本为大将。藏青底色碎白花的棉服里穿着红衬衫、留着分头的松本高高地挥动着学生帽,像是发出开战的命令。
“开战!”
随着川岛的一声号令,保吉手里攥着画,最先喊了出来。一直静静地聚在周围的鸽子一下子振翅飞起,发出轰鸣,盘旋着朝空中飞去。接下来就是从未有过的激战。硝烟越来越浓,敌军的炮弹如暴雨般落在身边,爆炸开来,但我军勇敢地冲进敌阵,与敌人展开搏斗。敌人的地雷激起猛烈的火柱,把我军少将炸成了齑粉,但敌军也失去了大佐,然后失去了保吉惧怕的唯一的工兵。看到这种情形,我军展开了更为猛烈的进攻。——当然了,这些都不是事实,只是浮现在保吉脑海里的回向院激战的光景。他一边在落叶纷纷、空旷静寂的寺院内跑着,一边感受着硝烟味和往来闪光的炮火。有时他还会感受到埋在地下等待爆炸机会的地雷火的心境。这种活泼的空想在他上了中学后就不知不觉地离他远去了。今天的他不仅在战争游戏里看到了旅顺港的激战,还在旅顺港的激战中看到了战争游戏。但很幸运的是,追忆把他重又带回到了少年时代。他首先要捕捉重新回忆当时空想的至高无上的快乐。——
硝烟越来越浓,敌军的炮弹如暴雨般落在身边,爆炸开来。保吉在枪林弹雨中直奔敌军大将而去。敌军大将闪身躲开,想要逃回自己的阵地。保吉穷追不舍,突然身子一晃,脚绊在石头上,仰面朝天地摔了下去。与此同时,那些勇猛的空想也像肥皂泡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已经不是一瞬间之前眼看就要获得荣光的那个地雷火。鼻血流了满脸,裤子的膝盖处也破了个大洞,帽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站起身,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敌我双方的少年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不得不中止正在展开的激战,都聚集到保吉的身边。有的人说,“哎呀,受伤了!”有的人说,“快安静躺着!”也有人说,“跟我们没关系哦!”保吉与其说是感到疼痛,不如说是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悲伤,把脸埋在双臂之中,拼命地哭着。突然耳边响起了陆军大将川岛的嘲笑声,
“哟哟哟!哭就哭嘛,还喊妈妈!”
敌我双方的少年们听到这话,一起哄笑起来。笑得特别大声的是那个没能当上地雷火的小栗。
“真好笑!竟然还喊妈妈!”
保吉虽然哭了,但绝对没有喊“妈妈”。心眼很坏的川岛经常这样污蔑人。——他这样想,除了悲伤,又加上了懊恼,全身颤抖着,哭得更加厉害了,但大家对他的懦弱感到不屑,再没有人对他示好。不仅如此,他们都一边模仿着川岛的口吻,一边朝四周跑开了。
“哈哈哈!哭着喊妈妈!”
保吉对渐渐远去的嘲笑声感到憎恨,对不知什么时候聚集到他脚下的众多的鸽子也不理不睬,一直不停地哭着。
保吉一直坚信喊“妈妈”是川岛编造出来的瞎话。但三年前,当他乘船去中国,从上海登陆时,因为从东京带来的流感而住院了,住院后高烧也不退。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张着朦胧的双眼,望着窗外从蒙古搬运来的春天的漫天黄沙。一个闷热的下午,正在看小说的护士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病床边,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他看。
“您睡醒了?”
“怎么啦?”
“我刚刚听到您喊了‘妈妈’。”
听到这句话,保吉一下子想起了之前的回向院激战时的情景。他意识到,也许川岛并没有撒谎。
(芥川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