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海
保吉在五、六岁时见到了大海。这里的海并非指的是万里波涛的大洋,而是指被大森海岸环抱着的狭小的东京湾。即便是狭小的东京湾,也足以让当时的保吉感到震撼了。他竟然吟唱出奈良朝时代的诗人迷恋大海的诗句,“香取大船锚入海,茫茫愁绪满心房”。保吉当然还不懂什么是爱恋,更不知道什么万叶集了,但阳光下水雾弥漫的海面确实在他心中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悲凉的神秘感。他站在海边茶馆的栏杆边上,一直望着海面。海面上漂浮着数艘挂着白帆的帆船,还有向天空中喷出长长的黑烟的两根桅杆的汽船。展开着长长的翅膀的一群海鸥像猫一样叫着,斜斜地掠过海面。那些船和那些海鸥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越过重重叠叠的海带桩,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弥漫着蓝色雾气的海面。……
而当他跟着裸露着身体的父亲和叔叔走到海边浅滩时,越发地感到大海不可思议。一开始他对静悄悄地涌到沙滩上的波浪感到畏惧,但这只不过是他跟父亲和叔叔刚到海水里的两三分钟的感觉。然后他就喜欢上了波浪,喜欢上了大海的一切。当他站在茶馆的栏杆旁边眺望大海时,感觉大海是那么陌生,让他既感到好奇,又感到害怕。——但当他站在沙滩上时,他感到大海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玩具箱。对,玩具箱!他像神仙一样把大海变成了玩具。螃蟹、海贝在沙滩上四处横行。波浪把一束海草送到了他的脚下。那个喇叭一样的东西就是法螺吧?藏在浅滩里的肯定就是浅蜊了!……
保吉非常开心,但在开心的同时也多少有些失落。他一直以为大海是蓝色的。两国(译注:东京的地名)的“太平”店里卖的尾形月耕和水野年方的彩绘、以及当时流行的石版画的大海都是蓝色。特别是节假日的木偶戏演出的黄海海战时的黄海,名字虽然叫黄海,但也是耀眼的蓝色波浪、白色的浪花。但眼前的大海的颜色——只有深海确实是蓝色,靠近岸边的海水一点也不蓝,就跟下雨天路上泥泞的积水一样,呈现出泥土的颜色,比积水的颜色更深,是鲜艳的赭石色。面对赭石色的海面,他感觉到一种被欺骗的寂寞,但同时他也勇敢地承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那些大人们之所以错误地认为大海是蓝色的,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深海。如果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来参加海水浴,就绝对会赞同他的说法。大海是赭石色,是像极了铁桶锈的赭石色。
三十年前的保吉的态度跟三十年后的保吉一模一样。既然知道了大海是赭石色,那就应该尽快宣告,让大家都承认大海是赭石色,越快越好。要把赭石色的大海改成蓝色的大海,绝对是徒劳无功的。来赭石色的海边寻找漂亮的海贝吧!也许大海将来也会像深海那样变成蓝色,但别管将来,关注现在就好。——保吉虽然有两三个充满了预言者精神的让他尊敬的朋友,但他在内心深处独自拥有着这样的想法。
从大森海边回来后,有一天母亲出门回来时给保吉买了一本《日本古代故事》系列中的《浦岛太郎》。保吉除了非常喜欢听母亲读这样的故事给他听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喜好,就是用手头的水彩给故事里的插图涂上颜色。他当然也不会放过《浦岛太郎》了。《浦岛太郎》一共有十个插图。他先给浦岛太郎离开龙宫的插图上色。龙宫的屋顶是绿色的,柱子是红色的。龙宫公主呢——他想了一会儿,把公主的衣裳也涂上了红色。浦岛太郎就不用说了,渔民的衣裳是深蓝色,腰带是淡黄色。要把细细的钓鱼竿涂上黄色有些困难。只把藻龟的壳子上的毛涂成绿色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最后,大海是赭石色,是像极了铁桶锈的赭石色。——保吉在这些色彩的调和过程中得到了一种艺术家的满足感。他还特别把海公主和浦岛太郎的脸涂上了淡红色,让人物显得栩栩如生。至少保吉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保吉把自己的杰作拿给母亲看。母亲在缝补衣裳。她抬起眼从老花镜的镜框上面看着插图的色彩。保吉原本以为能从母亲那里得到夸奖,但母亲好像无动于衷似的。
“大海的颜色怪怪的。为什么不涂成蓝色呢?”
“可是大海就是这个颜色呀!”
“有赭石色的大海吗?”
“大森的大海不就是赭石色的吗?”
“大森的大海也是蓝色的呀”
“不是,就是这个颜色!”
母亲被他的执拗弄得哭笑不得,但不管保吉怎么解释,——即便是他发了飙,撕了《浦岛太郎》那本书,母亲还是不相信保吉说的大海是赭石色的这个毫无疑义的真理。……关于“大海”的故事就说到这里。今天的保吉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性,给这个故事加上一个像是小说的结尾似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难事。比如在故事结束前,加上这么几行文字。——“保吉在与母亲的对话当中有了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很多人都会对赭石色的大海——对横亘人生的赭石色的大海视而不见”。
但这不是事实。不仅如此,大森的大海在涨潮时也会泛起蓝色的波浪。那么现实中的大海到底是赭石色还是蓝色?只能说我们的现实主义其实也是很不靠谱的。我就这样毫无技巧地让保吉结束了上面的对话。至于故事的完整性?——正如诸位所说,艺术的内容是第一位的。形容和装饰只是末节。
(芥川龙之介)